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搬出来单住,柳大娘话里话外的,很是挤兑着她吐出了几块。孔氏亲手为她做了几件好看的衣裳。
她穿了柳叶绿的衣裙,头发梳的整整齐齐,倒也衬得面色不像往日发黄。人又精神,神采奕奕的跳到他们面前,歪头,故意做天真状:
“小五哥哥,孔大哥,一起去呀。”
心里鄙视自己,老黄瓜刷绿漆,装嫩吧你就!
林小五率先回神,摸了摸她的头发,道:“我家妹子真好看。”
他心中坦坦荡荡,表现出来自然也是坦坦荡荡,话语里不避嫌。倒叫孔近东诧异的看了他一眼。
孔氏私下分析,说柳大娘恐怕是想林小五做上门女婿,他还以为他要避嫌哩。
待到了邻村郭三家,钱多多停下脚步。
林小五诧异:“怎不进去?”
她笑笑:“人家办喜事,恐嫌我招来不祥,我在外面等你们。”
她终究是有着不祥传言的人。本村人司空见惯,对她还诸多避讳,更何况外村人。
林小五心疼,又摸了摸她的小辫,没多说,道:“你在阴凉处等我。”
孔近东远远听见院中猪叫的凄厉,脸上发白,道:“我也在外陪着妹妹吧。”
林小五笑笑,应允了。
钱多多第一次出本村,东张西望很是好奇。
隔壁村子孙姓是大姓,再就是郭姓居多,人口比钱家村要多,房屋也比钱家村高大坚固,显见的好过许多。
她正东张西望,却见西边有几个女子缓缓行来。
孔近东低头,避了去,钱多多眼睛不眨的盯着她们看。
外围几人明显是婆子丫鬟,簇拥中间一位雍容的中年女子。那女子三四十岁模样,云鬓高堆,衣料上乘,但并没有穿红着绿,身上素的很,头上也只几根银镶玉的簪子。
留意她腰间缀了个镶白边的荷包,知此人正在守孝,又听那婆子殷勤道夫人慢些,小心脚下,猜测此人就是刘氏姑嫂费劲要巴结的沈氏夫人。
一行人行到她面前,她低下头,观察地上的蚂蚁,不欲惹事。
那却停下,道:“那孩子生的却好,你们可认识?”
就有奉承的婆子喝道:“咄,那女娃娃,你是谁家女子?”
钱多多白了她一眼,继续低下头观看地上蚂蚁。
那婆子吃个没趣,讪讪回道:“想是个哑子,不会说话哩。”
钱多多最烦听人说自己是哑巴,回敬道:“你才是哑子,你全家都是哑子!”问候你家户口本!
有和那婆子合不来的,乐见她吃瘪,故意发笑,道这女娃子好利的口齿。沈氏心中一动,想起一人,问道:
“你可是柳大娘家的女儿?”
钱多多见她和煦,点了点头。
沈氏笑着招手:“你且近前来。”
钱多多犹豫不前。
她笑:“莫怕,我和你娘说起来是旧识哩,便是现在,她也常跑我家的。”
有婆子凑趣,纷纷道:“可不是,过些日子家中添丫鬟,还要麻烦柳大娘。”
既是柳大娘的客户,她不想多加得罪,慢慢挪动脚步到她面前。
沈氏摸了一回她的头发,又赞了一回她的衣裳,问道:“方才我见你身边站了个小哥,可是孔家的孩子?”
她诧异对方对自家如此熟悉,点了点头。
沈氏心中自有计较,见孔近东隐在树后,隐隐露出衣角,道:“都不是外人,不必避讳,请出来一见。”
头次开口的婆子道:“可不能,男女有别哩!”
沈氏不豫:“他才多大,和我家轩儿一般年纪罢哩!”
吩咐其他人去请。
一时孔近东到了近前,作揖行礼,依旧垂头,不肯直视。
沈氏喜他守礼,又见他一举一动皆不似乡间野孩子,问了几句学业,道:“我家轩儿和你一般年纪,因在孝期不便去州学,每日闷在家中也苦闷,你常来家中和他探讨学业呀。”
她喜孔近东行事,又因他家传渊源,想着将来儿子若能考取出仕,不定就多个帮手。
孔近东道了不敢,沈氏道他太客气,又摸了回钱多多的小辫,也邀她前去家中做客,又道她的堂姐钱叶儿常来家中戏耍,说了一大篇话才在婆子的提醒下袅袅婷婷离去。
林小五早就提了一块肉站在不远处,顾忌女眷不肯上前。见她们离开,忙来问:
“她们说甚?”
钱多多不在意的道:“谁知道,许是闲得无聊。”
眼睛直盯在肉上。
林小五见她无事,也就放心。笑言杀猪的场面,又道可惜了许多猪内脏,白白要丢给狗吃。
钱多多却是不解,为何要将猪内脏都丢给狗吃。
原来他们以为猪内脏是有毒的,最最肮脏之物,人是不肯吃的。
她大叫可惜,逼着林小五去讨些回来。
他们都奇怪,林小五道:“那些是不能吃的,我家也没喂狗。”
她不解释,只道:“你莫管,我自有用处,便是煨地,也是极好的肥料哩!”
林小五被她逼得没法,只得去讨了。
他买肉痛快,并没还价,郭三娘子虽奇怪用途,但也没多问,爽快的与了他一截大肠,并许多其他杂碎。
林小五嫌恶的拎出,钱多多喜不自胜,乐得手舞足蹈。
回到家,从粮缸舀了几勺白面,孔氏大人,晓得无粮之苦,坚持掺上了杂面。钱多多撒了半天娇耍了半天赖,奈何孔氏决心坚定,她也只得认命。
好在林小五买回的猪肉并不少,她指挥林小五剁碎,又偷偷掺了许多菜籽油。
众人齐心协力,云吞做的非常成功,每个人都吃的开心,她道:“喜欢吃,我们今后也经常吃呀。”
孔氏咋舌:“这却不好常吃。单是一餐,花了整整两吊钱!”
林小五笑她馋猫,她白眼:“人家还给搭上许多,早就找补回来了。”
孔氏摇头,道:“你这孩子却是胡闹,那些杂碎怎能乱吃!快快丢出去喂狗!”
她道:“夫人等着,晚上我给你做好吃的。”冲林小五拌鬼脸:
“叫你吃歪了鼻子!”
林小五失笑。
整整一个下午,她烧了许多水,又是淘又是洗又是猪,忙得满头大汗,小院也散发着浓浓的腥气,孔氏和林小五都皱眉头。只是难得见她对一件事上心,又忙得勤快,不忍扫兴。
钱多多庆幸,多亏现代时老爹爱吃猪内脏,每每拎了一副回家自己淘弄,旁观多年无师自通,否则真要拿这些东西无可奈何。
她自墙上摘了许多晒干的红辣椒,又央求林小五跑了一趟邻村,去郭三家讨了一块豆腐和许多作料,把给郭三娘子几个铁钱,她乐得合不拢嘴,直道若有需要再来,林小五却想,阿弥陀佛,我可不想再往你家跑腿。
到得日头西落,灶房里传出阵阵翻炒香气。林小五和孔近东被赶出灶房,不得近前。钱多多人小力单,指挥着孔氏帮忙,倒也有模有样。
等到饭菜上桌,林小五和孔近东对着几样菜傻了眼。
孔氏笑吟吟的坐着,看她卖弄:
“这叫辣炒大肠,这叫小葱猪肝,这叫大肠炖豆腐……”
林小五闻着香气,迟疑不敢下箸,还是孔氏带了头,他们才肯尝一尝。
这一尝,亮了眼,展了眉。
孔近东见母亲也吃得津津有味,显见并不反对,于是赞道:“我竟从不知这些东西能做的如此好吃。”
钱多多眉眼飞扬:“我就说嘛!多多出马,一个顶三!”
她早就倡议众人不许叫她二妮儿,要叫她钱多多,但谁肯理她,都只当童言童语罢了。照旧二妮儿、二妮儿叫得欢实。
尤其林小五,若是发坏,偶尔叫一声‘钱多多’,故意拉长了三个字的语调,怪模怪样,气得她追打。
难得吃肉,更难得吃得如此香甜,他们四人竟将所有的菜一扫而净,钱多多更是捧着肚子直叫撑。
孔氏责怪她不该乱叫,身为女儿家要懂得尊重……不等说完,她早拉着林小五并孔近东逃了出去,远远的喊:
“等我回来刷碗……”
富子上门盼结交
那日遇见沈夫人邀孔近东去她家做客,他们只当她客气,谁料没过几日,便有沈家的下人递了拜帖,道自家少爷邀请他去做客。
孔氏不欲和沈家多有牵扯——刘氏和钱叶儿的心思她也略有耳闻。客气的回绝了。
谁料没过几日,那沈家的小公子竟亲自上门,打了他们个措不及手。
让进沈家公子在堂屋坐下,孔近东庆幸,多亏二妮儿爱美,每每采了鲜花野草来装扮房间。堂屋虽不精致奢华,好在还算宽敞明亮,干净整洁。桌上有又几瓶鲜花摆设,倒也不算太过寒酸。
那沈家的公子名叫沈义轩,和孔近东同岁,因在孝期,穿了月白色的袍子,腰间缀着镶白边的荷包、石青络子玉佩,钱多多一眼就认出荷包和络子都是钱叶儿手笔。
不由暗想,也不知沈氏作何想法,一个前定亲对象,一个现攀附对象,也不怕尴尬。
沈义轩倒没想那么许多。内院妇人的复杂想法,他自然不晓得。因母亲说孔近东学问甚好,家教也好,让他多多来往。他幽居山村,连个说得来的同龄人都没有,难免寂寞,因此生出结交之心。
双方行过礼,又重新介绍过,分坐下。孔氏算长辈,不用避讳,沈义轩代表他的母亲送上专程送给孔氏的礼物,道母亲对孔夫人神交已久,盼望有空常到自家坐坐。
这些原也都是人之常情。
孔氏说了几句场面话,刚想出去安排茶点,却见二妮儿小心翼翼端了三盏茶进门,她心中一惊,背过身要接茶,狠狠的瞪着她。
二妮儿嘿嘿一笑,侧身让过,亲自将茶盏送在桌上。
孔氏虽不惜她一个女孩儿家抛头露面,但当着外人也不好责骂她。沈义轩只当她是小丫鬟,安坐不动,孔氏见状,淡淡道:
“她便是此间主人。”
沈义轩这才正眼看她,忙起身行礼:“原是钱家妹妹。”
钱多多一面在心中撇嘴,一面也照着孔氏素日教导,叉手行礼。孔氏见她礼节半点没错,脸色稍霁。
沈义轩嘴角含笑,道:“母亲原说她和柳大娘是故交,常常提起妹妹,我见了妹妹也觉亲近,并不陌生的。”
他原意是向孔氏解释自己脱口而出的称呼。
他自来熟,钱多多却恶寒不已。
幸亏他没说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
她违背孔氏教导,私自做主,皆因好奇钱叶儿‘未来夫婿’的长相,拼着被孔氏臭骂一顿也要来看看。
当下瞪圆了眼睛仔细打量。
他和乡间所见的男孩子都不同。
其眉目清秀如画,却如同红楼梦上描述宝玉所言,端的是个:
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裁,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似嗔还笑,只可惜顶上没有金螭璎珞,也没有那五色丝绦配着美玉。
孔近东的相貌气质在村中已算上佳,犹不能和他相媲美。
离近了看,他皮肤滑腻白嫩,竟似敷了粉;嘴唇嫣红,似施脂。她不由想伸手狠狠的刮他脸皮,看能否刮下一层脂粉。最好学曹丕,赐给他一碗热汤,试炼于他……
钱多多恶意的想着,很为自己的想法叫好。
不怪她坏心眼,实在是钱多多两辈子加起来,最讨厌的就是四处留情用情不专的人,偏偏沈义轩生就一张多情面,不由她反感。
孔氏咳嗽几声,拉回了她的思绪,也笑笑,没说话,退回到了孔氏身边。
有柳大娘这层关系在,孔氏倒不好谴她离开,只得任凭她站在自己身边,听他和孔近东寒暄,谈论学业。
人也看了,话也听了,两个人之乎者也听的她想打哈欠,悄悄拽了拽孔氏袖子,一脸哀怨。
孔氏故意板着脸不理她,要借机惩戒。
沈义轩看在眼中,心中好笑,望着她眼睛弯弯,眸中满是笑意。
钱多多撇撇嘴,趁人不备,朝他做了个凶恶的鬼脸,倒吓了沈义轩一跳,吓过之后越发觉得好笑。
她实在无聊,借口煮茶躲了出去,跑回屋中练字去了。
这年头笔墨纸砚皆贵,莫说她,就是孔近东也舍不得多用。他答应教她和林小五识字读书,又用不起笔墨,林小五灵机一动,装了盘沙,又削了树枝权充毛笔与她。
至于林小五自己,早识得许多字,也每日跟着孔近东温习从前他从前学过的功课,又讨了论语细读。
她一面练字,一面出神。
这几日林小五神神秘秘的,用过早饭就不见人影,天色垂黑才疲倦而归,问他去做了什么也不肯说,实在叫人好奇。
她想着,若不行,明日偷偷跟踪,势要知晓他的计划。
不知过了多久,沈义轩告辞,孔氏唤她出去送客人,她只做没有听到。孔氏道她小孩子不懂事,沈义轩还笑着为她辩解了几句。
她撇嘴,我稀罕你帮忙么。
孔氏送人,到了院门止步。倒是孔近东,因和他相谈甚欢,依依不舍,送出去好远,又商定了下次去他家讨教功课。
钱多多听着孔氏脚步越来越近,连忙放下树枝毛笔,躺在床上,拉过被单。
孔氏板着脸,到了近前,道:“你可知今天犯错?”
她哼唧:“夫人,我好难过……头疼……”
孔氏大惊,手掌摸上:“哪里疼,怎么疼,疼得可厉害?”
她偷偷一笑,继续哼唧:“肚子也疼……”
孔氏顿悟,哭笑不得,一巴掌拍在她胳膊上:“实在该打!”
孔近东转回,未进屋就叫:“娘,娘,义轩讲他家有许多书籍,邀我同看哩!”
孔氏这才放过她,转去外面和儿子说话。
又到傍晚,林小五从外面回来,拖着沉重的脚步,满面疲惫之色。饭桌上,孔近东顾不得食不言寝不语的家教,兴致勃勃的和他讲述今日沈义轩来访的过程,又赞说他实在是良友,又惋惜林小五今天不在。孔氏瞪了他好几眼,他当时闭嘴,没一会儿又兴奋。
用过晚饭,钱多多拉着林小五质问他这几日神神秘秘在做什么勾当。
林小五皱眉:“一个女孩子,讲话忒难听!今后可不能乱说话,否则我告诉孔夫人!”
她做鬼脸,催促他快说。
林小五却说什么也不肯说实话,只说明天就知道了。
她百般逼问得不出结果,无奈,只得回房去睡。
林小五盘算着时间,回房躺了半夜,天刚蒙蒙亮就起身出外,等到天色大亮,方才一脸疲倦的归来。倒在床上不想起床。
钱多多在窗外叫嚷:“小五哥,林小五,吃饭喽,起床晚的没饭吃喽。”
他只得挣扎着起床,钱多多见他硕大的黑眼圈骇然:
“你失眠?”
林小五虽疲倦,却满足的笑,催促:“快些吃,吃过饭随我上山。”
吃过早饭,他带着孔近东和钱多多上山。见比上次伐木走的更远,孔近东迟疑:“究竟要去何处?”
他只神秘兮兮的笑。
走了半天山路,终于到得离村极远的所在,远远就望见有个简陋的草棚。待他们走到近前,不由大吃一惊。
草棚中放了一只妆台,竟比孔氏那只更加精美。
他得意洋洋:“我在山中走了许多时,人都说这里不属于月氏,乃无主之地,我选了最好的松木伐倒,又特特跑去镇上草市求了桐油做得这只妆台。二妮儿,你可开心?”
钱多多摸摸用桐油新漆的妆台,露出开心的神色。
转过脸,面对林小五,用天真的表情道:“小五哥真好——可是小五哥,这么远,难道我们要把妆台抬下山?”
林小五一怔。
孔近东忍俊不已。
此地离村甚远,若是一根木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