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那黑泥中露出一张俊秀的病容,消瘦忧郁,睁开双眼,对她微笑。
雨崖子毕竟非轻率之辈,浑身仙气游动,运转数遍,知自己神智清醒,所见并非假象,她勉力镇定,喝问道:“你真是解谷?你怎会到了这里?”
解谷哭泣道:“崖儿,崖儿,我在此孤零零的等你,等了数百年啦。你。。。你容貌一如往昔,不曾变老,我。。。。我已然是个糟老头,这可。。。这可真想不到。”
雨崖子忍住眼泪,语气缓和下来,说道:“你。。。你也是未曾变老,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解谷道:“你我分别之后,我时时刻刻都在想念你,无意之中,我来到此地,遇上一鼹鼠精,那鼹鼠精吐出黑泥,将我困在这洞穴中,我本来我已必死无疑,想不到还真有与你见面的一天。”
雨崖子听吕流馨说过那鼹鼠精之事,盘蜒却不曾对她说起那嘉麒来历,她又多信了几分,举起那玉牌,问道:“这是你刻的?你为何要。。。。要带着此物?”
解谷哽咽道:“崖儿,你不知我曾多想念你。你在这儿的时候,我为了不扰你清修,将。。。。将心事藏得紧紧的,不敢对你吐露半句,但你走了之后,我便生无可恋,迷迷糊糊,满脑子只想着你,天意,天意,你我终于重逢。”
雨崖子呼吸粗重,以她绝世功力,竟也头晕目眩起来,她瞧着那玉牌,见其上雕刻精妙无比,可见倾注心血之热烈真诚,她往往自诩为斩断情丝、与世隔绝的仙人,但这段隐藏多年的感情,突然间冲破她心牢,汹涌而出,令她脑中别无他念,唯有深爱之意。
她倏然劈出数剑,那黑泥旋即消散,解谷光着身子,跌落在地,雨崖子轻轻虚托,将他扶住。
解谷大声咳嗽,说道:“崖儿,我。。。。。知道我配不上你,你是仙人,也瞧不上我。那。。。那鼹鼠精妖法高明,你莫要管我,自个儿快走吧。”
雨崖子情感如同山洪爆发出来,令她仿佛变回年少懵懂的少女,见他如此诚挚关怀,哪里还顾得上矜持?一把将他抱住,柔声道:“天可怜见,终于让我救出你来。那鼹鼠精并不在此,但即便他现身,也不是我的对手,我正要将他杀了,替你报仇。”
解谷垂着脑袋,长发披落,遮住他脸颊,雨崖子看不清他表情,她霎时有些心动,想亲亲他的脸。她身在万仙数百年,虽一直守身如玉,耳濡目染之下,其实并不如何矜持,此刻与情郎劫后相遇,又得情郎表明心迹,如何能忍耐得住?伸出手指,掀开解谷发丝。
解谷在笑,但那笑容似乎豺狼,眼神凶残狂暴,在那一瞬之间,雨崖子以为自己看走了眼。
解谷一掌刺出,扑一声,穿破雨崖子胸膛,雨崖子惊得脑中空空,竟忘了运功抵挡。
痛苦心碎淹没了爱意,雨崖子惨叫一声,陡然倒纵出去,但她受伤太重,心肺受损,这一跃只退后一丈,又蹒跚倒地,她呜地一声,口中鲜血涌出。
解谷站起身,转动脑袋,活动四肢,从那死去妖魔身上除下衣衫,动作舒缓至极。
雨崖子悲声道:“解谷?你为何要。。。。伤我?”
解谷微笑道:“你可认错人了,但这也怨不得你。我占据这副躯体,花了好久才逐走他的魂魄,我本来那身子已被豹足、嘉麒毁得残缺不全,再无用处,恰好此人找来,我便借来一用。我记得他所记之事,所以还认得你。算来你我还有几分故人之情,但你既然是轩辕门徒,那我便饶不了你。”
雨崖子全然糊涂了,喃喃道:“你。。。。你到底是谁?”
解谷道:“你那徒儿已说的明明白白,你当真蠢得可以。我乃渊北辰,数千年前,无知世人称我为疫魔,嘿嘿,他们称我为魔,那我又何必对他们客气?”
雨崖子喊道:“你。。。你当真是渊北辰?你为何还活着?你又怎会到了解谷体内?”
渊北辰叹道:“你三人已命在顷刻,何必知道此事?”五指并拢,手掌化作锥形,朝雨崖子再刺过来。
这渊北辰刚刚苏醒不久,身子尚极为虚弱,当真与雨崖子相斗,几乎毫无胜算,但雨崖子重伤至极,一时动弹不得,而渊北辰这一刺也迅捷无比,他对准雨崖子脑袋,下手绝不留情。
危急关头,忽然一道金光照来,渊北辰大吃一惊,说道:“豹足来了?”立时缩手躲避。只见盘蜒手持一段金色骨剑,朝渊北辰斩出,那金光如龙似凤,盘旋飞舞,渊北辰忌惮万分,只得连连闪躲。
其实以盘蜒此时功力,这金骨剑即便刺个正着,也决计奈何不了渊北辰,但盘蜒以太乙幻灵功夫,令这金光加倍炫目,不逊于当年的豹足,而渊北辰千年前败于豹足、嘉麒两人联手,心下骇然,不及细思,唯有先走为上。
吕流馨惊想:“盘蜒哥哥功夫千变万化,这。。。。这金骨剑与那灰袍人的黑骨刃好像。”雨崖子则喜出望外,认出这正是当年豹足道人闻名天下的“神骨术”,她想道:“盘蜒是从哪儿学过来的?”急忙凝聚功力,缓缓恢复力气。
渊北辰见盘蜒动作也不出奇迅速,有心试探,奔跃几下,猛然突进过去,盘蜒一扬手,又一道黑泥迎上,正是嘉麒的起死功。渊北辰一见,更是心惊肉跳,当真如惊弓之鸟,旋即后撤,便在这时,雨崖子悄无声息的一剑刺来,从背后刺入渊北辰胸腔。
渊北辰大叫一声,回手一掌,被雨崖子挡住,两人内力撞击,就此分开。渊北辰捂住胸口,哇哇痛呼到:“好痛,好痛!你这婆娘下手好狠!”
盘蜒道:“师妹,你照看师父,我来对付这魔头!”一招“十层天阶”,罩住渊北辰周身十尺,渊北辰躲闪不及,腹部、胸口、喉咙接连中剑,他想起若被盘蜒击败,那黑泥覆体,又是数百年不见天日的情形,登时又怒又怕,大喝一声,口中一股黑血喷出,乃是他绝境求生的“黑死洪流”。
事发仓促,盘蜒全未料到,但他应变神速,抽出那月明星稀刀,刀光一闪,如同屏风,将那黑血挡住大半,但身上扔沾染不少。盘蜒只觉浑身麻痒,眼前一阵模糊,急忙运功抵挡,那黑血渗入盘蜒肌肤,似有融骨之效,但盘蜒运神骨、起死功夫,总算保住性命。
那渊北辰不停吐血,将地面融化,雨崖子以毕生功力,使出“玄武裂石”,一股排山倒海的力道冲向渊北辰,只听喀喀声响,他骨头粉碎,远远摔了出去,随后一动不动,想必活不成了。
雨崖子精疲力竭,晕了过去,这时只听地面隆隆作响,突然间朝山崩地裂,盘蜒立时扑来,挡住雨崖子、吕流馨,只见地下裂开一条缝,极为深远,三人顺着裂隙摔落下去。
盘蜒被石块接连砸中,身上毒气伤势一并发作,他反而哈哈大笑,说道:“自找的,自找的,好痛快,这才像样,这才有趣!”
他身怀五夜凝思功、神骨术、天运掌剑、起死功等诸般武学,此刻以太乙奇术引导,绝境之中,陡然生出奇效,骨头发光,坚硬异常,而一层黑泥又将三人垫住。
他凌空转身,想起那晴月时现身的火怪,运五夜凝思功,一口大火吐了出去,将跌落的小石融化,大石方位移动,借着热力推动,缓解坠势。
猛然间,三人落在地上,盘蜒骨骼剧痛,眼前景象旋转,当即晕了过去。
………………………………
二十六 高山流水心意传
他感到一股暖流从掌心、灵台淌过,登时睁开眼来,黑暗之中,光影全无,盘蜒抬掌,掌心发亮,照耀数丈之远,见吕流馨坐在盘蜒身边,正以真气缓解他伤势,她伤势不重,额头划破一道口子,但血已止住了。再看一旁,雨崖子靠在石壁上发怔。
盘蜒道:“我没事了。”忍痛站起,稍稍一走,痛的直吸凉气,若非此地灵气广布,令盘蜒功力大增,从这般高处落下,定然粉身碎骨了。
吕流馨指了指他那月明星稀宝刀,说道:“我醒来之后,用此刀照了一圈,四面全是厚石头,连上头都已堵死,咱们出不去啦。”
盘蜒道:“这宝刀锋锐无比,而师父武功通神,只要师父伤愈,仗此宝刀之利,未尝不能破路出去。”
雨崖子脸上犹有泪痕,她摇头道:“我伤势太重,少说十日之内难以复原。何况此地闭塞,我难呼吸吐纳,运功起来,加倍艰难。”
盘蜒道:“师父囊中有诸般灵丹妙药,为何不取出来吃了?”
雨崖子道:“我早已涂过伤药了,但那渊北辰掌中有毒,又伤了我心脉。。。。”说到此处,想起方才景象,不由得伤心欲死,隐约竟有轻生之念。她暗骂自己愚不可及,为何看不透那遥远虚无的眷恋?当真有失她仙人身份。她虽这般想,只是事到临头,越想越是难过,就如吕流馨多日前一般心如死灰。
在她少女年代,她本可拥有情郎,与他逍遥一世,相濡以沫,不久之前,她陡然惊觉那美梦或可成真。但转眼形势急转直下,现实以最残酷的手段,让她心碎魂断,于是被她压抑百年的情感恶如猛兽,加倍的摧残她。
她并非无法求生,但她为何要活下去?
吕流馨道:“师父,你别灰心,咱们总想得到法子。”
盘蜒从雨崖子包囊中摸索一阵,翻出那灵仙丹来吃了,精神一振,使出幻灵内力,摒除疼痛,身子格格震响,自行接上断骨。吕流馨见他之前诸般奇妙本事,早已见怪不怪了,雨崖子则视而不见。
盘蜒从地上拾起一物,正是那玉牌,心中一动,凑近查看,吕流馨想要问话,但雨崖子陡然怒道:“将这玉牌砸了,那是渊北辰的阴谋诡计,混账!混账!”
吕流馨道:“是,师父。”小声对盘蜒说:“咱们别惹师父生气啦,这玉牌虽然精致,但师父见了伤心,咱们将它砸了吧。”
盘蜒不答,走到角落之中,双手一合,罩住玉牌,运太乙异术,心如止水,刹那间灵感扰动,浑然忘我。
空中景物幻化,现出广厦高堂,他见一英俊少年遇上一美貌少女,两人并肩行走江湖,一同习练武艺,彼此探讨,各抒己见,他感受到恋慕、欣赏、羞涩、朝思暮想的情意。他听见少年吹起笛子,少女轻声歌唱,两人心思相通,懵懵懂懂,各自矜持。
随后,少年患病,少女不辞辛劳,不惧污秽,费心照料于他,少年感激至极,情深入骨,但重病之中,他自惭形秽,愈发不敢开口。
黑色妖魔从山上涌来,同门纷纷惨死,少女站了出来,搜救众人,在一处坚守,她指挥若定,威风凛凛,刚毅果决,当真如天人一般。那少年恨自己成为累赘,恨不得自己立时死了,只求老天能救这少女一命。
但他太弱小,太无能,为何偏偏在少女最无依无靠的时候,沦为这般废物?他想要守护她,却又如何守护得了?他在心底默默发誓,他愿牺牲性命,换少女一世幸福。
少女历经厮杀,武艺突飞猛进,数日之后,万仙驾临,一举驱逐诸般妖魔,其中一英俊风流的仙长诚邀少女,欲引她登入万仙之门。
少年心痛至极,少女来向她道别,眼神不舍,他觉得自己见到其中难舍难分的爱意。但他知道那是他的幻觉,是老天爷的考验。他爱她,爱的极深,爱的无悔。他向上苍乞求,上苍回应了他,赐予少女运势,他怎配拥有她?怎能再拖累她?
他望向她那笑容灿烂的师父,默默想到:“他定能照顾好她。他比我强了万倍。”
于是她走了,他知道自己的性命走向了尽头。
那恶疾去而复返,愈发严重,少年彻底沉沦堕落,常年不洗澡,离群索居,浑身散发恶臭,皮肤上长满恶疮。他本是山庄中出类拔萃的人物,但却不思进取,自绝于人,众人对他改观,视他为恶兆,疏远轻视于他,更不愿提及他的姓名。
久而久之,人们会忘了少年吗?她会忘了少年吗?少年希望如此。他想起往昔美好情形,开始雕琢一块玉石,那玉石并不值钱,满是瑕疵,但却成了少年心中寄托。
他病入膏肓,自知快要死了,他本期盼少女有朝一日返回,自己还能遥遥瞧她一眼,稍抑思念之苦,于是便生出求存的念头。他至少要活到她回来的那一刻,瞧瞧她高不高兴,本事如何,是否有爱侣陪伴?见到自己时,她会厌恶吗?
不,不,她如此善良完美,绝不会有这等念头,但自己不配她的关怀,更不能让她伤心落泪。
他要医好自己的病,漂漂亮亮、精精神神的去见她。
就在这时,梦中有人朝他呓语,他患上了游魂症,不知不觉的朝山上走去,过了不知多久,他发觉自己来到岁皇群山荒凉原野。
那梦中人说道:“莫要害怕,来找我,来找我,我能治你的病,更传你一身远胜过万仙的功夫。”
他心脏狂跳,意乱神迷,虽然有些不信,但也万万拒绝不了,他发疯似的朝前狂奔而去,竟不顾病魔摧残。
他遇上一灰袍人,手持骨剑,追杀少年,少年夺路而逃,不知怎地,竟将那灰袍人躲过。再往前行,那声音指明一条隐秘道路,可绕过一可恶的“鼹鼠精”。少年依言而为,行过大片废墟,终于见到一洞窟,那洞窟之中有大片黑泥,罩住其下之人。
少年微觉犹豫,转念一想:“除死无大事。”便动手挖掘黑泥,那黑泥本可烧毁他的双手,但不知为何,他却安然无恙。
黑泥之下,有一奇形怪状的骷髅,绝非常人,啪嗒一声,落在地上,倒似是被无数巨石碾压过的死者一般。那声音让他触碰骷髅,刹那间,他只觉有人似在他脑袋中打开一扇门,那人钻了进来,要将他逐走。
少年这才知道不妙,大吵大嚷,与那人奋战,但那人极为蛮狠,少年抵敌不住,魂魄逃窜,钻入那玉牌之中。他见到自己的身躯站了起来,疫病转眼消散,少年恍然大悟:“原来这妖魔被困在此地,逃不出来,便选中自己,令少年染病,诱他前来此地,将他替换。”
他听见自己说道:“我睡了数百年,再找了数百年,终于找着了你。不容易,太艰难了,但终于。。。。终于。。。。重获自由啦。”
便在这时,那鼹鼠精陡然现身,与那魔头一番恶斗,那魔头仿佛大病初愈,仍极为羸弱。被鼹鼠精再度封入黑泥,惨叫几声,昏睡过去。
那鼹鼠精气喘吁吁,花了极大力气,搬运石块、裂墙,将这洞窟遮挡起来,不知为何,少年的魂魄便弥留在玉牌之中,度过了数不尽的日日夜夜。
终于,就在今天,他等到了他曾发誓守护的少女归来,他见她受骗受创,惊恐万分,但却无能为力。而他夙愿已了,便要散去了。
盘蜒心中质问道:“你的崖儿仍未脱离险境,你怎能离他而去?”
少年残存的魂魄说道:“我求你代我照看她,我求求你啦,我一生都是个窝囊废,我无法可想,只能倚仗你了。”声音如泣,令盘蜒毛骨悚然。
盘蜒心知此乃乾坤间的法则,此人要么困在此地,化作微乎其微的残魄,要么前往聚魂山,变作炼魂,受阎王驱役。他心有灵犀,问道:“你可知如何从此地脱出?”
少年道:“我。。。。我曾从那疫魔心中查知此事,我。。。我可告诉你。”但越发小声,几乎如蚊蝇一般。
盘蜒一咬牙,抽出一截骨头来,化作笛子形状,吹出一支曲子来。
那曲子正是当年的解谷与雨崖子在山中练功时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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