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赶得紧,木栅门只得随便做了一个,从外面就能移开。
刘氏不用人让,进了屋就坐在围炉边,道:“敢是过年,雪花越发飘的紧哩!”
同在村中,虽然这家里没人欢迎她,却也不好撵人。
孔氏命二妮儿去端茶,她撇撇嘴,在偏房里磨叽,就是不端出去。
刘氏摆手:“不用不用!”
大咧咧的道:“没别的,家里短了豆子,且借我两升豆使!”
孔氏见她来要粮,立刻转身远远坐下,拿了针线簸箩捻线,头也不抬,自有林小五去打发。
他笑笑:“敢是不巧,家里也没那么些豆哩。”
刘氏瞪眼:“鬼!秋下收了老些,你当我不知?”
细细打量林小五,怪声怪气:“好歹你还在钱家村,莫以为这家就姓了林!”高声叫唤:“二妮儿,二妮儿!”
钱多多由她扯着嗓子叫了七八声,才自偏房而来,将茶盏奉上。
刘氏喝了口。呸呸的吐在地上,骂道:“这是什么,咋这苦!”
她慢吞吞的:“苦菜茶。刚才七爷说是好东西,因是嫂子我才舍得给你喝哩。”
刘氏闻言,不好发作。然这茶水实在难以入口,推到了一边。
她偷笑。
七爷喝的是苦菜茶没错。你可不止喝了苦菜茶……她往里掺了一把大黄不肯吃的蒿草,又扫了撮地面细土,保证营养全面。
刘氏道:“去,给我捡升豆!”
她依旧慢吞吞的回答:“家里没豆了。”
刘氏眼睛瞪得比牛大:“鬼!你家能没豆?刚才他还说家里有豆哩!”
她慢吞吞:“我不知晓。”
“你怎不知晓?”
“娘不让我做主,一应事体都交给夫人和小五哥。我只管吃喝。”
孔氏一个没憋住,针头一颤,扎在肉上。又不敢声张,借着吮血掩饰笑意。
见刘氏目光看来,忙摆明立场:“我只管饭食浆洗,闲来教一教二妮儿的女工,别的都不知。”
太极拳推了一遭,回到了林小五身上。
她盯着他:“粮仓钥匙敢是在你手里?”
林小五笑的含蓄又低调:“大娘抬爱,让我管着呢。”
她声音猛的拔高拔尖,突兀的很:“钱家人还没死绝呢!凭甚让你一个外姓人管着钱粮!”
林小五垂眉低目:“我不敢管钱粮。不过受大娘之托,照看二妮儿罢了。”
她冷哼一声,丝毫不拿自己当外人。
“把钥匙拿来,我自己去捡豆!”
他道:“家里真没那些豆。”
刘氏怎肯相信。秋收她也不是没看过。
林小五道:“大娘只给了我平日吃用的粮食,秋粮一半换了现银,另一半锁在粮库,钥匙在大娘身上哩。”
刘氏仍旧不信,逼着他一起去到外间粮仓。
所谓粮仓,不过是腾出一间房放粮食。
她一进门就傻了眼。
这间房竟和村里所有人家的粮仓都不同。房中另有一扇门,隔成两个单独空间。外间放了几口缸,掀开缸盖,都是日常吃的粮食,果然没存多少豆。
至于里间的房门,林小五坚持自己没得钥匙,钥匙在柳大娘身上。
刘氏本就想着凭柳大娘的精明,不太可能全然信任外人,这下坐实,虽心有不甘,却也在情理之中。
当下道:“既如此,我且把点豆回家使,过几天就还来!”
钱多多着急:“嫂子,这是备着过年的哩!”
刘氏瞪眼:“我还有账没和你算!你因何委屈了你姐姐,让她在外人面前没脸?叶儿到现在都卧床不起哩。若非看在死去的堂叔面上,我把你个小贱……小野猴打不死!”
钱叶儿倒不至于卧床不起,但丢了脸面不肯出门是真。
刘氏之所以没来闹,不外乎顾忌沈义轩和孔近东交好,担心越发留下恶感罢了。
她低头,嘟囔:“原是她骂我在先。”
“她是你姐姐!莫说骂你几句,就打你几下又有什么不得了?”毫不客气的装了许多豆,道:
“小五你也别作怪。左右都是我钱家的粮食!我就吃点,婶娘也不能说我什么!”
腔调道:“这家可姓钱!”
钱多多继续嘟囔:“这家姓钱不假,你可不姓钱。”
林小五扑哧一声,忙掩口转头。
刘氏恨恨的瞪她,但她得了便宜,不想多生事,端着簸箕离开,边走还边骂。
钱多多撇嘴:“等我把门上墙上都插满荆棘,长满刺,让你随便闯进来!”
看了看自己的房间。
喵的,箱子底压着内间粮仓的钥匙,我就是不给你开门!
鸡蛋不能放在一个篮子里。
柳大娘精明,虽信任孔氏和林小五,但也知人心叵测,担心自己不在跟前闺女受虐待,偷偷交代了钥匙给她。
钱多多摸摸肚子。
亲娘哎,你还不如给我一块肉来的实在!
生计艰难寻出路
过年么,热闹忙叨,她这初次在古代过春节的现代魂灵并无太多兴奋感。成日里被孔氏和林小五支使着干活,再多兴奋也磨没了。唯一新鲜的,就是过年有肉吃,有好菜,能穿新衣……得,活回去了!
三家异姓人,守在小院,倒也过了个热闹的年。
时间溜得飞快,眼见快到县学开学之日,孔氏搭车去了趟县城,把所有首饰变卖,却还没凑够县学的书费,急得日日失眠。
柳大娘迟迟未归,中途捎信道二妮儿的外祖母病情严重,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倒是托人捎回来些银两,却是她们几人日后的嚼裹。钱多多难得做回主,要为孔近东凑书费,孔氏却坚决不肯接受。
读书虽重,总不能一家老小去喝东北风。万一柳大娘迟迟敢不回来,还指望这些过日子。
正在发愁,沈家有下人上门,道沈老爷看好孔近东才华,特地解囊资助。
孔氏再有骨气,为着儿子前程着想也得把一应骨气尊严丢弃。亲上门拜谢沈夫人,倒是相谈甚欢。
孔近东去县学读书,沈义轩依依不舍。
他在孝期,不能去县学。
然而孔近东去的五六日,竟又灰溜溜的回来了。众人诧异,细问才知,那推荐孔近东的白先生年事已高,辞馆回乡了。继任者道于理不合,非要孔近东通过考核才能进县学。
凭孔近东的才学,倒也不惧考核。谁想那考核不过是借口,原来早就有县城中大户之子定下名额,生生把孔近东给挤了。
有县学教授看不过眼,见孔近东考试之后仍在痴痴等候答复,怜他才学,偷偷告知。
孔氏抹泪,孔近东一病不起。
这是赤果果的古代暗箱操作碍……
沈义轩来看过几次,沈老爷也遣人表达了遗憾,道已派人去交涉,只是没有结果。
孔近东本就没报太大希望。连亲戚都算不上,人家肯资助银两,又肯帮忙出头已感激不尽。
他病好之后亲自将银两送还。沈老爷又道虽不能进县学读书,但附近村落有所乡学,乃是沈家所办的义学,如他不嫌弃,倒能进乡学,只程度差了些。
柳暗花明,孔近东感激不尽。
乡学花费甚少,他也负担的起。当下由沈老爷介绍,跟随乡学先生用功。
乡学距离钱家村不远,他便每日走路来往。
孔氏总念叨,自打儿子入了乡学,天一日长过一日,没留意间,田间地头开满了迎春。
嫩黄的花瓣长在柔顺抽长的深绿枝条上,随风轻摆。
林小五道这是春天来了。迎春迎春。
钱多多白眼:“你当我白痴?什么迎春,明明是连翘!”
说话间折了许多柔软的枝条,随手编出花环。林小五嘴角一直噙着笑意,道:“啧,好生生开在枝头的鲜花,被你糟蹋了。”
她道:“有花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他默念一遍,奇道:“二妮儿,你学问见长,都会吟诗作对了?”
察觉他的怀疑,忙道:“呸呸呸,我才不是酸秀才!前天给孔大哥送饭,听见乡学先生摇头晃脑的念了一句。”
心中警惕,暗暗提醒自己莫要得意忘形,做出些个不合时宜的动作行为。好在她腹中墨水少少,除去这句,大约也只记得些‘鹅鹅鹅,白毛浮绿水’,‘床前明月光,地上蚊子咬’之类的诙谐语句了。
她嘴里哼着乡间小调,欢快的跳跃于田间地头。
林小五带笑的看着她:“这么高兴?”
她回首,愉悦狡黠:“总算熬过了三九,再也不用担心积雪压塌屋顶,你不开心?”
她又长大一岁。经过一个冬天的将养,身材如同抽高的柳条,虽细但长。面部皮肤稍微白了些,眼睛大而有神,时不时闪着灵动的光芒。
并不是美人,但总能让他看得目不转睛。
野地里青草新露头,他们毫不客气采了一大篮。她开心的拨弄,大黄总算有青草吃了。
这厢开心回家,家里却愁云惨淡。
乡学的教授先生家中有喜,放假三日。
放假本是好事,先生留了课业,学生们在家自行用功。然而这位先生留下的课业却有些不同寻常。
孔近东愁眉惨淡,情绪低落:“娘,今后我在家读书吧。”
孔氏手边放着针线簸箩,捏着绣花针的手微微发抖,语气却很是坚定:“瞎说!”低下头在绣棚上将仅剩的几针赶完,手指和心情都平静下来,道:“你回房做功课,钱的事情娘来想办法。”
孔近东忍不住:“不如我去寻义轩,他家藏书颇丰……”
孔氏猛的抬眸,目光犀利,孔近东讷讷:“娘……”
她严厉道:“人贵自重。沈家老爷帮你良多,我们没得报答他们已是心中不安。难道你遇上困难就要去求人不成?”
他低了头。
孔氏叹息,放缓了语气:“这个年下我又攒下许多活计,赶明拿到县上卖了,又是一笔银钱。二妮儿的络子倒是结的越发精致,又想出许多新鲜花样,想也能卖个好价钱。等她回来和她商量,先借了她的工钱,将来再还吧。”
他这样一说孔近东想起:“又该交租钱了吧?”
孔氏淡淡的:“这个我却早有准备。”忽然犹豫:“不然先和小五说,租钱欠着?”
自己却又摇头否认:“本就没几个,杯水车薪,也不顶事。”
孔近东因听他娘说起女工活计,想起一事,自袖中掏出两个缎帕,递给孔氏,道:“娘亲把这个也一并卖了去。”
孔氏接过一看,缎帕料子是上好的,绣活也精致用心,非一时之力,讶道:“哪来的?”
他不以为意:“前日去寻义轩,在穿廊等候时,他家的丫鬟非要塞给我。”
孔氏面色一紧,将缎帕搁在桌上,严肃的望着儿子。
“这两块帕子我自有去处,先前也就罢了。你可听好,往后再往沈家去,行止务要稳重,离得内院远些,总有丫鬟婆子要私下送你这些物件,是万万也不能收的!”
孔近东愣头愣脑:“我说不要,她们丢下就跑……”
孔氏怒其不争:“那就丢在原处,看也不要看一眼!”
孔近东本是不解风月之人,见着母亲如此看重此事本有不解,却突然间不知哪里灵光一闪,开了窍,当下面色潮红,讷讷应了。
忽听得院外林小五和二妮儿两人说笑而来,忙闭口不言。
钱多多自去喂大黄,林小五笑着和他们说了几句话,道差不多也是时候春种云云,见孔近东面色似难,背了孔氏悄悄问他。
原来先生的同窗新出了几本文选,先生要求学生人手一本。他悄悄打听,这文选价格却是不菲。开春之后既要买些必备的笔墨纸砚并书籍,又要买这文选,资费就有些不足。待要不买,又恐先生不满。
林小五唏嘘片刻,也没得旁法可想。
等到傍晚钱多多知晓,眼珠转了几转,道:“孔大哥不如摆摊卖文。”
孔近东一愣:“卖文?”
她道:“前次去县上,我见有人在酒楼边上摆摊,专门卖诗文,又风雅又有赚头。”
孔近东却很是为难:“我于诗文一道却不……”
他一心扑在经济仕途上,比不得林小五聪敏灵活,胜在刻苦罢了。
她道:“那就代人写书信呀!”
孔近东怔怔重复:“代写书信?”
她兴高采烈:“香婶的大儿在邻县给人做学徒,每每来信她要跑去好远寻人念读并写回信,每封书信要三五文钱哩。县上做这生意的虽不少,但庄里可没有几个。自家笔墨都现成,打出个招牌就得哩。”
林小五沉吟,也道:“这却是个好主意。既不会耽误你学业,也多少能赚几个钱。就是添补笔墨,也是好的。”
孔近东也觉得此法可行,然他时间有限,并不能每日去县上摆摊。将这层难处说出,钱多多拍掌笑道:
“孔大哥真真是个书呆子!谁又叫你去县上争生意不成,左右不过在庄上。我帮你把信传给香婶,临近几个村再说一说,不愁没生意上门!”
想了想,又道:“孔大哥画的好工笔,也可以画了画卖呀!”
孔近东羞赧:“我不过随手画来,难蹬大雅之堂。”
她笑话道:“放心放心,不挂在金銮殿上!”
林小五嗔责:“怎生说话呢!”
她吐舌,道:“庄中也颇有几个财主,他们每每去城里买画,总嫌城里人诓了他们。我看七爷家的屏风扇面上有副春日山水图,还不敌孔大哥描的花样子好看!”
林小五和孔近东同时命她住口。
孔近东瞧瞧屋外,并不见孔氏身影,心有余悸。
林小五叱责:“随口乱说!若给孔夫人听到,又是一顿好训!”
她自知失言。
孔氏对儿子寄予厚望,最不喜他在小女儿家的活计上用心。冬日无事,她很学了几种刺绣,每日拿着布刺来刺去,孔近东见她左左右右总是几个样子,一时忍不住帮她描了新的花样子,无意中给同村大几岁的女孩儿们看到,都说描的好花样,央求她帮忙。
她并不说是孔近东,只说是孔氏描的,很敲诈了她们些吃食零嘴。
既出了这个主意,孔近东和母亲商量。孔氏觉得儿子既不必耽误课业,又能挣几个零花,顺便还扬了名,倒也是善事一桩,便应允了。
自此孔近东做起了代写书信的买卖,初时少人上门,他收费低廉,文笔又好,渐渐也有远处的人寻上门来。
而书画一途,虽则算不上名家手笔,然庄户人家又有几个识得,看个热闹罢了。林小五又善于宣传,就有些个土财主央他画扇面屏风,渐渐的攒了许多,最后竟比孔氏做女工挣得还多,也算能够养家。
待到枝头蝉鸣,柳大娘才匆匆而归。林小五和钱多多每日早出晚归,并不曾耽误地里的活计。孔氏在家中,将一应家务收拾的井井有条,又买了头小猪崽回来养着。
大黄一家颇能生育,繁衍过多。她想通手中无钱的难处,也同意将后来生的小兔子卖去草市,积攒了几个零花钱。
说是她也下田,其实她干活并不中用,重担都落在林小五身上。好容易将养出的一点肉,早出晚归做重活,都又累掉了。
柳大娘见他稳重踏实不藏奸,对他很是满意。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满意,很得意于自己当初兴起的念头。
虽说女儿如今不仅不傻还很聪明,但毕竟有个不祥的名头放在那里,将来找婆家别人也都顾忌,林小五虽说腿有残疾,胜在无父无母,相当于招了个上门女婿。
她在家中住得一阵,见孔近东去了乡学,心中兴起一个念头,也想让林小五去读书,考功名。
至于五亩田里的农活,村里多的是没有土地或者土地过少的人家,反正自家也不指望这个过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