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似笑非笑望着青云:“你是想我嫁呢,还是不想呢?”
“呸!”青云背过身:“好没羞臊!我不过白问句,难不成姐儿的大事,我能做主?”
她大笑:“好丫头,我因你是个有主意的才问。”
青云转身正视,正色道:“若是倚着我说,倒是不嫁的好!”
“哦?”她疑惑又好笑:“你说说看,为何柳家不好?既是我的亲舅舅亲舅母,二表哥又是个有学问,如今他家也算富贵了。如母亲所言,我嫁过去,既不担心婆母苛刻,也不必为生计犯愁,可是不好?”
青云冷哼:“罢了,快别提!不是我说嘴,姐儿那位舅母,一个人倒有两颗心!”家中无人,青云又和她说笑惯了的,并不担心她着闹,因此肯实话实说。
“每次她来咱家,我和彩云都要好笑半晌。分明就是出身平民,如今虽说富贵了罢,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那些做派,嫌这儿不好那儿不规矩,又要挑剔我和彩云的行为举止,说我们伺候的不好——离着真正豪门大户还远着呢!”她学着柳家舅母鼻孔朝天挑剔模样,逗得钱多多捂嘴直乐。
“说到他家二爷,更是好笑!竟好似是古墓里出来的,又或许是古画里出来的,大老远的呀,就嗅着四个字!”青云眉飞色舞,钱多多忍不住问:“哪四个字?”
她拌个鬼脸:“腐朽之气!”
“哈哈哈哈……”成功逗得钱多多散了一肚子的闷气。
“照你这么说,我竟是不嫁的好?”
青云得意:“那是自然!”犹豫再三,低声道:“若是林公子,又另当别论。”
她低低的唔了声:“你说说看。”
青云知她心事,也不敢放肆,觑着她并无不豫,缓声道:“从前我只当他是个藏奸的,从来也没好脸色。只是后来见的多了,无论如何,他对姐儿一片真心,却看不出来半点假……若说报恩,凭着再大的恩情,他做的事情也都报了。平白无故的,谁肯对个陌生人好呢……”
她垂着眸,淡淡听着,仿佛听了进去,又好似走神没听着。其实心里也有所触动,不自觉的,右手按住胸前,阻止跳动的心脏——是啊,平白无故的,谁肯对个陌生人好呢……谁又肯一直对陌生人好下去呢……
绿珠挨打钱坠同
这日过了午,天色傍黑才见柳大娘回家,她和彩云都气到不行,到了家谁都不理,只是坐在椅子上生闷气。
钱多多拉了彩云悄悄询问,原来她们和一众同行邻居们在一处吃茶说话,谁知就有那不识趣的提起钱多多从前的事情,说是如今流言,她本是个克死亲爹的煞星哩。
她们留意打听了,这种话再没别人肯说,如今知晓她底细的,除了钱叶儿也没旁人。柳大娘很是吃了对方些不咸不淡的气话。
正说话间,听得厨下青云嚷嚷,彩云皱眉:“大娘心里正不好哩,她又和谁置气!”两个说着匆忙往厨下走去。
青云堵着厨房的门,正和绿珠拌嘴。青云素日是个牙尖口利不饶人的,绿珠却也曾是梁夫人身边得用的丫鬟,说理吵架更样样不输人,直把个青云气得脸红脖子粗,指着她结结巴巴说不成串。
钱多多示意彩云,她忙笑着上前拽过青云安抚:“好妹妹,大节下的,又生了什么气!”
青云见到两人,也是舒了口气,愤愤道:“我不过白问她句今天没见影儿,去了哪里,她就和斗鸡似的,直着眼睛和我吵吵!”
绿珠却也不忿:“难道我竟是囚犯不成?整日的囚在厨下,就不能略走一走,发散发散?也不知我上辈子欠了你甚么,看的乌眼青似的,连半步不许我多走——我竟会跑,还是个偷儿,也值当你这般防备?”说着捂着帕子呜呜的哭,边哭边从缝里偷窥钱多多,一面作出副娇怯的模样诉苦:
“何苦来着,都是丫鬟!姐姐也不过怕我在大娘和姐儿面前出头,抢了你的威风。可知我其实一片忠心,只想好好伺候主子,再没坏心的。姐姐是早先的人儿,在姐儿面前自有体面,又何苦处处防着我,不叫我正经当差……”云云,一行哭,一行诉。
把自己描述的凄惨无比,又忠心耿耿。若是不解事的听了去,只怕要被她感动,真当她是个好人,一心为主的。
钱多多只是劝说,说大节下的,别拌嘴,青云彩云两个是老人,要多让着新来的。却又不松口责骂她两个,只避重就轻,说绿珠做得一手好浆水,多承她这些天费心,不叫她四处走动,也是存了爱护之心,恐给外人欺去云云。
心里却是不耐的。
哭声太假,做派太虚。若非母亲心里不高兴,不想叫她生气,谁耐烦在这头听她表忠心诉委屈。
青云听得她越说越不像,本来气得脸颊通红,看着姐儿冷静模样,反倒也镇定下来,心里不免责骂自己——亏得跟着姐儿这么多日,学着为人处事的。当真遇到事儿,竟这般不中用。早晚是个要卖去的丫鬟,何苦和她置气。
如此想着,渐渐气平。
然而听着绿珠不识好歹,渐渐攀扯上她和彩云一味护食,把着前头重要位置不叫旁人插手,渐渐带出包藏祸心的污蔑来。就连彩云那等好脾气都变了颜色,更务论青云,当下如点燃的爆竹,炸了:
“你还莫和我说有的没的!我只问你,你若当真是个好的,前儿作甚拐弯抹角打听姐儿的私房?又那日午后都在前头,你作甚偷偷溜到姐儿房外探头探脑?还有坠哥儿,才多大点年纪,你没羞没臊逗他,说的又是什么胡话?但凡有客,听得是男客,不管谁在前头陪客,你想方设法要往前头伺候,又为的甚么!”
绿珠眼见钱多多尚算平静的脸色渐渐沉下去,心惊不已,尖叫:“你胡说,你血口喷人!”
青云冷笑:“我胡说,我血口喷人!前日的且不提,我问你——姐儿和大娘临走之前分明嘱咐你在厨下好生看茶,若是闷了便去房中休息也好,寻我做针线也好。家中一日无人,我也顾不上你,怎地找了一日也不见你?你只在后院,从哪里见着王家来人,又听谁说的是临江县的大户如今工部王侍郎的侄子?家里连个主人没有,我却不知王公子何时来的,又何时走的,你倒清楚?敢是出去和人嚼舌根,传了出去,叫人怎么想咱家?”
绿珠已是发虚,却犟嘴死不肯承认。
钱多多沉脸,冷眼盯着她:“王家来了人?来的谁?你怎么看见的?你出门子去了?”
绿珠自被卖出来,首次见着钱多多如此冷肃,心中不由咯噔一声。忙跪在地上,满头大汗,抽泣着:“姐儿,我因听着外头热闹,因此在靠外墙的廊下听了半晌热闹,绝没出门的。”
为免惹闲话,三令五申不许她出门,如今犯了戒,可不叫钱多多气恼。
她是真生了气,冷道:“我只当家中风平浪静,竟不知有这些事体。”冷眼扫向青云彩云两个:
“你们看的好家!”
彩云知事,忙拉着青云一并跪下,只是顿首,并不辩解。
她冷道:“母亲上了年纪,诸多事体不便劳碌。坠哥儿年纪还小,又成日在外上学。我当家中人口简单,把一应事情放心交给你们,却是怎么看得家?便是她不好,也该及时告诉了我,却又瞒着,当真等闹出大事才善罢甘休不成?”
彩云忙道:“都是我们不好,怪我们没看好家。”
她冷道:“青云你说,这个无王法的,和坠哥儿说了些什么混账话!”
青云心里也是后悔。
她不过一时气愤,才把话抖搂了出来。绿珠一贯乖巧,手下又勤快,虽则姐儿命她们看着她,日子久了,倒也没拿她当个外人了。她和坠哥儿说了那些话给自己听去,唬的小脸发白,求了又求,只说是一时昏了头胡噙,求她千万莫要告诉大娘和姐儿去。她想着做人丫鬟都不易,何苦为这个害她丧命,于是便悄悄瞒了下来,谁想今日又说漏了嘴。
见钱多多是当真动了气,不得不如实说出。
原来坠儿从学堂回来,饿的很,常往厨下寻些吃食。这没羞臊的,故意挑着坠儿问家里三个丫鬟哪个最漂亮。坠儿小孩子家懂什么,自然是绿珠生的最好看,便实话实说。绿珠不甘只当个灶下丫鬟,挑唆他去寻柳大娘讨了她去在房中伺候,又说些没羞没臊的荤话。好在钱多多平日管得严,坠儿也知道些好歹,不肯应口。只是听了她的话,每日里好姐姐不离口。
多多听完,气得浑身哆嗦。
她平日事忙,母亲在家坐镇,又有青云彩云两个帮手,想着家里人口简单,又没得男人,自然事情也少。谁能想到这个绿珠是个生冷不忌的,连坠儿这般小孩儿都要挑唆?
若换位思考,绿珠也是无奈之举。家里人少,钱多多和柳大娘都不许她前头伺候,她又不甘心只当灶房丫鬟,自然要瞄准唯一的男人——虽说小了些,总好过被卖去窑子里,遭人作践。
然而在钱多多的立场,她却十恶不赦。
钱坠儿是她娘们两个的希望,将来这个家的中流砥柱,没防备间被绿珠给教坏了,若是当真因为个丫鬟和她们生分了……她死盯着绿珠,咬牙想道,你便是万死也莫辞!
心中念头千回百转,只是冷声:“先不说这个。你老实说,今儿去了哪里?”
见绿珠眼珠子滴溜乱转,知她想编瞎话诓骗,冷笑道:“我劝你莫要动歪脑筋。出去没出去,我只消去街上邻居问上一声,总有个见着你得!”
绿珠心惊,连连顿首:“姐儿赎罪。实是我闷得不行,出去巷子里走了走,远远见着有马车过来,顺风飘来几句话,又是临江县,又是王公子的,实在也没敢走远了!”
她说的并非实话。
趁着青云不留意,她偷溜出去,街上逛了一遭,回到巷口见着有马车,不免多看两眼,那车里还有人在,只不下来,隔着帘子吩咐了小厮两句,小厮过来客客气气的将她请了过去,和车中男子对了几句话。
其实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是询问些钱家的事情,又钱多多的近况,又家里最近来了什么人。她平时被青云彩云两个看的紧,正经事摸不着,也说不出所以然,车里那位贵人沉吟了片刻,命人打赏,不再理她。反倒是她,借着和小厮说的几句话,半猜半蒙,猜着来人是工部王侍郎的侄子,临江县大户王家的公子。听声音年轻的很,心里就存了些念头,着意奉承了几句,却也没见着对方回声。
绿珠因此心中有了计较,回来便想要打听,王家的人究竟为何而来。
这些,她却不敢回给钱多多。
须知她最恨把家里的事情透露给外人知道,虽然自己知道的不多,却也隐约说了些她打听来的小事儿。
绿珠心中将青云恨了个底朝天。
平日林家大公子来家,她跟防贼似的,半步不许她往前头去。如今又捅破了事体,还不知钱姐儿如何发落她呢!
钱多多也不是个傻的。听完她说,已猜得大差不离。只是不肯说破,冷道:
“姑娘果然是心大的。我只当咱家待你不薄,想着留姑娘在家中,虽说没有大富贵,却也能糊弄着度日,却是我的疏忽,忘了姑娘锦衣玉食惯了,再瞧不上我们这些小户!前两日还有人和我提起,说是玉柳胡同里丰香楼的妈妈打听着想买个大户人家的丫鬟回去,姑娘既然看不上我家,就去那里享福罢。”
绿珠吓得面色煞白,抱住钱多多的腿嚎啕大哭:“好姐儿,好姐儿,我给你磕头了,你饶了我罢,下次再不敢了!”
玉柳胡同是暗巢,丰香楼打着酒家旗号,其实是个私窑。绿珠在梁家听多见多,自然晓得不是好去处。吓得魂飞魄散,只恨自己太着急,露了行迹。
若倚着钱多多本心,真恨不得干脆就把她卖去那里,以解心头之恨——她不气旁的,只恨她教唆钱坠儿。
然而转眼,青云彩云两个也是脸色煞白,面面相觑之间,俱都在彼此眼中看到了恐惧。她们主仆一贯相宜,虽知晓姐儿不是个善心的,却极少见她做损阴德的事体。如今绿珠被卖去那里,同为丫鬟,不免物伤其类。
钱多多也猜着些她们的心事。青云彩云两个虽有不到之处,却是难得忠心,又相处多年,早有感情。她思忖再三,不肯为了绿珠伤了她们的心。再则柳大娘近来越发信神佛之说,三天两头往寺庙里添些灯油钱。她也不想破功损德。
种种思量,叹了口气,扶起绿珠,叹道:“你呀!你呀!”
问道:“既如此,我罚你十个板子,你可领?若是领了,今后这话休提,你只老实当差,我自为你寻户好人家。”
绿珠只求不被卖去肮脏地方,磕头不止:“但凭姐儿处罚,从今后我只一心服侍姐儿和大娘,再不敢贰心!”
钱多多心道你便是三心二意,我也不敢把你多留。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留在家里终究是个祸患。
又看向明显松了口气的青云彩云两个,板着脸:“你们两个,没好生当差,各罚十个板子,可也情愿?”
青云是胆大包天的性子,心里一放松,就想不起方才的心惊胆战,故作夸张:“啊?十个板子?”哎哟哟叫唤:
“这可坏了!姐儿把我们都打坏了,谁去服侍!”
她板着脸:“先打绿珠。她的差事你们先做着,等她养好了能进厨下,再打青云,青云养好了,再打彩云,还有甚话说?”
青云早跳了起来,笑嘻嘻:“既如此我就放心了。只是姐儿打我的时候千万轻些,我还惦记早些养好陪着姐儿出门呢!”
钱多多啐她:“泼猴!”
当下亲眼看着,打了绿珠十个板子。青云彩云两个能有多大力气,看着唬人,其实也疼不到哪里。
绿珠却故意装出很疼很疼的模样,垂泪谢过。
钱多多命她两个扶去房里上药。
回到前厅,柳大娘早把一切听在耳中。见得女儿返回,叹了口气:“还是心软!”
她赔笑:“终究是娇滴滴的女儿家,打坏了,还得延医请药,没得白花钱。”
柳大娘叹息:“我早说对待下人要严,你只不听。惯得青云彩云两个不知好歹,如今惹出事来,可知道错了?”
她道:“是我考虑的不周。只当她们年小。”
柳大娘摸摸她:“咱家也不是苛刻人家,只是该守的规矩,还要守着才好。”
她低头,应了。
近之不逊远则怨。古人所言,固然没错。对待林小五,她自己是如此。
青云彩云两个,又何尝不是。
大约这是女人通性,改不了罢。
这且不提,柳大娘转而和她说起钱叶儿的不是,又怎么在熟悉人家败坏她的名声,又怎么说三道四。钱多多心里记挂坠儿一事,敷衍道她本就是三八,只管教她说去,理她作甚。
柳大娘叹息,人言可畏。
她只嗤之以鼻,一个养在后宅的女子,便是交际,能有多大天地?凭着她去说,难不成别人就肯信?
她心里既装着要教管坠儿,又记着如何想法破了自己和二表哥的亲事,又愁着牙行,又要去想王熙因何派福喜前来,她猜着嫁妆首饰分明是在三皇子手里,怎地又转去了王熙手中……
对钱叶儿,只当是个屁。连放,却都不屑的放得。
顶到天,若能见着,大不了想法奚落她一通,辩驳两句,也就罢了。
柳大娘说了几句见她听不进去,叹口气,也丢开不和她再说。
倒是钱坠儿下学回来,被钱多多叫到跟前,很是问了番学业功课,又问平日来往的朋友同窗,又问家里的事体,最后数落出六条罪状,命他取来手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