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寒道:“太乙,我需留在这儿练功,便不陪你了。你让你老婆少骂我几句就成。”
盘蜒轻叹一声,道:“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血寒白他一眼,道:“落花纵有意,流水却无情。”说罢做个鬼脸,盘蜒于是信步而出。
又是一段又黑又长的道路,拾阶而上,整个人如陷入空荡荡的暗影,这塔内全无窗口,因而并无光照。
这儿的鬼人注视着他,并不招呼,鲲鹏更不知躲在何处。
鲲鹏虽与盘蜒结盟,但却令盘蜒总如芒在背,心神不宁。这些鬼人与龙血教派不同,并无佛法道义教导,本性放纵,难以自控,这几年间曾闯出不少祸事,鲲鹏一味护短,盘蜒也唯有不了了之。
记得金蝉的话么?在北境中,唯强者是尊,你不断妥协示好,用万仙那一套,只怕是作茧自缚。
盘蜒心想:“但金蝉败了,万仙胜了,我盘蜒胜了,我仍会一直获胜下去。”
制约以德,教化以礼,让他们明白分寸,才是长治久安之道。
运功奔行,不一会儿回到城中,在大集市中穿行,里头热火朝天,人潮涌动,摩肩接踵,众百姓见他,皆目光崇敬,低头说道:“宗主。”
盘蜒道:“诸位不必多礼,在下只是闲逛。”
这时,迎面有一大队行人走来,满是衣着光鲜,青春靓丽的女子,众贵妇少女簇拥一人,更是打扮得花枝招展,光彩照人,她正是盘蜒之妻,城主夫人道儿。
道儿见到盘蜒,笑吟吟的说道:“你从雪道长那儿回来了?我可好久没见到你啦。”
盘蜒握住她小手,说道:“不过分别一天,夫人便这般想念我了?”
道儿笑曰:“是啊,你这么好的丈夫,我岂能不时时刻刻倚门期盼?”
众女子欢笑起来,道:“城主与夫人好生恩爱,让人瞧着好生欢喜。”
盘蜒心想:“她们的话,有几分是真?道儿所说,也并非肺腑之言。”
数年前,暴虐阎王围攻百籁城,血寒失踪,盘蜒命众人先行返回,独自找寻,令道儿肝肠寸断,嫉恨交加。待盘蜒与血寒平安归来,道儿当众大闹了一场,让城中百姓瞧了一场好戏,足足谈了月余。
此后,道儿消停下来,便要掌管实权,担当要务,以相助盘蜒政事。盘蜒命她为商贸总管,统管城中商贩。道儿提拔亲信,大展拳脚,这才稍心满意足。
她并不熟从商之道,但毕竟曾为沙鱼龙国神女,擅长政务人事,几年下来,局面倒也不糟。只是她时而心血来潮,举措朝发夕改,众商贾暗地里颇有怨言。
盘蜒见众贵妇之中,有两个长身玉立的少年,微微一愣,那两人急忙向他磕头道:“爹爹。”
四年前,有商客从海外找来一对玉雪可爱的同胞兄弟,献给道儿,两人长相一模一样,天真活泼,乖巧懂事,知书达理,才智卓绝,深得道儿宠爱,道儿于是擅作主张,收两人当了义子,传他二人武艺,盘蜒曾深感不妥,但道儿说:“你我不能生养,可终究不能无子,我替你收这两个儿子,养育长大,也算有了亲人。”她甚是执拗,盘蜒唯有答应。
这两人如今十六岁年纪,而道儿驻颜不老,看似倒更像姐弟了。
盘蜒笑道:“洲儿,泽儿,两个小男子汉,当找城中青年子弟游玩,怎能与女孩儿家待在一块儿?”
道儿嗔道:“怎么?咱们一群女子,都是巾帼英雄,难道比不上你们男子么?”说罢拉着两人手掌,神色好生疼爱。
城中传言,说两人乃是道儿的小情人,但盘蜒心知并非如此,否则焉能让两人留在道儿身边?道儿渴望孩子,排遣寂寞孤独,更借此讨好盘蜒,但她对盘蜒情意并未改变。
那情意有如枷锁,正如这城中百姓的敬意一般,栓住盘蜒手脚,让他困在地上,难以飞去。
他又想起多年前,面对暴虐、洛儿、鬼心、黑雨时,他与血寒保护的那群孩子。
当时局面下,他们仅是一群累赘,但血寒仍执意坚守他们,令他们毫发无损。
为了什么?为了自己良心安定?令自好过一些?人心中的爱,心中的耻,人心中的惧,人心中的愧,有时比万丈的山还沉。
盘蜒为何要守护涉末城的一切?若阎王随意行走世上,洛神、黑雨重现人间,黑蛇从天降下,盘蜒又能守得住什么?
那神鬼大鼎,若眠婆婆能铸成那大鼎,涉末城就能平安了。
盘蜒需要更多纯粹的驱蛇香,那漂泊不定仍太少了些。
道儿在他脸上一捏,盘蜒回过神,道儿笑道:“今晚你回来么?”
盘蜒道:“听说有金银国的使者要来,其余盟友城邦,也有宾客。。。”
道儿有些不快,说:“你忙你的,我也有事,就不能陪你了。”
盘蜒柔声道:“夫人辛苦了。”
道儿在他耳边说道:“少假惺惺的客气啦,我要在家中教儿子点穴功夫。”说罢露出挑衅般的笑容。
盘蜒心知点穴功夫需触碰身躯,举动亲密,道儿此刻言明,只想激怒盘蜒,令他嫉妒,哪怕从他脸上瞧出些许愤恨,也令她心中痛快。
她不怕盘蜒一怒之下,杀了这两个少年?
她并不在乎。
这两个孩童情窦未开,懵懵懂懂,并不知情,他们是无辜的,不该因此受罪。
盘蜒装出急躁模样,道:“洲儿,泽儿,今晚陪我见贵客如何?”
两人为难说道:“可娘说。。。。”
盘蜒笑道:“夫人,你姑且让我一让,让这两小子随我一起。”
道儿只求印证盘蜒在乎自己,见他如此,反倒满意,说道:“你花天酒地的,可别带坏了他们。”
盘蜒点头道:“我自有分寸。”
两个少年目光崇敬,喜道:“全听义父吩咐。”
自从当年盘蜒在百籁城下,独力击杀暴虐,其详情虽颇有含混不清,可结果如此,传遍北地,依旧引起轩然大波,敬拜仰慕之人,不计其数,纷纷上门投诚。至于邻近各国,求盟者也络绎不绝。于是便以涉末城为盟主,约为涉末城邦盟国,以盘蜒为万鬼宗主,城邦总盟主。二少见盘蜒如此器重,心中又是惶恐,又是喜悦。
忽然间,又见一楚楚动人的女子走向这边,她装扮富贵,柳眉凤目,身材婀娜,风姿绰约,与道儿一时瑜亮,见到盘蜒,道儿,恭恭敬敬的说道:“师父,师娘。”
这正是苍狐妻子风鸣燕。
苍狐为“吴奇”所收首徒,备受器重,而他天赋超凡,直追昔日苍鹰,经盘蜒指点,武功进展,可谓突飞猛进,与廊骏、青斩、君临尘等人齐名,并称“朝晨四剑”。他为报盘蜒救命之恩,收留之情,常常主动请缨出战,前往最偏远,最凶险之处打仗,每每出征,总是凯旋而归,于是名声后来居上,反而隐隐胜过廊骏等人。
盘蜒念及苍狐战功,封他城池爵位,但苍狐统统不受,只愿跟随盘蜒。而风鸣燕多才多艺,处事得体,盘蜒于是委任她掌管城中驿馆客栈、款待异邦宾客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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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者心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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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昭君出塞貌闭月
道儿轻笑,说:“原来是鸣燕儿,你这般漂亮,真把咱们都比下去啦。”
风鸣燕忙道:“不敢,不敢,只是想来禀报师父,金银国、大观国、狮心国的客人都已入住驿馆。”
盘蜒道:“来者都有何人?”
风鸣燕心细如发,详细说了,盘蜒听其中有秋风公主、庆仲、青斩、廊宝等人,点了点头,道:“难为你记得这般清楚。”
风鸣燕微笑道:“幸不负师父信赖。”
道儿走近一步,啐道:“鸣燕儿,苍狐打仗回来了么?”
风鸣燕道:“是,他眼下就在城中,但军中仍有要务,他与我匆匆见面后,便又离去了。”
道儿赞叹:“你和苍狐都能为我夫君排忧解难,也无怪他对你二人这般好。这不,他一见你到此,眼睛便没从你身上离开过。”
风鸣燕听她话中带刺,怯得答不上话,盘蜒道:“夫人,此言。。。。”
道儿哈哈一笑,道:“我这张嘴,就爱调皮捣蛋,鸣燕儿莫要生气。”
风鸣燕连忙摇头道:“弟子万万不敢。”
道儿心中微恼:一者因风鸣燕精心装扮,容貌不逊自己,抢了自己风头;二者因她要将盘蜒带走,好似向自己示威似的,自己阻止不得,等同输了一阵。她近年来身居高位,气量反愈发狭隘,有心教训,当即冷嘲热讽,话里有话。
她走至风鸣燕身边,亲热说道:“你我在异界相识,交情本就极好,待到此间重逢,本该亲密无间才是。可你对我好生冷淡,真叫我好伤心呢。”
风鸣燕暗中咬牙,忙道:“师娘,是我太疏忽了,今后必对师娘愈发恭敬。”
道儿说:“你呀,现在是我晚辈,我岂会斤斤计较?正要加倍对你与苍狐好。我定和夫君说,要他多提拔苍狐,传他厉害功夫,要你夫妇二人日子幸福美满,忘了以往遭遇。”
风鸣燕初来此地时,曾遭一万鬼鬼官强占,她为救苍狐,不得不曲意逢迎,备受屈辱,此事不堪回首,她夫妻二人皆竭力淡忘,绝口不提,谁知道儿却忽然说了出来,她脸色惨白,咬紧嘴唇,不禁气得发抖。
盘蜒不料道儿口无遮拦,连忙道:“鸣燕,你这就去预备预备,我随后就到驿馆。”
风鸣燕点头道:“是。”又对道儿说:“师娘,我去了。”竟在顷刻间平复心境,不惊不怒。
道儿微微一笑,望她远去,只觉出了口恶气,盘蜒传音入密,悄声道:“你怎地这般说她?”
道儿传声答曰:“她做得出来,我说她不得?这婆娘不要脸,你可别被她迷上,做出对不起我的事来。”
盘蜒默然半晌,道:“从与你成亲以来,你猜疑无数,我已懒得辩解了。”
道儿冷冷说道:“你与那雪冰寒之事,我便由你去了,莫让我听到其他风声,不然莫怪我撕破脸皮,杀那狐狸精。”
盘蜒凝视道儿双眼,道儿见他目光深邃,稍生惧意,对旁人强笑道:“走吧,走吧,回我府上,咱们喝酒听曲。”
众贵妇欢呼起来,熙熙攘攘、叽叽喳喳,扬长而去。
盘蜒心下暗叹,又道:“孩儿,这就走吧。”
吴泽,吴洲齐声道:“是,爹爹。”
盘蜒见两个少年小心翼翼,甚是乖觉,寻思:“他二人从小为奴,在其主手下学习才艺,身世凄惨,眼下又被道儿牵扯进来。罢了,我既然答应,总好好善待他们。”
他当年暗中发誓,继承金蝉遗愿,于是今日有了涉末城,有了新万鬼;当年可怜道儿,许诺与她成亲,于是今日麻烦不断,梳理不清;当年一时心软,收留这两个少年,于是今日又扮作慈父,谆谆教导。
他身在凡俗,不断沉沦,捡起一副又一副重担,戴上一副又一副面具。他偶尔照镜,望着镜中那人,似乎这吴奇的面孔,已取代盘蜒,成了真实面貌。而盘蜒已永远消失,被不可见的黑暗吞没。
盘蜒不过是戴上面具的画中人,外人所见,也不过是画像中摆好的肖像罢了。
只有在血寒面前,他才能摘下面具,喘上口气。
盘蜒啊盘蜒,此刻的你,正是荒唐的笑话。你该去追寻黑蛇行踪,挑战黑雨,而不是为琐事烦恼,听妇人争风吃醋,冷言冷语。
隐隐间,他渴望一场浩大的魔猎,终结这该死的一切。
不久,日落西山,黑幕之上,星光闪烁,那驿馆在半山腰上,有山路上下,门庭高广,横石成阶,山云遮檐,又有鲜花绿叶,丽草高木,又清雅,又华贵,似读书修行之地,又似佳客云集之所,在此下榻者,或是大有学问之人,或是各国贵宾要客。
走入园林,风鸣燕见他到来,隆重迎上,见众侍女衣着清秀,不失端庄,礼数周全,确有大家风范。盘蜒微笑道:“鸣燕做的不错。”
风鸣燕喜道:“师父夸赞,小徒不胜荣耀。”又对二少说道:“两位师弟,有何吩咐,尽管对姐姐说。”那两人连忙称谢。
盘蜒低声道:“早先之事,你千万莫放在心上,我已好好说过道儿。”
风鸣燕愣了愣,黯然道:“师父不可为我之事,责备师娘,否则。。。只惹她生气罢了。”
盘蜒道:“若有下次,你只管私下对我说,我自会妥善处置。”
风鸣燕身子一颤,心想:“他想让我与他私会?”抬头看盘蜒,似想从他眼中,瞧出言中深意,但盘蜒并未看她,风鸣燕抿了抿嘴,便挪开目光。
来到大客堂,盘蜒在堂上正中一座,二子坐他身边,两旁皆是宾客席位,不久,宾客依次而来。
首先是金银国使者入内,那使者正是当年的秋风公主,身后跟着数人,其中一人,神色麻木,乃是庆仲。她向盘蜒福了一福,笑道:“涉末城主,我终于瞧见你了,你可还认得我么?”语气甚是亲热。
盘蜒起身说道:“公主驻颜不老,一如往昔,当年隼堡一别,许久不见,不意在此重逢。”多年前,秋风公主在西域隼堡,打那城中变化泉主意,却被索酒击败,随后为盘蜒放跑,她早听说涉末城主叫做吴奇,多方打听,知道正是当年那面目苍老的煞气书生,眼下已返老还童。她以为正是那变化泉的神效,倒也不觉惊讶。
秋风公主妙目飘忽,打量盘蜒,笑道:“你当年外貌苍老,已然俊秀至极,此刻一见,更是出众的美男子。你身边这两位公子,也是仪表不凡,人中龙凤。”
二子脸上一红,盘蜒哈哈笑道:“公主谬赞了,公主秀丽之名,谁人不知,为何不夸夸自己?”秋风公主并未经过池水炼化,但仍是昔日少女容貌,只怕她金银国另有秘宝,才有如此神效。
秋风公主扮作羞怯,赧然一笑,轻巧入座,庆仲在她身后站着,盘蜒又道:“庆仲小兄弟仍如以前,寡言少语。”
庆仲木然道:“在下本性如此。”他身上中了披罗线,本有如行尸走肉一般,可过了十多年,已能简单言语了。
秋风公主道:“我金银国本在黑荒草海与南方西域交界处,尔后与龙血国交战被灭,不得不逃至北地,占据晨露谷地而成国。得知城主威名,又念及往昔交情,父皇托我来此,愿附于城主羽翼之下。”
盘蜒听武先生说,金银国纵然被毁上一次,但国中法宝无尽,加上庆仲武功高超,秋风公主手腕高明,在北地立足之后,不少小国已被她吞并,但仍道:“公主遭际可怜,在下岂能不助?结盟之事,也是在下所愿。”
秋风公主眨了眨眼,说道:“听说城主这涉末城数百里山脉中,有一处‘绿驱蛇香’的大矿藏,其藏丰厚,便是世上其余矿产加在一块儿,也不及此地零头,不知实情如何?”
盘蜒一凛,淡然道:“公主听错了,绿驱蛇香又叫漂泊不定,从来无矿藏一说,只在黑蛇巢穴中有,如要夺取,需以性命交换。”
秋风公主嗔道:“城主,你我是老交情了,若你因此事瞒我,那可好伤人心。”
盘蜒依然道:“并无隐瞒,公主还请相信在下。”
庆仲猛地说道:“我受国主之命,愿替公主做媒,将公主嫁给城主为妾,两国联姻,修万世之好。”他说话语气古怪至极,并无升降变化,好似木头人刚学人言语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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