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五一愣,不解。
牛掌柜细细解释,原来柳大娘不止做牙人,闲时也贩些胭脂水粉头花手帕往乡下富人家走动。
林小五释然,笑道:“这却不妨。大娘只管做富人家的生意,我们却要卖给普通乡民,两不耽误哩。”
牛掌柜打趣:“你们一家,倒把四里八乡的货郎挤兑垮了哩。”
牛掌柜亲将他们送出门。
闷闷的走了很远,林小五见她不说话,道:“二妮儿,咱的赌可还算数?”
她抬头,忿忿然:“你诓我!”
他奇道:“我怎诓你了?”
她指责:“分明你就认识那店铺掌柜,却不说与我听!”
他道:“我们同时进门,你也听到我和牛掌柜第一次见面,怎就成了旧识?”
她一时语塞,仰着小脸,眼珠滴溜溜的转,半晌道:
“分明已有人介绍,又有沈义轩的面子在,不愁牛掌柜不买!显见你阴险卑鄙,实在小人!”
他大笑,摸摸她的头:“我的二妮儿长大了,懂得分析,也会骂人了!”
她扮鬼脸:“我本就很会骂人!”
不光用国语,还能用英文、法语、意大利语骂人呢!
又道:“不管不管,你耍赖,这次的赌约却不能算。”
他本就没想和她较真,不过逗她而已,一笑揭过。
孔近东随着沈义轩日日早出晚归,聚会不断。钱多多问林小五:“你可羡慕他们?”
林小五纳罕:“我却为何羡慕?”
她道:“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你父母若安在,今日你也该是他们当中的一员,出入于酒楼书店。你的学问连沈义轩都夸赞,只因没有进学,就不能参加。”
林小五出了会子神,视之淡然:“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她皱鼻:“你哪里有鱼,又哪里有熊掌?”
林小五大笑,点点她的鼻头:“二妮儿就是我的熊掌呀。他们谁有这般可爱的熊掌?”
她怒:“我不是狗熊!”
林小五敷衍:“对对,你是熊掌嘛。”
“也不是熊掌!”
他为难:“难道要做笨头鱼?”
钱多多震怒,大嚷:“你才是笨头鱼!”伸手就打,林小五笑着避开,两人在院中打闹欢笑。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他当日富贵如许,焉能联想今日?
然今日的平淡生活,令人心安,谁又能说不是上天怜悯?
可惜母亲大仇未报,否则他还真想就在这山村之中,伴着二妮儿平淡度日,也不失为一种福气。
然而想起母亲的惨状,想起她握着自己双手哀哀不能语的悲伤,想起她命家仆将自己带走时拼劲浑身力气喊出的报仇二字,想起他回首望见的凄厉……不知不觉,握紧了双拳。
月氏,月氏。宋国十大世家之一,多么风光,多么华贵,谁能想到它埋葬了多少无辜人的生命……
在县城逗留四日,有跟来的管事道天色不好,恐有大雪将之,劝说半晌,如鱼得水的沈义轩才勉强同意返回乡下。
临来一辆马车,临走却整整雇了三辆马车。装满沈家置办的菜蔬果品,年货等等。
路上沈义轩和孔近东尚在兴奋之中,片刻不停的谈古论今,又道这趟得失,足足吵了一道,钱多多不得已,揪两块棉花塞在耳朵里。
孔氏望眼欲穿,终于见到他们归来,忙备水梳洗,又做了一桌丰盛菜色。孔近东这才有空将此次的见闻一一讲来,最后道:
“白先生很是欣赏孩儿的课业,要推荐孩儿进县学哩。”
孔氏大喜过望,直道祖宗显灵,祖宗保佑。
孔近东踌躇片刻,为难道:“只是县学却不能免除学费,我……”
孔氏毅然道:“孩儿放心,娘亲手里还有些首饰,等到开春拿去县城当掉,也能抵得书费。前几日七奶奶过来看我,道县城也有不少大户找浆水上人,娘别的不行,却能做得一手好菜,怎么也不会让我儿无书可读!”
孔近东大惊,连忙跪下,哀泣:“娘亲如此,儿实在无颜。怎能让娘亲去做灶房婆子伺候别人!”
孔氏摸摸他的头,笑着垂泪:“只要你能刻苦用功,娘就算死了都甘心。”
独处时,钱多多拉拉林小五的袖子,道:“能进县学很厉害么?”
“嗯。一般人也只得在私塾或家塾中开蒙罢了,能进县学,许得经过极严厉的考试呢。孔大哥素来用功,又得白先生青眼,机会可是难得。”
她想了想,道:“将来能做官么?”
林小五失笑:“那可不敢说。进了县学,就是童生。学得两三年,若能通过县学考试,就是秀才,见官老爷而不跪拜,也能找间学馆教授孩童开蒙。若是再进一步考中省试,就是举人老爷;就能上京参加会试,过了会试,那可就一步登天,朝上皇榜天下知了!”
她又问:“孔大哥读书可好,能否考过会试当进士?”
他笑:“那我可不知——既然白先生都夸他,至少也能中举吧。”
钱多多低着头,盘算半天,忽而抬头,问他意见:
“若是我娘资助孔大哥进县学,将来他授了官,是不是就能照顾我娘的生意?”
林小五没料到她打得这般算盘,缓缓问她:“二妮儿为何这般想?可是在县城有人说了什么?”
她垂首,低声道:“我听得院里丫鬟议论,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她们当中就有个叫小红的,家里资助了表哥进学,如今表哥考中举人,家里立刻就富了,又把小红赎了回去,再也没人敢欺负他们。”
林小五思索半晌,又观察四周无人,方郑重其事的道:“你可听过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
她点点头:“从前七爷讲故事,记得。”
林小五表示赞赏:“真聪明!”
缓缓道:“需知人心难测。并不是做了善事,就有人感恩回报。也有的人就好比那饿狼,总想着反咬一口。”
她表示不解:“你说孔大哥就像饿狼?”
林小五摇头:“打个比喻而已。孔大哥未必是坏人。他和孔夫人心地善良,知恩图报。但是二妮儿,你需记住:好人难为,恶人易当!人性善变,今日还是绵羊,明日就能变成了恶狼——你今后为人处世,我宁愿你做个恶人,也不想你做好人!”
最后这番告诫,厉声厉色,陡眉立目,竟是从未有过的严厉。
钱多多给他唬住,不自觉的点头。他发觉自己吓到了她,放缓语调,柔声道:“事关重大,你做不得主。不如等柳大娘回来,我帮你问?”
得到她的应允,这才放心。望向孔近东房间方向,目光幽暗。
好人难为,恶人易当。
他娘以为好人有好报,总是慈悲心肠,处处与人为善。谁能料到最后被曾经受过她大恩的人反咬一口,落得惨死?
孔氏母子如今落难,自然懂得感恩。
然他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谁知是否会因急于掩盖过去的窘迫,而对她们母女不利?
这种事情,从前听得也不在少数。
刘氏借豆遭冷遇
随着大雪封山,年关将近。
孔近东闭门不出,每日苦读,力求明年开春,一举得入县学。
孔氏每日针线不离手,想在县学开学之前多多做些活计去卖,好贴补县学书费。
林小五则在钱多多的敦促下,重新修整了篱笆门,又砍了许多柴禾储存。她要求多多,单纯篱笆门还不肯满足,费了大力气要垒成半泥土结构的围墙。
林小五不解。村风淳朴,谁家不是随便几根木杆插在院外,阻拦鸡鸭而已。
她振振有词,道冬日山上没有吃食,万一有野兽跑到山下,吃了人不要紧,可别祸害大黄一家。
他啼笑皆非。
虽是强词夺理,却也有些靠谱。历年大雪封山,确实有野兽跑到村里伤人伤畜的事情,只得依了她,大冬天的和泥巴。
为求结实,她在山上割了许多芒草掺在泥巴中,突然惊叫:“小五,你的手好凉!”
林小五瞪她。大冷天的玩泥巴,不冷还能暖啊?
她心疼:“都肿了,好像猪手哦……”
他哭笑不得。
钱多多挽起袖子,毅然道:“我来陪你!”
吓得林小五连忙将她隔开:“好妹子,你去屋里帮孔夫人做活,别来添乱!”
她身体弱,大冷天的万一生病可怎好。
他手下麻利,没过几天,小院建起了全村第一个泥木混合结构的院墙。引来许多人看热闹。
有那居心叵测的去报告了族长,七爷在儿孙辈的搀扶下颤巍巍的走到院外,不知是谁眼尖,喊了声七爷来了,七嘴八舌围观的众人呼啦啦散开。
七爷拄着拐,捅了捅泥巴墙。冬天风大,干得快,倒蛮结实。
但七爷的神情可就不怎么愉快了,道:“林小子,你怕咱村有贼怎地?把院墙垒的这高,可是防谁呢?”
林小五一听坏了。管保有人在七爷耳边吹歪风。赶忙逼着手,恭恭敬敬的迎上去:
“七爷说笑了。我们村子在七爷的照管下民风淳朴,人人安居乐业,就连县老爷都曾夸奖过的!”
七爷脸色稍霁。
他又请七爷进堂屋坐下,围观的村民邻居也呼啦啦跟了进去。重新翻修过的堂屋在村里不算小户,却也架不住许多人一同涌入。有的进不来,就站在门口不肯离去,屋里好容易积攒的热气都散在了冷风中。
他请七爷在围炉边坐下,又让二妮儿奉了茶,道:“七爷尝尝,二妮儿炒的苦菜茶,虽说苦了些,但医馆的大夫说,平肝静气,消散火气哩。”
啥医馆大夫说呀,明明就是钱多多趁着秋天采了许多,大黄不爱吃,她想起后世流行过一阵的苦菜茶,炒了留着自用的。
七爷上了年纪的人,注重保养身体,闻言好奇,饮了几口。
“良药苦口,想来有些道理。”
他笑道:“炒了许多,等我给七爷送些过去。您老保重身体,咱村才能兴旺。”
七爷的脸色越发和缓,但仍记着某些人在他耳边吹得风。拐杖顿地,道:“林小子,自打你来了咱村,我们可从没亏待过你!”
林小五道:“那是自然!小子命运孤苦,多得大伙儿照顾,实在也感激不尽。”
“既如此,你为何防备咱们?”
他忙抱屈:“这却冤枉了小子!”将钱多多防备野兽伤人的歪理邪论据为己有,细细阐述,又添上一条:
“原也是二妮儿调皮,非要把大黄一家放出来跑动。我怕它们顺着篱笆缝隙跑进山里,不得已才围起了墙面。若说我是存心防备邻里,那可真真是株心之语,让我天打雷劈了!”
村人大多都是良善之辈,误会解开,也就释然,纷纷道有理有理,也有人商量着要在明年开春也垒上泥墙,院里还能散养鸡鸭,也不怕野物。
七爷重重一咳,满屋静寂。都看着他。
他道:“我原说林小子懂事,也不能做下糊涂事体。既然闹明白了,往后怎么做随便你们——只一条,谁要再敢散步谣言,胡乱说话,我容得下,族规可容不下!”
目光有意无意扫过几个碎嘴闲汉闲婆。
众人都应是,才作罢。
林小五恭恭敬敬的将七爷送出去老远。七爷握着他的手,满腹感慨:“柳氏不易,我那苦命的孙侄女儿更是不容易。难得有你细心能干。好孩子,你好生照顾她,将来我们钱家亏不了你。”
他的儿孙笑道:“爷爷多虑了。二妮儿病情眼见的就好了,今日见她,说话做事可不都伶俐的很?显见她爹在天有灵,祖宗保佑,也是我们家的福气。再则说她一个女孩儿家,又有柳大娘那么能干的亲娘,能吃多少苦呢。”
七爷吹胡子瞪眼:“站着说话不腰疼!你们一个个不想想,二妮儿从前过的什么日子?如今过的什么日子?我看她总算像个人样子,还不是多亏林小子?人哪,要懂得感恩……无论从前怎样,二妮儿毕竟是咱钱家的骨肉,她爹就留了她这一脉骨血。我老了老了,精力不足照顾不了,林小子是替我照顾后代呢!”
这话说的可严重了。七爷的儿孙忙向林小五道谢。他又赶紧回礼道不敢。
七爷在儿孙搀扶下摇头晃脑念念有词的离开了。
林小五往回走了几步,突然想起还有苦菜茶没拿上,忙又追逐而去。风中飘来七爷和儿孙的对话。
“爹,二妮儿既然都好了,今年祭祖,可要她也参加?”
七爷冷哼:“胡闹台!她是什么人?天狗食日出生的!就算病好了,那也还是天煞孤星!出生就克死亲爹,祠堂的祖宗也不愿见她!”
他拿着一包苦菜茶,愣在原地。
望着他们在风雪中远去的身影,久久不能回神。
七奶奶喜爱二妮儿。七爷看重自己。柳大娘成包成包的礼往他家送。原来还是嫌弃二妮儿出生不祥么?
他环顾这依山傍水的小村,如坠寒冰,心里拔凉拔凉的。
那些个笑着的脸,是否在背后身后吐唾沫说晦气呢?
又有多少人在背后议论二妮儿克死了亲爹呢?
他们明知这不祥的名声在庄户人家看来有多重,明知她一个女孩儿家,往后连婆家都难找……这还是同姓,还是有着血缘关系的亲人……背地里都如此糟践于她。
将来,可如何是好!
他在风中站立良久,回到堂屋,也不知是冷是气,是怕是怒,脸色发青,嘴唇乌黑。
钱多多围炉烤火,丢进一把花生壳听噼里啪啦燃烧声,见状大惊:“哎呀,瞧你冻得!”
忙跳上来用暖烘烘的小手捂住他的脸颊。
关切:“冷不?冷不?冻死了吧?”
又不满道:“人真多事!咱自家砌墙,也要指手画脚。连门都关不住,好容易攒了点热气在屋里,门一敞开,全被冷风吹跑了!”
又执起他的手使劲揉搓:“比冰块都凉呀!”
皱眉:“生了冻疮还没好,这下又冻上了!”
拉着他到火炉旁烤火。
他勉强笑笑:“无事。”
孔氏掀开布帘,自侧房出来,道:“若非你多事,非要砌墙,小五怎会得冻疮?”一面说,一面从青花陶罐里挖了冻疮药,为林小五厚厚的涂上一层。
钱多多殷勤,拿来厚厚的一面开口一面封死的棉花筒子,套在林小五双手上,得意道:“我特意为你做了幅棉套筒,免得吹风受寒!”
林小五皱眉:“你哪来的棉花?”
她吐舌。孔氏皱眉:“你还不知道呢!”
拽了拽她的棉衣,道:“也不知何时,她把棉衣拆了截下一段棉花。敢是造孽呢!”
林小五定睛,果然她的小袄短了一截。
钱多多撒娇:“夫人做的小袄太大,我怕不好看哩,截短一块,刚好合身!”
孔氏摸着她的小袄絮絮叨叨,特意做的大,想着明年也能穿,省下另作,如今可好,冷风一灌,看你生病吃亏云云。又道幸亏还有新袄,没几天过年,便宜你了云云。
林小五望着她攀扯孔氏撒娇,摸摸厚厚的蹩脚针线,嘴角上扬。
我在一日,定当护你周全。
屋内温馨着,院外却有人吆喝:“二妮儿在家呢?”
孔氏闻声而去,却是刘氏端了个簸箕,挪动原本关上的木栅门。
钱多多嘟囔:“赶明儿非要打成铁门,挂把大锁,让你随便出入!”
砌墙她有私心。
村里家家都随便建栅栏围墙,从外面就能看见院里,一点私密性都没有。她可不乐意自己在院中做了什么都给外人看见。
时间赶得紧,木栅门只得随便做了一个,从外面就能移开。
刘氏不用人让,进了屋就坐在围炉边,道:“敢是过年,雪花越发飘的紧哩!”
同在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