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象着钱多多被正室朝打夕骂的情景,打个寒噤。
宁可让她嫁给种田的穷汉子,也好过在深宅大院里被折磨!
就连钱叶儿,不是亲生的,她还不想让她嫁给人为妾的,更何况亲生女儿?
于是改日赵媒婆再上门,她便婉转回绝了。也不说旁的,只说钱多多性子顽劣,不堪教导,还想留在身边多多的陪她几年。又将她曾经定亲的事情拿出来,道人不可言而无信。
王家隐约知道些林小五的缘故,但也知道的不多,却是不好从中挑刺。
王老夫人见她不识抬举,很是生气。
她家在临江县多年,盘知错结,不说势力大到只手熏天吧,想要个普通老百姓家难过,却也是寻常的很。更何况柳大娘做的是牙婆生意,靠着走门穿户赚钱。王夫人在众亲朋故旧面前只淡淡的提了几句,柳大娘的生意就慢慢难做起来。极少再有富户高门找她,家中虽有积蓄,但坐吃山空也不是办法,柳大娘只得陪着笑,又往些往日看不太上的寻常人家走动。
虽说赚的不多,好歹也是份收入。
本想指望收起乡下的地租,今年的年景又不好。箱子里白压着五百两的交子,柳大娘有心拿出来兑换,只恐惹人疑心。
这日她和柳大娘往一家绸缎商户的后院去。这位夫人家开着小小一间绸缎铺,想买个粗使的婆子。却是不巧,正碰上了钱叶儿!
钱叶儿嫁的是个绸缎商,自然和他家有所往来。她胖了许多,穿着一袭艳红色的纱料衣裙,头上绾了三四根金黄晃眼的簪子,耳朵上两颗绿豆大小的黄金耳坠,胳膊上戴了三四根镯子,叮叮当当,看了都替她沉的慌。
她见到柳大娘进去,也不起身,只是拿着架子假装不认识。柳大娘心里看不起她这般做派,只做没看见。其实临江县就这么大小,她的底细谁不清楚,这家绸缎铺子的老板娘心里也明镜儿似的,知道她是柳大娘的侄女。但她不肯得罪于她,嘴上也就不说破,只是心中也有些不屑。
皇帝尚有三门穷亲戚。更何况你家当初多亏柳大娘帮扶。如今富贵了,就假装不认识,这种穷酸嘴脸,实在也让人瞧不上。
说了几句话,定下了柳大娘带婆子过来的日子,她便起身告辞。钱叶儿一直没开口,现在却忽然开口,道:
“我最近方听了个笑话,不知夫人听过没有?”
绸缎庄的老板娘含笑:“什么笑话?”
钱叶儿摇着扇子;“说是有个贱命的女子,因着有个糊涂道士批命,说她旺夫,于是许多人家争相求娶。这女子不知人家为的是她的命,只当自己魅力无边,挑来挑去,挑的蹉跎了岁月,变成个老姑娘。
好容易又有大户人家看上她,要娶过去做个妾室。她却说,我生的美貌,怎能自甘下贱。硬是要人家拿八抬大轿娶她过门——哎哟哟,夫人你说,好笑不好笑?”
她自己笑的花枝乱颤,身上的肥肉一哆嗦一哆嗦,偏生要拿扇子掩着半边脸,一双曾经美丽,如今却失了光彩的眸子挑衅般看着钱多多。
她话里说的如此明显,谁听不出是暗讽钱多多?
柳大娘面色一沉。
钱多多抢先发话:“我原也听了个笑话,不知娘亲可曾听见过?”
她面露狡黠,柳大娘知她要反讥回去。因厌恶钱叶儿,便打算让她放肆一回。宠溺的笑着问:“说来我听听。”
她瞄了钱叶儿一眼,蜻蜓点水般掠过,笑着开口:“说是很久以前,有个生的很是美貌的女子。”
说到这里,顿了一顿。
钱叶儿知道她是要说自己,听得她夸自己美貌,不由得意,挺了挺胸。
“这女子生的好相貌,邻家都来求。她虽则是定了个亲,却嫌弃未来夫家贫寒,不肯嫁过去。”
说的便是孔近东了。
柳大娘配合默契:“然后呢?”
她笑:“然后啊,她嫁了个有钱的人家。可惜啊,是个不争气的,嫁了十几年,硬是怀不上一儿半女!偏生她不肯嫁的那位男子出息,在外做官,挣下了大大的家业。偶有一次对方回家探亲,正碰上她被公婆打骂,说她是只不会下蛋的母鸡。那男子长叹一声:公鸡不会打鸣,母鸡如何下蛋!”
绸缎庄的老板娘扑哧一声,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不是变着法的说钱叶儿嫁的老头子,所以才生不出孩子?
钱叶儿气得手哆嗦:“你,你……”
她置若罔闻:“公婆却越发打骂那女子。那男子又是一声长叹,说了句:女人何苦为难女人!”
多多险遭故人害
县城诸多风言风语,她们母女只是不理。若是别人说得过了,就关起门来哪里也不去,左右手上尚且有些积蓄,又有乡下的收成,好赖总能度日。
如此过得一段时日,那些个流言也就渐渐的淡了。
柳大娘复又出去走动,只是禁她再跟随出门。
这日午后,她和青云、彩云两个,搬了椅子在花荫下做针线,坠儿吃过晌饭犯困,却又死活不肯回房中睡觉,说是光阴匆匆,不可浪费。青云和彩云便笑他,不过跟着小娘子念了两天书,也学人家秀才出口成章。
坳不过,搬了把摇椅放在树荫底下,他半躺着嘟嘟囔囔背三字经,人之初性本善背了没几句,消无声息了。
彩云探头一瞧,掩口轻笑,青云待要张口询问,她摇摇头,摆手不让她说话。自顾起身去房中拿了薄纱被盖在坠儿身上。
青云压低了嗓音:“该抱他去屋里,当心蚊虫叮咬。”
钱多多摇头:“别惯着他!叫他回屋去睡偏偏不肯,非要蚊子咬上十几个大包,看他还犟嘴。”
青云掩口而笑:“小娘子说的狠心,就怕看着坠哥儿哭闹,又该心疼了。”
彩云也笑:“大娘每每和我们说,小娘子却是只纸老虎,看着厉害,其实心软。”
钱多多无语。
这么小的孩子,又是个懂事的,犯了错自己先含了一大包眼泪在眼眶中,看着就怪可怜。难道还要狠心的把他打一顿不成?
午后倒也静寂。树梢头鸣蝉有一搭没一搭,叫的很没诚意。她寻思着,莫非最近没有管饱饭?反倒是檐下挂着的那只雀儿,蹦蹦哒哒很欢喜。
说到这雀儿,却也是有点来历。
王爷爷的孙子病好之后,被送到了牛掌柜那里,不过半年多,深得牛掌柜的好评。竟也教他学着站柜。这小子是个机灵的,又孝敬,难得攒下两个钱都给爷爷送来,便有些好的也不舍得吃,每每偷空溜出来送给王爷爷。偶有一次得了只不知名的雀儿,长的虽然不好看,胜在叫声清脆,听说爷爷的主家有位年龄尚幼的男孩儿,便巴巴的费了一宿功夫编出一只竹笼,将鸟儿送了过来。
钱家没养什么正经宠物,只得一只老兔子大黄成了精。大黄很有些脾气,除去钱多多,是谁也不稀搭理的。坠儿每每逗它,人家嘴巴一歪,就将头撇开,凭你用再鲜嫩的菜叶都诱惑不来。
坠儿得了这只鸟儿,很是开心,言道姐姐有大黄,他就有大灰……概因这鸟毛色发灰……他们果然是一家子,取名都这般没天分……
钱多多捏了绣花针,在绣棚子上漫不经心的扎来扎去。眼睛盯着灶房,盘算家里也该多储备些米面。听说临近的几个州又遭了蝗灾,恐怕今年的米面价格涨的厉害。她盘算趁着如今面价尚贱,不如买些囤下。等自家的地里有了出产,再高价卖出去,一来一去,又是翻倍的银钱。
彩云捅了捅青云,努嘴示意她瞧。青云噗嗤笑了。
“小娘子,你绣的敢是水鸭?”
钱多多醒神,低头瞧绣棚子,掌不住也笑了:“咦,鸳鸯怎地变成这么个形状了?”
青云一把夺过绣棚,赶她:“去去,你去算账数钱!”
对着绣棚上乱七八糟的线面撮牙花心疼不已:“五色绣线如今又贵了些,经得住你这般糟践?”
彩云掩着口只是看热闹。
她讨了个没趣,讪讪的拿起花洒去浇花。
青云更是气,几步上前夺了过去,推搡她:“好祖宗,大日头毒的,你想害死它们?”
她摸摸碰碰香肥厚的叶片:“我不过见它耷拉了脑袋没精神。”
青云哭笑不得:“日头这么毒,难道还硬要它有精神?”
彩云笑的前仰后合:“也只青云能制住你罢!”
三人笑做一团,王爷爷忽来报:“姐儿,外头有人自称是王家的下人,要见你哩。”
钱多多眉头一皱。
青云没好气:“见什么?谁要见他?王爷爷告诉他们,大娘不在,姐儿不见外人。”
王爷爷犹豫:“他说得是替人报信来的——说是有个叫喜儿的病危,想见姐儿一面。”
钱多多一紧张,掐掉了两片叶子。
“谁?谁病危?”
不由自主的向前跨了两步,没控制住声量,吵醒了坠儿。他揉揉眼:“哎呀,我睡着了……”
多多问:“王爷爷,说喜儿病危?谁说的?怎么说的?”不等他回话,着急道:“算了,快去把人请进来——还是我自己出去看看!”
来的是个陌生的小丫头子,眼里含泪,怯生生的,见了她道:“小娘子,我是后门上负责传话的,福儿姐姐和我一向要好,如今她病危了,托人传信,说想见你一面,我找了个空子才溜出来。好姐姐,你去见她一面吧,再晚了,怕是见不找了……呜呜呜……”
她方寸大乱。
明明送进去时还好好的,怎地没过一年就不好了?
彩云长了心眼,把小丫头子好一通盘问,但她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顾着哭,再就是央求钱多多去见福儿一面。钱多多顾不得许多,换了衣裳就要往外走,被青云一把抓住:
“大娘吩咐过,不许乱走动!”尤其还是王家!
钱多多醒了醒神,为难:“喜儿是我亲手送进去的,我原答应她爹娘祖母要送她进好人家……”
说着挣脱她:“好青云,你在家看好坠儿,我娘问起,只说我去街上买丝线。”
青云不允:“我和你一道去!”
小丫头子说她有方法进去,并不必通报。又道福儿如今病的厉害,在夏院中也没个人照顾,住的很是偏僻,她们只需从小路进去,神不知鬼不觉。钱多多心急如焚,竟没分辨这番话,只催着她赶快带路。
三个人悄悄的打后花园,沿着小径直走,果然没遇上人。多多问她福喜究竟生了什么病,如今怎样,看没看大夫,吃的什么药。小丫头子支支吾吾,回答不清。多多心里不耐烦,一劲儿催她疾走。
终于小丫头子在拱门前停下,说了句:“小娘子快进去吧,姐姐就在里头的偏房中。”
钱多多惊疑:“你不领我去?”
她低着头:“我还有活哩,给人看见要打死我的。”
说着不顾钱多多的叫喊,一径低着头往回去了。
四下寂静。这个地方确实也够偏。她辨认了下方位,勉强记得在夏院后头,院子却打扫的很是干净,一点也看不出是让下人养病的模样。走廊台阶上放着郁郁葱葱的植物,其中颇有几株名贵。
青云低声:“怎不进去?”
她摇头。心中有丝说不出的警觉。
想了想,还是感觉不对劲。道:“我们回去。”
青云纳闷:“不去看喜儿了?”
钱多多道:“即便要看,也该光明正大的通报了,这样偷偷摸摸算什么呢?”
说罢拽着青云就要往回走。
却瞥见打拱门那头走来一个丫鬟,她等那丫鬟走到院当中,低声叫:“桂花。”
原名桂花,因和老太太屋里丫鬟重名改为圆儿的丫头,听得有人叫,四下瞧了瞧,大惊失色。
一面让她们噤声,一面探头四看,确定四下无人。这才疾步走了过来。她手里抱着个青瓷花瓶,瓶里插了几枝鲜花。努嘴示意两人随她往花园僻静处去。
压低了嗓音问:“小娘子,你怎地过来这里?”
多多心中疑问一大串:“这儿是哪儿?我听得说喜儿病了,病的怎么样了?可有看大夫吃药?”
桂花急得跺脚:“你莫不是偷偷进来的?”
见她点头,更是着急:“哎呀,我原想这几天抽空找人说给你,怎地就没赶上!你道这是什么地方,就敢乱跑!”
青云疑问:“不是下人养病的地方?”带她们进来的小丫头子这样说的。
桂花又机警的四下看了看:“小娘子,这里却是熙哥儿的书房!”
钱多多大惊。
“王熙的书房?”
桂花点点头。
“福喜她也没病,她是存心要害你呢!”
桂花将事情娓娓道来。
自她们进了府中,单只她和福喜两个被分到公子的夏院中当差。初时还好,两人都只是学规矩,学粗浅的伺候活,明明她更会察言观色,学东西也快,公子却明显更喜欢福喜。渐渐的就把福喜给提拔了起来,她则只在三等丫鬟中混迹,做些粗活。
前阵子也听说了钱多多拒绝熙哥的事情,她自认少了个竞争对手,很是欣慰。福喜却面色不好,郁郁寡欢,每每说起来,都道若是钱多多嫁进王家,她们又能在一处。桂花只是心里笑她傻。
这几天经常看见王夫人的丫鬟来找她,每次找完她都要抹眼泪。问她又不说,只有一次,幽幽道,若是骗了多多姐,将来她会不会原谅自己。
桂花纳罕,她们在深宅大院中,轻易见不着钱多多,又怎会骗她?然而福喜最近神情恍惚,她也察觉不妙,就想着寻机递话出去,让钱多多当心些——在大宅门里时间久了,龌龊看的多了,虽不知究竟,却也隐约觉得不好。
无论如何,钱多多于她们这群丫鬟有大恩,她也不想让她倒霉。
今天见着钱多多,桂花瞬间明白了。
这是要坑她呢!
一个小娘子,未经通报出现在公子的书房中,闹将起来,还不翻了天?钱多多的名声还要是不要?到时候,她嫁也得嫁;不嫁,也得嫁!
听完了,钱多多浑身冷汗。
她万万没料到,福喜居然会算计自己!
桂花嗤道:“小娘子怕是不晓得。你拒了熙哥儿的婚事,老夫人很生气,大发雷霆了好几日。听说夫人整天发愁,咬牙切齿的把你和大娘给恨上了。又说究竟都是他家的人,将来有得你好看!我和老夫人那院的菊花姐姐说得来,她是老夫人大丫鬟翡翠的妹妹,她和我说,其实老夫人是看中了你能旺夫兴家的命格。从前有人给熙哥儿算命,说他命中注定有一大劫,极为凶险的,最好讨个命里清贵的女子才好。老夫人和夫人舍不得司马家的小姐,就算计着要你做妾帮熙哥儿挡过这一大劫呢!”
青云淬道:“呸!黑了心肝的,别人家的孩子就不是娘生爹养的?”
桂花感慨:“这等大户人家,只知道自己痛快罢了。”
钱多多道:“可是喜儿为何……”她自认待福喜不薄,平白被人这般算计,心中实在也难受。
桂花冷笑:“你不知道。她如今是熙哥儿面前的红人,都说将来她就是上头的半个主子呢!”
多多大惊。她才多大?
然而想想大宋朝的定律,又垂头丧气。
罢了,只自己是傻子!
桂花道:“你们快些出去罢。只怕就是夫人和福喜设的局,正等着你们上钩!”
钱多多想想王家老夫人和蔼慈祥的面孔,再想想王熙爽朗大气的模样,心里暗恨。
果然知人知面不知心!亏得王熙口口声声她和孔近东乃是天作之合,居然打得这等不是人的算盘!
就算自己没有嫁给孔近东,他难道不知朋友妻不可戏?
其实说来,她又冤枉了王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