曹素登时娇羞起来,嚷道:“师叔,你管好你自个儿吧,问东问西的,好是恼人!”
盘蜒忙制止两人,东采奇咳嗽一声,正色相问,唐子野道:“从灰木城过考薯城,出那尊前山谷,翻过高山,约莫两百里就是白马国。我记得爷爷以往行商时,都要路过那边的。只是眼下不再往来,他老人家也已去世。”
东采奇皱眉道:“小兄弟,你爷爷不曾记下这沿途地貌、风水、形势么?”
唐子野经她一提醒,登时想起,说道:“是了,爷爷以往有本账簿,杂七杂八的什么都写。我这就替大人取来。”
东采奇喜道:“是,是,劳烦小兄弟了。”
曹素道:“我陪你同去吧,我还未去过你家呢。”此言一出口,自个儿也大感害羞,见众人皆盯着自己,脸上发烧,忙推着唐子野匆匆跑开。
东采奇笑道:“师妹,你这徒儿眼光不错,这位唐子野小兄弟也是堂堂好汉,今后定是一代。。。。那个人杰。”
陆振英微笑道:“她从小就心直口快,藏不住心事,敢爱敢恨,一旦看中,便不会变心。”
东采奇点头道:“是啊,知徒莫如师。。。。”陡然觉得她话里有话,心下不明,忙咳嗽两声,糊弄过去。
小遥接着叹道:“曹素这孩子与振英师妹大为不同,若她那情郎移情别恋,她非得与那狐狸精拼命不可。”
陆振英本是随口说说,并无深意,但被小遥这么一附和,反显得先前所言怨气极重,另有所指。她身子一震,想要相劝,但如贸然开口,反而更易激化口舌之争,当下面色微红,抿嘴不言。
东采奇心里叫苦,小遥虎视眈眈,陆振英则隐忍不语,三人一时都陷入沉默。盘蜒心惊肉跳,进退两难,当真难以招架。
过了片刻,曹素、唐子野返回,唐子野将那书札递给东采奇,东采奇看了看,眼神发亮,交给盘蜒,笑道:“师兄尊长,这翻书查册的本事,万仙之中,没人及得上你。”
盘蜒见书中所写极为琐碎,有帐有人,有话有评,有路有城,却也甚是详尽。他将书快速翻了一遍,默想少时,铺开一张厚纸,双臂连动,指力点出,落在纸上,瞬时露出红色线条,正是以太乙幻灵功夫凭空作画。小遥、陆振英等人早已见怪不怪,唐子野却看得惊为天人,嘴里不停赞叹。
不一会儿功夫,盘蜒作画已毕,乃是一幅地图,描绘那著书者所经国度,各国城池,当中冰峰雪谷,小溪河流,皆重现纸上。他左看右看,喜道:“咱们运气不坏,这位老先生谋生要紧,故而心细如发,记载应当无误。这雪岭三十国地形,大抵都在此处。”
有了地图,东采奇兴致更高,把握更大,她道:“咱们这就从“尊前山”翻过,先攻克这白马国的洛杭城,在此城之中整顿军力,巩固所得,招募士兵,随后前往阳州城,南苏城,最多五天之内,这白马国当可攻克。”
小遥奇道:“你当真有此把握么?”
东采奇点头道:“这与当年西南情形相似,若龙木手下妖仙魔怪都在西域、中原,此地防备未必森严,而龙木也多半不得人心。咱们下手要快,攻势要急,夺城之后,观其民心如何。”
盘蜒见东采奇已尽得战略精要,深感欣慰,又与她商议诸如支援、固守、撤离、伏击、分兵之事。两人谈的热火朝天,心念如电,往往东采奇说了上半句,盘蜒已接下半句来。陆振英、小遥等纵然曾有交战、防备的学识,毕竟颇为粗浅,远不及这两人阅历丰富,思虑周详。
陆振英心想:“难怪。。。师兄他会选师姐,我虽与他曾心意相通,可在他心底,我始终是个外人,我从不曾了解过他。”
小遥见识不差,所学也多,明知这两人微言大义,论述精妙,运筹帷幄,布置周密,但瞧两人模样,替陆振英大感不平,说道:“临敌交战,讲究随机应变,以奇为上。我瞧你们所言兵法,不过是些古板的陈词滥调罢了,一味攻城急行,正面作战,远远算不得上乘法门。”
盘蜒道:“兵法者,正奇交替也,以正交锋,以奇扰敌,若正不强,何以出奇?小遥国主一味讲究奇门外道,不知正军之中,亦有上将。”
小遥哼了一声,道:“兵是你们带来的,我自然管不着了。”
东采奇又将方略前后细思一遍,料定多半可行。盘蜒道:“待攻下白马城后,你与振英、小遥国主向西,我领军向东,各自绕半个圈,至青兰山处汇合。随后径直北上,击三十国中最为强盛的司空国,此国一定,则其余诸国定大半归降,咱们其后稳扎稳打,胜局难逆。”
东采奇轻叹道:“只盼不出乱子,莫要如以往。。。。以往那般。”
盘蜒劝慰道:“你历经过一场劫难,绝不会重蹈覆辙。我预感天命相助,此次形势定会顺利。”
陆振英又想:“他二人到底共同经历过何事?”但她生性坚强,不愿稍露关切之意,不愿轻易过问。
小遥见两人为冷州国穷竭心智,倾尽全力,自也感激,正色道:“多谢仙使、师妹这相助恩情。”
盘蜒、东采奇谢过,当即传令下去,全军待发,备齐物资,次日一早,十万大军出了城,深入雪山,历经跋涉攀登之苦,经过两天,到了洛杭城。
他们虽颇为疲倦,可突发奇兵,来势突然,洛杭城全无防备,仓促应战,又如何是中原盟军对手?巳时攻城,午时已然得胜入城。
东采奇招来俘虏,当即劝降,愿降的当即释放,赐酒食、兵器,分别编入行伍,散得极开,不令其互通声气。不愿降的,拉下去再劝,劝上半个时辰,如再不答应,则当即杀了,却让其余俘虏得知,这叫仁至义尽,也叫杀鸡儆猴。
陆振英、小遥侠义心肠,性子仁慈,知晓此事,皆感震惊。两人直奔大营,见东采奇、盘蜒正商讨后续之事。小遥怒道:“东采奇,城中俘虏,可是你下令诛杀的?”
东采奇惊讶问道:“是啊,小遥师姐有何指教?”
小遥道:“咱们万仙门规之中,可有一条,不许杀手无寸铁,无意反抗之人。战场上有所杀伤,还说得过去,你如今杀这数千条性命,夜里还睡得着么?”
东采奇苦笑道:“师姐,咱们在打仗啊,这战事一起,便是你死我活,可不讲究江湖规矩那一套。”
陆振英见东采奇毫无愧疚之情,而盘蜒也表情如常,似乎怪她二人大惊小怪似的。她再难抑怒气,说道:“师妹,你。。。。你这一套,都是向盘蜒师兄。。。学的么?”
东采奇与盘蜒对视一眼,东采奇点头道:“我大半是向他学,小半是自个儿。。。。琢磨出来的。”
陆振英想起昔日东采奇模样,喉咙哽咽,说道:“师姐,当年。。。你是何等善良的性子,我记得你兄长失踪,你不顾生死,孤身前往雪山找寻,我当时得知,好生敬佩。怎地你眼下。。。。变得如此无情?”
东采奇眉头一皱,不为所动,说道:“并非我喜好杀人,管不住手,师妹、师姐,请问我若不杀这些倔强之人,又该如何处置?”
小遥毫不犹豫,说道:“这些人虽与我等为敌,但宁死不屈,乃是真正的好汉,我等侠义为上,自当释放。”
盘蜒微微一笑,摇了摇头,东采奇忍住笑意,郑重说道:“然后呢?依照江湖规矩,这些人承了咱们的情,今后便再不与我等作对了么?”
小遥愣了愣,说道:“即便。。。。即便他们忘恩负义,但咱们自身站得住道理,这叫问心无愧。”
东采奇道:“好,我便耽搁些功夫,与你们好好说上一说。”
她站直身子,双手交叉胸前,道:“一般而言,战败兵卒,要么死了,要么投降,要么逃走,要么关押,要么释放。前二者于我多半有利,不必多谈。
逃走之人,或归于敌军,不久后卷土重来。或今后沦为流寇,四处作乱,危害极大。可此节我已管不着了,当下不必操心。
而我若心软手弱,不杀违逆,将他们关押起来,这些吃牢饭的,还需我花费军饷粮草去养,指派士兵看守,若闹得不好,更有作乱之忧。咱们初战告捷,后续仍有重任,哪有空闹这玄虚?更不能忍受其乱。
至于释放俘虏,纵显得我仁义大度,美名远扬,但这些强脖子软硬不吃,绝不会领情,更不替我宣传,十成把握,会投奔敌人。他们心意坚定,知我等情形,又不惧生死,急于雪耻,就成了厉害至极的强敌。今后我方死去将士,不能怪罪敌人心狠手辣,却一个个都得算在我的头上。”
小遥被她说的答不上话,只一味说道:“岂有此理,岂有此理。”
盘蜒道:“国主,所谓战事,本就不合乎理,不合乎情。无情无理,方可为战。若说的进道理,怎能打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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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巨兽破浪海中升
小遥虽气恼,陆振英虽沮丧,却也并非认死理而不认账之人,知盘蜒所说,自有道理,纵不服气,却也不再纠缠,当即出帐而去。
陆振英回思东采奇所言,问道:“小遥师姐,莫非咱们太过迂腐了么?”
小遥哼哼几声,摇头道:“他们所图者大,急于求成,不将人命当一回事。若想长治久安哪,用他们的法子,那是自个儿给自己挖坟呢。”
忽听身后传来盘蜒声音,他道:“咱们是急速行军,势若雷霆,暂无立足之地,若所经之处各个儿无臣服之意,哪怕大肆镇压,也并非全不可为。”
陆振英心下惊惧,问道:“你是说。。。。哪怕屠戮全城,你也在所不惜么?”
盘蜒沉默许久,道:“战场之中,生如蝼蚁。到了这地步,甚么侠义慈悲,礼法道德,全数成了笑话。咱们都是刽子手,不是杀人,便是被杀。非我友者,悉数为敌。若为帅者心慈手软,犹犹豫豫,自顾声名,无所作为,那可不是行善积德,而是军中叛徒,国之罪人。所以侠者不容于军,军者不屑于侠。”
小遥冷笑道:“好一番振振有词的狡辩。你心中既有屠城之意,便与阎王阎罗有何分别?”
盘蜒叹道:“国主,我问你,你说咱们若不出击,只是守城,这雪岭三十国便会手下留情,最终与你冷州国和解么?”
小遥思索片刻,不愿违心胡说,只得说道:“大伙儿宿怨已深,万万和解不了。”
盘蜒道:“那最终多半是冷州国为雪岭诸国吞并了?你说到了那时,雪岭国会不会也大肆杀戮,残害百姓?”
小遥道:“我等杀死雪岭国将士无数,他们知咱们倔强,放心不下,多半有意报复。”
盘蜒道:“这不就结了?敌人若以仁待我,兵败服输,并无背叛,我军自当投桃报李。若敌人心怀不轨,假意臣服,暗中作乱,我军自当心狠手辣,永绝后患。江湖中名门正派,或以为耻,然则武林帮派厮杀,不也常常斩草除根么?军中之事,有时与此类似。”
陆振英问道:“师兄,若如你所言,那圣人所说‘仁者无敌’,岂不是一句废话了?”
盘蜒笑道:“单单一句‘仁者无敌’,那是曲解圣人之意了。你若孱弱可欺,身上有利可图,管你如何仁义,也免不了有人招惹。道理乃是取胜之后宣讲,敌人这才听得进去。故而先礼而后兵,兵后再还礼。绝非‘仁者无敌’这么简单。”
陆振英说道:“然则做事太绝,必惹来众怒,到时四面逢敌,定有无尽战乱。”
盘蜒坐在地上,手指在雪地划过,不久画了许多圆点。他道:“传言轩辕帝一统诸部落之前,各部之间,争执不断。十个男子中,有三、四个死于战乱,仇恨愈大,这杀戮便越是血腥残忍。这乃是零星争斗,并无大战,可惨烈之处,亦骇人听闻。
随后轩辕帝花了十年时光,集结大军,东征西讨,与不臣服的诸部作战,每一战动辄杀人千万,于是尸成山,血成河,天地失色,日月无光。然则最终统算,交战双方,算上各自平民百姓,十人中仅一、二人伤亡,远远胜过昔日惨状。
随后万民归心,战事戢止,轩辕帝颁布法令,各部融合为城,城成则国,国中法令严厉,不许私斗,又有国中卫士,执法无情。于是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不再伤亡,十年之中,百人中亦不死一人。
是故大战之后,必有胜者,胜者为正,统领天下,百姓思安,战乱立止。故而隔而争,不如合而和。各部自治,不及强权之统。如今咱们征讨雪岭各国,以后不免更增杀伐,然则只需手段得当,事后安抚百姓,消弭争端,这便是天大的善举,远远胜过零星的小恩小惠。”
小遥耐着性子听了半天,终于再忍不住,说道:“照你的说法,古往今来的战争,实则都是行善?那些穷兵黩武的暴君,实则本可算作明君?”
盘蜒道:“战亦分有益、无益。有益者乃是行善,无益者徒造杀孽。若以战之烈,威慑万众,则今后可不战而胜,在我心中,这亦是行善。”
小遥、陆振英齐声质问道:“那到底何为有益?何为无益?”
盘蜒苦口婆心说了一通,谁知两人又绕了回来,不由得啼笑皆非,他微微停顿,说道:“若交战杀伐,可造就一巨兽,那巨兽凛然生威,屹立于天地之间,不可侵犯,受亿万人畏惧,无胆逾矩,于是举世归降,再无血光,那便是有益,否则便是有害。”
陆振英喃喃念道:“巨兽,巨兽?”
小遥问道:“何谓巨兽?”
盘蜒站起身,指了指东采奇的帐篷,又指了指自己,说道:“我与采奇,于凡人而言,皆是那巨兽。”
那两人为他言语所震,一时间神色又迷茫,又惊讶。盘蜒抱拳行礼,返回营帐,不久之后,他与东采奇议论之声复又响了起来。
又过半个时辰,东采奇留下一万人马,驻守此城,再度出征,冒着风雪,急行过冰原峡谷,趁夜攻城,一日之内,连下阳州城、南苏城,敌人溃不成军,一触既散,己方损伤轻微,俘虏万余,更缴获兵刃铠甲粮草,数之不尽。
于南苏城修养两日,东采奇派出探子,打探白马国那白马城情形,得报:此城之中,据传受天神庇佑,国主睿智,有未卜先知之能;将士勇猛,皆可以一敌百。如今得知冷州国进犯消息,已招集十万人大军,守在城中,更有许多投冰大车,当真是固若金汤,牢不可破。
众将领会于大帐,再议军情,小遥说道:“照此情形,如若强攻,损失惨重,咱们已得白马国三城,这剩余一城,可做长久打算,不必急于一时了。”
盘蜒道:“只需白马国主仍在,这其余三城便算不得安稳,更何况其余诸国绝不会袖手旁观,放任我等对峙。机不可失,失不再来,明早我军出征,强攻这白马城。”
曹素那心上人唐子野乃是军中先锋,见敌军布防严密,深怕情郎此战遭难,急道:“大伙儿累了这好几天,正该好好歇歇,如勉力催促,只怕得不偿失,纵然能登上城池,咱们没准也已死伤过半了。”
东采奇低头想了想,问道:“师兄尊长,若果真如此,此战倒也无需大伙儿冒险。”
盘蜒轻叹一声,说道:“那我也随你同去吧。”
东采奇神色顿时放松不少,苦涩一笑,道:“偶尔为之,亦无不可。”
众人听得甚是不解,小遥问道:“莫非你是要盘蜒仙长出手相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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