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五自认比不上她脸皮厚,不肯单独说这些男女之间的私密话语。狠狠的瞪了她半天,闷头去了。
想着柳大娘说的话,转身去了街上,寻到沈家铺子。
牛掌柜迎上:“林小哥,许久不见哩。”
林小五笑笑:“牛掌柜越发硬朗了。”
他道:“可是又有物件要出售?”
小五摇头:“却是来买件东西。”
牛掌柜大笑:“这倒奇了!林小哥在我这里做了三年生意,从来不让我占半分便宜的,怎地今天要照顾于我?”
他开玩笑,林小五腾的红了脸。
他强道:“原是说铁公鸡不拔毛,一拔就要破财呢。”
见他如此说,牛掌柜忙道:“玩笑话,玩笑话。林小哥莫往心里去。”转了话头:“最近可有我家公子的消息?”
他道:“听得义轩近来课业甚好。”
沈义轩一家孝期一满,其父丁忧起复,寻了京师的差事,举家上京去了。倒是和孔近东书信往来不断。因小五不曾进学,算不得圣人门生,联系倒是不多。
一面说,一面看了些女人家用的钗环坠子。
牛掌柜亲自介绍,因问:“不知是送与谁的?”
他又红了耳根,保持镇定,道:“我妹子生辰快到了,想挑与她做礼物。”
牛掌柜知道他和钱二妮儿的关系,闻言嘴角噙笑,因怕他羞恼,不敢露出,道:“不如买根银钗送她?”
拿出几根银钗,道:“是新出的花样,京师里最流行。”
小五细细看了一番。暗忖二妮儿素来不喜繁琐,嫌首饰多了压得脑袋沉,每每闹着要削根木头做头钗,柳大娘为她置办了许多,从来也不见她戴,想来是当真不爱。
摇头。
牛掌柜又道:“那就送她耳坠子。”
他是七窍玲珑心,介绍的物件都颇为精致,但价格又不贵,原是思忖了林小五的经济状况来做推荐。
然素来做惯了铁公鸡的林小五今天是铁定了心,想要拔毛。
柳大娘暗示他,二妮儿拿他当亲人,好归好,只是他们总要成亲,不能当一辈子的亲人……女孩儿家最爱首饰钗环云云。
他发了狠心,定要买个好些的,也好叫她知道,他可不是整天里只供给她吃喝的亲哥哥!
看了许多,最后挑中一块蝙蝠样式包银的玉佩。
她总爱跑动,孔夫人说了多次也不见改正。每每跑起来,裙踞飞扬,总要她腾出去捉。小五想,不如买块玉佩送与她挂在裙上压裙角……
牛掌柜连连夸他好眼力。道这原是为本家一位小姐出阁专门定制,谁料小姐出阁走得匆忙,这才没将玉佩带去。
既然是个好的,价格自然也不贱。
半卖半送,还足足花了他十两银子。就这,也是牛掌柜特意将价钱说低了一大半。
林小五自然承情,连连道谢。
待得他们回了钱家村,小五对孔氏解释,轻描淡写几笔揭过。孔夫人自然是将他们好一通抱怨,又怪二妮儿不该四下乱跑,很是罚了她。
却说孔近东,从他们回来之时就别扭的很。面对林小五,总也找不回从前的友善和气。孔夫人喜气洋洋的告知他们,乡学的先生帮他争取了名额,今年就能去考秀才,
他两个真心诚意的祝贺,孔近东勉强笑笑,望着他们两小无猜,心里百味陈杂。孔氏看出儿子的心思,无非是嫉妒林小五将二妮儿带出去单独相处了这些时日——说来也确实不像话。但既然柳大娘都没说什么,她也不好去管。
至于儿子的心事……孔氏想着,这些年也积攒下了几个钱,等儿子考完,中了秀才,就搬出去住罢。顺便再为他寻门亲事……终究是大了……
至于说他儿子能不能考中还在两可之间,孔氏却是不去想的。
她的儿子,怎么可能考不中秀才?
过了几日,邻村忽然来了位青城观的道长。自称名号青龙,乃是青衣观主的同门师弟。临近几个村都忙着邀请招待。
青龙在邻村盘桓数日,被七爷邀请,到了钱家村。
在村口停住,立着望了村落许久,忽而道:“好重的怨气!”
七爷心中一忽,恭敬道:“敢问道长,可是有何不对之处?”
青龙煞有介事:“你这村里,敢是有位不祥之人?”
围观数人刷的都变了脸色。连连议论这位道长道法高森。
青龙憋着笑,很高明的模样:“不好,不好……”
七爷忙道:“确有此事。可是对我村子不利?”
青龙摇头:“不好,不好……”
七爷急得连连顿了拐杖:“道长快快请讲……”
青龙故作为难:“我却得看一看这位不祥之人。”
七爷道:“这有何难。快去叫二妮儿到我家中!”
一面请了青龙到自己家里奉茶。
钱多多早就等着今天,闻言连个哏都没打,丢下手里的女工就跟来人去了。林小五恰好下田,家中只得孔氏和孔近东,孔氏不好出门,只得叫孔近东跟去,怕她吃亏。
她到得青龙跟前,只做陌生状,任凭七爷摆布。
青龙也假装素不相识,很客气的请她转了个圈,接着就将她请了出去,陷入沉思。
钱多多走到门口,恰恰看到他沉思的模样,不屑的撇撇嘴。
喵的,敢不按照我的剧本走,当心我拔下你师兄的胡子!
七爷着急,又不敢催,等了一炷香功夫,青龙才自沉思中醒神,一声长叹。
七爷忙问:“道长,究竟如何?”
青龙又是长叹:“这位小娘子,不简单呀!”他摇头晃脑,一句话拉成三句说,余音渺渺,倒真有些仙风道骨的模样。
“怎生个不简单法?”
他问:“敢是天狗食日出生?”
七爷等人连忙说是。
“敢是出生就亡父?”
七爷等人又连忙说对。
“敢是背着天煞孤星的名声,一背就十几年?”
谁也没细算,都点头说没错。
“敢是从前不曾张口说话,在三年前突然出声?”
众人看他的目光,不啻于看神明。
他道:“这小娘子原是个福德深厚之人呀!”
众人不解。既是福德深厚之人,怎地会出生于天狗食日?又克死了父亲?
他解释:“小娘子福德深厚,然前半生命运坎坷,皆因人无完人,上苍怕她太过顺遂反而不美,因此特特设了些障碍于她,意思是不叫她骄纵成性。”
屁的个骄纵成性!
不过是他把当初讲好的台词忘了许多,只得现编。
又道:“其父之死,原也怪不得她——其父命薄,承受不起这等福报,这才早早的投胎转世。又因她是有福之人,今生也已投了富贵人家。”
编吧你就!
众人都听得目不转睛。
他道:“幼年命运多舛,然熬过十岁,则能一生顺遂平安终老,更是旺夫旺家之命呀!”
小丫头,我待你不薄吧?添上句旺夫旺家,不怕你将来被上门求亲的踏破门槛!
一时之间,临近几村传遍。都道原来钱家的小娘子并非是不祥人,而是福德深厚之人。钱家村愧对她多年,惹得怨气滋生,很是花了些银两特特请了青衣道长来做法事。
什么?你不信?
青衣道长亲言,钱家的小娘子原是旺夫旺家之命,难道有假?
传言越传越邪乎,甚至有人说她是王母娘娘座前的仙子下凡;又有人说她是观音座下的大弟子……半月之间,钱多多一朝翻身。
从前嫌恶她的那些人家,都迫不及待的想要招待她去自家坐坐,说是沾一沾福星的福气。
又有人特地从几十里外跑来看她。
许多做娘亲的只恨当时没眼光,没抓住这个福星娶进自家,白白便宜了林小五。
一时间,各种酸的甜的苦的辣的,好话坏话,通通倒向林小五。人皆道他走得大运,祖上积德。
林小五只做憨厚状,对一切传闻采取不闻不问,淡然处之的态度。
大黄一家被每日川流不息的人群吓得缩在笼子里,很可怜的模样。钱多多气得骂,养只狗都会汪汪叫几声,你个老兔子就不能守护主人?
小五冷眼旁观,深知她的心思。
被青衣青龙两师兄弟狠算计了一番,自然心情不佳。那旺夫旺家的名声一旦传出,多少人上门打探,明知她已有婚约在身,还百般许诺,又是自家儿子多优秀,又是将来拿她当亲闺女对待。
幸亏柳大娘心意坚定,轻易也不松口。
总算这日家中没有客人。特地从县城赶回家中的柳大娘这些日子招待客人感到疲累,用过午饭自去歇息。孔氏自儿子去县学备考,终日足不出户,在房间里供了尊菩萨,每天一炷香,念佛不止。
钱多多觑得个空,说去洗衣裳,端盆去了山上。
小五悄悄跟在她身后,因她耳目灵敏,并不敢跟进。
等他到了二妮儿惯去的山涧,却是失笑。
哪里是洗衣裳,分明打着借口来偷懒哩!
她躺在树下阴凉处,脸上盖了片树叶,嘴里叼着根草,翘了二郎腿……他皱眉,又是这般随便动作。亏得此处少人来往,若给别人看到,成什么样子?
坐在她身边,拿下她脸上的树叶,没好气:“你却会躲懒,藏到这里睡晌觉!”
她挥苍蝇似的挥挥手:“去去去,好几日没得好生休息,家里人来人往,个个都要瞧我——难不成瞧我一眼就能生出金子?”
他扑哧笑了:“瞧你一眼生不出金子,却能生出福气哩。你是福气多多!”
钱多多又怎会听不出他话中揶揄,睁开眼睛,怒冲冲:“我把两个老不休的臭道士!看我下次就把他俩的……唔……你干嘛不叫我说话?”
嘴巴被小五捣住,她甩头挣脱,怒目而视。
小五实在也拿她没办法,道:“不是讲过此事不能再提?”
她撇撇嘴,虽然还是不服气,但对小五有顾忌,不肯太与他顶嘴。
小五也学她躺下,幽蓝的天空中飘过几缕白云,时不时有鸟儿唧唧喳喳在枝头跳跃,山溪流水哗啦啦的响,倒是一副岁月静好的好景象。
他道:“大娘同我讲,要咱们快些成亲。”
她大惊:“何时?”
不能是现在吧?残害儿童呀!
小五说到这个,耳根和脸颊都红了,转过脸去,不肯给她看见,道:“你今年也十二了,再一个月过完生日可就十三了,大娘说等明年开春就给我们办喜事。”他羞臊的脸上红成一片。
钱多多没空害羞,她尚处于震惊当中:“我就虚岁也才十一,怎地就变成十二岁了?”
这具身体十周岁,十一虚岁。
小五道:“乡间的风俗,都要虚两岁……”
她咬牙。
喵的,什么狗屁不通!
道:“我不同意,我不要!我谁也不嫁给谁!”
她真不想结婚……成亲!
小五叹道:“我知你心中别扭。但我朝早有定律,女孩儿若是年过十五尚未嫁人,不单要罚钱罚役,更要追究父母的错呀!”
她傻了眼。
第一次听说,还有强制嫁人的?
年过十五。是周岁十五,还是虚岁十五?
小五道,自然是虚岁十五。又皱眉,教训她不可再说什么周岁虚岁的胡话,给外人听了还当她不知世事呢。
钱多多将虚岁减下。
也就是说,实际年龄十三岁,就必须得嫁人。
她望向天空,这悲催的世界呀……十三岁还是孩子孩子孩子……尚处于少年期连青年期都不算的未成年呀未成年……不带这么祸害未成年的……
小五取出在怀里捂了许久都没机会送出的玉佩,道:“给你压裙角。”
她接过来,很是怪异的问了句:“难道这是传说中的定情信物?”
话一出口,恨不得扇死自己!这叫人话嘛?
小五既窘迫又生气,道:“下月你生辰,只当我提前送的礼!”
一说送礼,她想起了三年前华丽丽的那只妆台,扑哧一笑。小五也想了起来,更加窘迫。
硬邦邦的道:“我只当你是亲妹子。若不看你可怜嫁不出去,谁要娶你!”说完就跑。不顾钱多多在身后跺脚嗔怒。
孔氏发达心生远
时间沉淀了传言和传奇。钱家村自福星之说后刚刚沉寂没多久,又一则喜事让整个村子沸腾起来。
寄居在二妮儿家的孔近东,考中秀才啦!
人们聚集在钱家,屋里院里院外,挤满了来热闹恭喜的村人邻居。亏得他家围墙结实,否则怕不挤塌了。
孔氏喜气洋洋红光满面,走来走去的接受众人道贺声,又连声道谢,端茶送水,饶是忙的脚不沾地,面上却止不住笑容。
小五和二妮儿也很是欢喜,招待一批又一批前来道贺的乡邻。
有的和她家不熟,专程从外村赶来看热闹的,站在院外,羡慕的望着幸运的这家人。
议论纷纷。
有的道:“听说钱满山家的妹子原先和他家定过亲,嫌他家败了,非要退亲哩!”
有的道:“敢是没走运罢!猪油蒙了心,看不出人家其实是秀才郎呢!”
有的道:“怪道都说钱二妮儿是福星,可不就照看了孔家的福气!孔家只是和她同住一院就享得此等大福,还不知将来她的夫婿富贵成啥样呢!”
众人纷纷赞同。
刘氏没在院中道贺的人群里。
她看走了眼,这几日不知被多少人明嘲暗讽的笑话。却忍不住好奇心,悄悄的躲在看热闹的人群里,打探消息。果然是连不知情的陌生人都要笑话上她家几句。刘氏不由忿然。
不就考中了秀才?
钱叶儿嫁的可是殷实人家!没见她的聘礼多丰厚?没见她嫁过去之后使奴唤俾吃香喝辣穿金戴银多风光?孔近东考中了就如何?他娘还不是得亲自操持家务,连夜赶活计还不敢多点油灯?
至于那些个奉承钱二妮儿的,她就更瞧不上了。
啥子福星!她也在自家住了好几年,怎不见自家沾福气?越听越气,忍下和他们置气斗嘴的冲动,愤愤转头回了自家。巧儿抱着她大腿要点心,她正在烦恼气头上,一把将他拨开:
“吃吃吃,就知道吃!和你爹一样没出息的玩意儿!”
她对钱满山一肚子的不满意,一肚子的怨气。
妹子攀上了高枝儿,连带着家里也该享福不是?没听戏上说,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他们不指望升天,但好歹也能借着妹夫的势在县城谋个轻省活计。妹夫家那大的家业,忒大的铺子,哪儿不用人?
她盘算着,捅咕钱满山去寻妹夫央个铺子里的管事,从此她也是正经的管事奶奶!不再两腿泥,整日和庄稼打交道,多威风!
但钱满山任她磨破了嘴皮子,只是不肯。道自己是庄稼人,不会做生意,不会管事,闷头就懂照顾他那两亩破地!
刘氏拿他无法,亲去求钱叶儿。
她却也是一脸的为难。只道家中生意被前头那个的儿子把持在手里,不好插手,又道兄长憨厚,怕不是生意上人云云。
我呸!
他那儿子纵然当了爷爷,你也还是他的继母,他得叫你一声母亲!
但钱叶儿只是垂泪,诉说生活不易,刘氏也不好强求。她本来就心中不痛快,见得孔家如此风光,怎会甘心。
思来想去,倒真给她想出了一个主意。
再过半月就是二妮儿生辰,往年都没大做,今年看柳大娘的意思是想好生给她热闹一番。钱叶儿从嫁过去只归宁了一次,她算计着到时候提前将她接回来,好好摆摆排场,也给那些个势利眼的村里人看看——
穷鬼就是穷鬼,她给小姑子选得才是条正路!
因是难得的大喜事,柳大娘和孔夫人商量着,很是大大的庆贺了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