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因为家中存了这些心思,他才刻意同他亲近。
离得近了,倒当真倾心相交,拿他当朋友了。他粗中有细,早就发觉孔近东心中有所牵绊,几番旁敲侧击的打听,隐约也给他猜到些头绪。钱多多虽配不上他,难得孔近东心中悦她,又曾是患难之交,倒也算得上良配。
他有心帮好友达成愿望,只是孔夫人态度坚决,是决计不肯要钱多多做儿媳。
前次婷儿说过祖母的打算后,王熙大吃一惊。
夺人所爱,非君子之为!
他心中盘算,也该多和她走动些。或许下次约上孔近东?
难得婚配费心思
莲院。正房。
老太太坐着,王夫人站着伺候,接过丫鬟端来的捧盒,取出雨后天青单色釉彩玉盖盅放到桌上:“娘尝尝新来的厨子手艺如何。”
老太太满腹心事:“且放着。”
问:“你看柳婆子的意思如何?”
王夫人道:“瞧着她倒不像那等卖女求荣的。在这行名声也好。”
“我瞧她倒真心疼她闺女。”老太太自语。
王夫人低声道:“有句话媳妇儿不知当讲不当讲。”
老太太眼皮一撂:“有话你就直说。”
王夫人赔笑:“我听得她想将女儿聘做正头夫妻的意思。却不知愿意不愿意许给我们家做妾。”
她端起盖盅,撇了撇沫:“熙哥儿自然是好的,我们家门楣也高。难得不嫌弃她,她有甚好不情愿?”
王夫人赔笑。
自己肚里爬出来的嫡子自然是世上最好的。青龙道长虽亲口为她批命,说她旺夫兴家,可是毕竟贫门小户,人又生的寻常。熙哥儿尚未娶嫡妻过门,若先纳了妾,只怕好人家都怕女儿嫁过来受委屈,不肯与他结亲。可若是要她等着熙哥儿娶了妻,又怕生出什么变故。
王夫人左思右想,都觉得这钱多多是块鸡肋。
吃不得,放不得。
赶明儿探探熙哥儿的口风吧。
他房里那两个丫头,叫福儿的那个还算老实,也听话,伺候人的事儿倒是一点就通,不用大丫头们费心教。赶明儿叫过来探听探听钱多多的底细。
柳大娘是个机警的,潜意识里察觉事有不妥。但究竟怎生个不妥法,她却也想不出。左思右想,都不明白王家人的算盘,于是勒令钱多多,非有必要,少往王家走动。即便五娘子或者老夫人下帖子邀她过府去,也务必要在自己的陪同下。至于说喜儿等几个丫头——既然卖到别人家,就是别人家的奴才,和自己等人再无相干。除非主母厌弃她们,要发卖了。否则便是被打死,她们也插不上话,更不要试图干涉。
钱多多撒娇赔笑,只说自己不过想做好售后服务,务求令客人满意。
柳大娘白眼,道她又疯又痴,竟说些胡话!
又爱又恨的点点她眉心:“你个鬼精灵!当着外人装乖巧,谁知道你私底下这副疲赖模样?恁大个人,还在娘面前撒娇,也不嫌羞!”
她依偎着柳大娘:“我只一个亲娘,不挨着娘亲撒娇,难道叫我去寻外人?还是娘希望我和喜儿似的,见着娘就打摆子害哆嗦?”
柳大娘失笑:“可不也是——你只得我这个娘疼你罢了!”
默默出神。
她一个女孩儿家,终究单薄了些。上无父兄照护,下无姊妹扶持,说是养在自己身边,是亲闺女。可究竟自己早就立了女户,和她钱家再无相干。照说起来,便是她的亲事,自己也插不上手——不过因着前些年她打点的好,多方塞钱,哄得户长和七爷发了话,这才没人质疑她给钱多多做主定亲。
好容易相中的女婿,偏生是落难凤凰,浅水飞龙,人家一飞冲了天,这段婚事自然不好再提。
她有心要为她再找户妥善人家。可看看那些有意思的人家吧……不是奔着她的钱,就是奔着她的命——
旁人不知,自己难道还不知?
所谓旺夫兴家,都是她和小五作下的孽,平白糊弄着青龙道长撒了谎。命理之说玄之又玄,现下看来她是个有福的,可万一呢?万一将来没有福气,到时婆家岂不说她诓骗于人,还能给她好脸色?
柳大娘愁肠百断。
当真是……生子不愁,生女忧!
她话里倒轻巧的很,大不了和自己一般,立个女户,单门独栋的做牙婆生意养活自己。可世道艰难,她是寡妇,又有个硬妥的娘家撑腰,才不至于叫人欺负了去。
将来自己撒手人寰,留下她自个儿孤孤的。自己的娘家人虽不至于说看着她饿死,但毕竟从小心里就有疙瘩。当初自己不听家里话,硬和他爹结了亲,这些年家里头嘴上不说,心里是怨她爹的。连带着连她也不喜。
未嫁之身做人牙子……亘古未闻,岂是简单的?
不免和她商量:“妮儿啊,前次我去西街,西街的赵媒婆和我说,有个洪书生,想求门正经的亲事。家里虽说贫寒些,但在西街也有个小院,现辟出两间租给往来的客商,勉强也能过活。洪书生又是个上进的,在学里很得先生好评。今年二十,年纪大了些,胜在年纪大懂得疼人。他家父母都是老实的,惯不会耍横放刁,家下还有个妹妹,也早定了亲事,只等着哥哥娶了亲就要嫁的。因这洪书生眼界颇高,一般的女子不想娶,才蹉跎至今。
我问了他的要求,也不过盼着将来的妻子知书识礼,能孝敬公婆。你怎么看?”
她微微笑:“要求不算高。可平常人家的女儿,谁有闲工夫识字读书?高门第家的女儿又不给配给他,高不成低不就,这才耽误了吧。”
柳大娘一拍大腿:“可不就是这个理儿!”辨着她的表情:“依我说呢,倒不错。将来若能中了秀才,可不和近东是一样的?”
她道:“像孔大哥那般的,却也没得几个。他聪明好学,又难得天分高,光是名气,怕一般人也赶不上他。”
柳大娘道:“罢也,能识字读几年书,就算不错的了。”
又道:“我想着他人品倒是个不错的。你也到了该婚配的年纪,早些定下来,娘也放心……”
钱多多其实早知柳大娘这一番长话的深意,只是假装糊涂。如今她放到明面上,却不好再推,笑道:
“原来娘是为我着想,可真要多谢娘了。”
说着正儿八经的道了个万福。
柳大娘皱眉:“没羞没臊!你见哪家女孩子这么没羞没臊的和大人说起自己的婚事?”
她掩口:“我若是学人家的小娘子,就该羞臊的提起裙角跑回内房,任凭大人发落——可我若是跑了,娘和谁商量去?”
成功将柳氏逗笑。
她眨眨眼,又道:“别家的小娘子跑回了内房,其实都贴在墙角偷听哩——我却没那顺风耳!”
柳大娘又气又笑,轻拧她的嘴巴:“真真是个泼猴……”
说笑完了,她正色道:“既然求到媒婆身上,媒婆又说与娘听,却是他家有意为之了。”
柳大娘叹息:“我原也这般想的。说是不介意岳父家的身份,只要识字知书,懂得礼节,孝顺长辈就可。难得他们想的周全,可着你的条件造。”
她道:“想来也是奔那假命理来的!”心中把个青龙道长给恨得痒痒。
柳大娘叹息:“我又何尝不知,只是看了这许多,也只得他好些。”
钱多多亦是沉默。从前在乡下不知,跟着柳大娘东奔西走晓得些世事,才明白原来自己从前的想法幼稚且无知。
单立女户,讲来容易,做来艰难。没得男人支撑门户,孤儿寡母,多半要受人欺负。哭诉都是无处寻地。柳大娘将这边的规矩一一讲与她听。
原来她虽跟着亲娘,其实婚事人生都由族里做主。族里若说要她嫁给个四五十的糟老头子,她除了逃跑一途,大约也就只能找根绳子将自己吊在房梁上了。好在柳大娘的娘家这些年越发得意,她手头有钱,认识的人又多,族里这才不好插手,任她跟着东奔西走。
将来柳大娘过世,她的财产自己一应没得继承。
岂止如此。
这些年自己若是一直找不到婆家,所挣的家产,都算在柳大娘身上,将来不是给族里抢了去,就要被官府收了去。辛辛苦苦大半辈子,到头来身无分文。她想象冬夜里自己身着孝服,面对家徒四壁欲哭无泪的场景……
打个寒噤。
想了想,道:“不如过继个弟弟吧。”
柳大娘一愣。
她道:“寻个真心实诚的好孩子,过到爹爹名下,只说继承香火,免得将来无人祭祀。到时候娘说一句不必族里负担这孩子的吃穿嚼裹,叫他跟着姐姐过活,领了来,岂不两相便宜?”
柳大娘咬牙:“你道我乐意死了没人祭祀?不过是不想便宜了钱家那起子黑心肝的!他们倒挣着想把儿子送给我养呢,也得我乐意才行!一个个打得好算盘,我能再活几年?你将来嫁了,剩下的家产我又不甘心便宜了官府,只好送与嗣子,到时候他们亲生的父子相认,倒拿着我的钱享福!”
她道:“娘却也糊涂。难道就没有个父母双亡的孩子?”
柳大娘怔住了。
她道:“钱氏乃大族。我从前常听七奶奶说起,不止咱们钱家村,旁处也有族人,不过是隔了辈的,不亲近。大家都不富裕,走动不方便。但每三年一大祭,各处都要来的,七爷和七奶奶平日里也偶尔和他们有些联系。如今娘去求了七爷七奶奶,让他们开口在族里为爹寻嗣子。旁的不说,只说不忍心人家骨肉分离,要寻个父母双亡的小孩子,我就不信寻不出来!”
柳大娘经她略一提醒,立即醒悟。几乎半柱香时间,整个过程早在心中走了一遍,就连族里的人说什么,抱怨和阻力,她都想出来办法了——姜,还是老的辣!
摸摸她脑袋,感慨:“祖宗积德,你爹在天有灵!”谁能想到,当日痴傻的丫头,竟能变得今日这般七窍玲珑?
钱多多得意:“那是自然,也不瞧瞧我是谁的女儿?”
柳大娘顺势轻轻一拍:“你呀!夸奖两句就翘了尾巴!是我的女儿,怎地连个绣活都做不精致,至今还得为娘的帮你修了再修?”
她嘿嘿笑:“我去瞧瞧大黄,一天没给它喂食,该饿坏了。”
说着躲了出去。
说来也怪。她是个穿越的,却半点能耐都没有。就连后世里的那些记忆,随着岁月流逝,仿佛也渐渐的变成了空濛白雾,隔得远了,隐隐约约,有些看不清。她常常也想,好歹是个穿越者,总该做出些了不得的成绩。不求封侯入相,至少也要自食其力,衣食无忧吧。
可她记不得几首诗词,做不得化学物理。唯一擅长的莫过于记账和数钱。现如今家里倒是用着她‘发明’的记账方式。她偷偷拿去给牛掌柜看,牛掌柜听完她的解释,捋着胡须说倒是个好法子,就是麻烦了些,还得现去认字——这歪歪扭扭的,怎么就成了壹贰叁肆?
她说不出所以然,支支吾吾,也不敢宣扬。牛掌柜好心帮她试了几天,说方便是方便,别人都看不懂——
若想大面积推广,须得借助官府的力量。
而官府,又哪里来的闲工夫管着琐碎商事?
无奈何,用心活着,有一天算一天吧。
将从前尽数遗忘,倒也不见得是件坏事。她越来越有归属感,对柳大娘也当真的生出了亲生母亲的情感。至于说现代的父母……
她有种感觉,他们过得不错。
寻嗣儿钱家得子
雷厉风行。说的就是柳大娘。
钱多多提出建议第二天,她套了马车回到乡下,走访了户长娘子和七奶奶,三大巨头达成合作协议。
赶巧,户长娘子说,临近不远靠近桑干河的村子,也住着十几户钱氏族人。有个小子在四年前的桑干河水灾中丧了父母,本来倚靠他的亲叔叔过活,谁料今年年头,他叔叔得了急病,一命呜呼。他婶子三十出头,守不住,带着儿子改嫁了。半年里,这孩子全靠族里的人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口米的施舍过活。
柳大娘当即就赶着马车去看。虽看上去笨笨的,胜在心地实诚,少花花肠子,倒是个最合适不过的。当即拍板定案,要过他给钱梁栋做嗣子。一应花费,不必钱氏族里出,她全都包了。只一个条件,这孩子须得跟着他姐姐过活——
还不就是跟着她自己?
那十几户族人自己生存已是不易,乐得将他送出。左右也不曾辱没了祖宗,照旧姓钱。从此吃穿不愁,可不惹人羡慕?
倒是钱家村的人,如炸了锅一般,几乎没闹将起来。
刘氏道,我家巧儿是叔叔亲侄孙子,怎地不过继?
柳大娘冷笑。过继过去,是当嗣子呢,还是嗣孙呢?若当嗣孙,没得这个理儿。若是嗣子——从此后你和你儿子可就是同辈人。
刘氏噎住。
香婶子闹将,我家孩子多,总和你们一辈了吧。
柳大娘好整以暇。也不好看着别人家骨肉分离。我挑的就是父母双亡的,你们也双亡给我看看?
香婶子:……
再有多嘴多话的,都被户长娘子和七奶奶挡了回去。
没几天,开祠堂,祭祖宗,正式将嗣子过到钱梁栋膝下。
这期间,柳大娘都不许钱多多回乡下,只推说她染病,不好挪动,留在城里养着。其实户长娘子和七奶奶也明白她的心思,是怕钱多多回来太扎眼,又惹得族人询问何时成亲。
事情办得利索,前后也不过五天功夫,果然是有钱能使鬼推磨。正名之后,柳大娘带着新鲜出炉的嗣子回了县城房中。钱多多一见这位新弟弟,就觉得他实在可怜。
瘦的皮包骨头,人也看着不精神,胆小,别人稍微大点声问话,他都怕的直往后缩。也不知在从前吃了多少苦。
他小名儿换做坠儿,钱多多说今后要送他进学,起了个大名,叫钱归来。她的本意是说这孩子本来命里是该是她的弟弟,如今只是回来了,可是名字脱口而出,配上钱姓,自己都掌不住笑了。
“好个钱归来!姐姐叫钱多多,弟弟叫钱归来。叫别人听了,喝,这一家子!钻钱眼儿里了!”她自己抚掌大笑。
柳大娘本来觉得另外起个名儿事多,闻言也不禁乐了。
“只你事多,偏又爱闹!”嘱咐道:“坠儿是个可怜的孩子,从前咱们不知道,如今是一家人,你可得好好爱护他,不许欺负他!”
钱多多无语:“娘,我都十三了,坠儿才六岁,难道我是个欺负弱小的?”
柳大娘道:“我不过白嘱咐你。坠儿从此就是咱家的希望,将来顶梁立户,我过世后,他就是你的娘家,你的依靠!”
钱多多道:“我晓得。”又有些犹疑:“只是我看着他不甚灵光的模样……”
柳大娘道:“就因为他笨笨的才好。”若是个聪明的,将来自己走了,他把家产一继承,将钱多多再也不管,谁敢说二话?
反倒是笨笨的,人老实,知道感恩。如今年纪还小,慢慢带起来,只当亲生的养活,未必就比亲生的差到哪里去。
钱多多很想送坠儿去进学。但坠儿初次进城,又远离熟悉的环境,难免有些不适应,看着她们也害怕,更别提去学里念书。柳大娘道他年纪小,身体弱,要好好补一补。他们这等人家,也不求他读书上进光耀门楣什么的,只要健健康康的活着,比什么都强。
钱多多只得将打算放下,自己在家慢慢的教他识些简单的字。
她看着坠儿,仿佛就看到了自己初到此世,受的刘氏那些磨折,不免心有怜惜,越发的和颜悦色。坠儿本来忐忑不安,怕挨打,怕挨饿,存了要做苦工的打算。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