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打算和女儿同住一屋,没料到家中多了人口。钱叶儿乖觉,主动要她和自己挤一处。好在巧儿年纪尚小,又都是至亲,并无避讳。
农忙一事,人人下地劳作,就连钱叶儿都提着篮子在田间地头奔走,送水送饭。钱多多和林小五两个更是累得七死八活。好在柳大娘雇了人帮忙,刘氏虽不满,但人家花自己的钱,她也无话好说。
忙得十几日,好容易做完,柳大娘和刘氏却起了纷争。
原因无他,皆是五亩地的收成惹得祸。
刘氏早把五亩地看成自家产业,粮食收回来堆在自家粮仓,她就不想吐出去。然柳大娘也不是吃素的,留足林小五和二妮儿的口粮,剩下的便要卖去。刘氏心如刀绞,如何肯同意。
口口声声林小五吃的多,二妮儿吃的多,家里粮食不够,各种借口云云,就是不想柳大娘卖了粮食。
柳大娘坚持不松口,她便改了策略,隐晦的表示要赶二妮儿和林小五离开。
其实她哪里舍得二妮儿这棵招财树,不过逼着柳大娘表态罢了。往日但有纷争,只要她一说家里不便照顾二妮儿,柳大娘都乖乖就范,她以为这次依然灵验,却忽略了林小五这个变数。
秋粮枪收,应付了下来收税的差役们,因村小人少,只来得三位差役,吆喝着好不威风。户长命每家出酒菜钱以备差役食用,又塞了许多贯在差役袖中,换得他们满意笑容。点头直说村里的人都好老百姓。
钱多多冷眼看着,不知怎地想起了电影里作恶多端的鬼子,面对奉承巴结的汉奸也是如此:
“你地,大大的良民。”
差役此次不止收粮税,更有重要通知,贴在了村口。村里人大字不识几个,户长当众念了一遍,钱多多和林小五不在场。人群渐渐散去,他们才注意到新张贴的通知,钱多多望了林小五一眼,林小五微笑:
“二妮儿可是看不懂?”
她白眼。我若能看懂,还用你显殷勤?
林小五正想读给她听,后面却有人多事的读了出来:“临江县衙府令……”
多事者乃孔近东。
原来县里要修路,征民夫,命每家出丁,如不能出丁,则以钱财绢帛抵之。孔近东文绉绉的念了出来,林小五心中其实颇不畅快。
好容易有个在二妮儿面前显摆才学的机会,他正想看看二妮儿崇拜的眼神,孔近东又跑出来搅局。
他面上不显,待到孔近东念完,方才笑吟吟的道:“孔大哥大才。”
孔近东面白肤嫩,纵然屡遭磨难,又下地干了许多天的农活,皮肤白皙依然,此刻面上一红:
“小五又在笑我。”
他两个同住一屋,又一起干活,同样对刘氏颇多怨言,倒很有些战友情感。
钱多多听完,沉默的扫了他一眼,转身,离开。
孔近东很想得到一个赞赏或者感谢的话语,哪怕眼神也好。眼中不觉流露出失望。
林小五赶忙补救:“多谢孔大哥,还特意读给我们听。”
孔近东十三岁,比他们大,同样历经巨变,但他有母亲百般维护,仍然是一副富养书生气,见得有人赞赏,开心笑道:
“我见你也能读,可也识字?”
北方例来一年一收,秋收之后田地闲置,大人尚且忙碌,小孩子们却有些闲了。他几个这才有空来村头玩耍。
小五腼腆:“幼时随爹学过几个,也认不全。”
他言语时,无限感怀惆怅,令孔近东大感同病相怜,忙道:“闲来无事,我教你呀。”
小五大喜,一鞠到地:“多谢孔大哥。”
携手,哥俩儿好的往回走。
回到院前,二妮儿站在院门外,倚着大柳树遥遥望着屋里,并不进去。孔近东纳罕:“二妮儿,咋不进屋?”
钱多多吓了一跳,转向两人,怒目而视,竖起食指在唇边。
国际通用手势,纵然古人淳朴,未曾见过,好歹也该有点机灵劲,心领神会吧。她没料到孔近东自小受的乃是传统儒家教育,所谓君子坦荡荡,小人长戚戚。孔近东以圣人之后自居,连做梦都没想过要听墙角。
迟疑道:“……干嘛?”他学钱多多。
钱多多大怒,恶狠狠的瞪着他。
孔近东给她唬了一跳。早知钱二妮儿性格孤僻对人不友善,但他固守男女之防,极少主动和她接触,哪里见过小小女孩儿的凶恶神情。
林小五心下暗笑,见二妮儿怒不可遏,小声道:“孔大哥且慢说话。”
又指了指钱家院内。
孔近东这才恍然,为难:“吾辈怎可窥探长辈……”
钱多多恨得磨牙,若不是担心惊动屋里的大人们,她早就捡石头扔死这个书呆子了。
林小五无奈,很拉了孔近东的衣袖几下,示意他噤声。
一番动作,若非屋内大人各有所思,早就发现了他们。
林小五拉着孔近东挨近钱多多,垫脚,一同窥视着敞开的屋门。
孔近东不安心跳。
他从没偷听过大人讲话。
偷听大人讲话非君子、非小辈应为。
但二妮儿的表情像是如果他敢出声就咬死你。
二妮儿的眼睛可真亮,就像冬夜里天际的寒星璀璨闪动……灵动有神……
这孩子面黄肌瘦体弱身单,又寡言少语木木讷讷,竟有一双如此动人的眸子……
堂屋的争论正热。
刘氏:“婶娘早早立起女户,和我钱家没有半星关系,即便有丁役,却也不该我钱家人出。”
柳大娘好整以暇:“侄媳此话有理。我从也没想过要你钱家为我柳氏出丁。我一女流之辈,万万没有出丁的道理,所以要拿钱粮买丁。”
刘氏:“婶娘若出自家钱粮买丁,我做侄媳的也不敢多说半句。然拿钱家钱粮,任凭天老爷,也说不过这个理去!”
她一副坦坦荡荡全是道理的模样,若不知情的人看了真要以为柳大娘仗着辈分欺占侄子家财。可恨柳大娘不过是想从自己五亩地的收成里拿些应付官差,她就百般阻挠。
柳大娘走街串巷,由一弱质妇人到远近闻名能登堂入室和城里富人家的管事娘子乃至奶奶们说上话,可不仅仅靠着好运气。
当下柳眉横竖,斥道:“糊涂!我自拿钱买地,自有收成,何时变成你钱家钱财?”
刘氏也不含糊:“婶娘可曾说过,五亩地的收成下来,充做妹妹和林小五的口粮?”
柳大娘失笑:“她们即便是吃神下世,也用不完!”
刘氏侃侃而谈:“婶娘既说是他们的口粮,则收成就归我,因何又来自取?莫非婶娘不用再托付妹妹?”她故意道:
“既然如此,我也不敢多留,婶娘且带妹妹和林小五去罢。”
院外偷听的钱多多和林小五心照不宣,对视一眼。
时机到了。
刘氏实在无耻至极。钱满山急得满头大汗,想要插言,却被婆娘死死压制不敢开口。钱叶儿早躲去外面。孔氏事不关己,房门紧闭。
柳大娘被她一语拿住,待要赌气,想起娘家哥哥和母亲避之不及的模样就心寒。自己奔走无定,又去哪里找户妥善人家安置女儿。
一时僵持,却是无法可想。
她无可奈何,抬头想答应了刘氏的无理要求,却见林小五在外,挤眉弄眼,示意莫要点头。她不知何意,略略思索,道:
“此事日后再说吧,我却头痛难耐,且先歇歇。”
她自离开,刘氏得意洋洋。
钱满山讷讷:“即不贪婶娘的收成,我家今年丰收,也足以过年。”
刘氏瞪他:“你懂甚!眼看巧儿一天大似一天,你不为他攒彩礼将来娶媳妇?不给叶儿攒嫁妆?我还想置上两亩水田呢!”
钱满山无语。愧疚的望向婶娘离去的方向。院门外,林小五和二妮儿毫无所觉的走来。
到得午膳时分,刘氏故意将些不堪饭食摆上桌。巧儿不满,扭动着哭闹:
“娘,我要吃饽饽,我要吃饽饽……”
刘氏唬着脸,没好气的夹了一筷子青豆放在巧儿碗上:“去哪儿找饽饽给你吃?你且消停些吧!如今有得吃就谢天谢地,等过些日子,连青豆没得吃的时候还有呢!”
一面喂巧儿,一面嘟囔:“人口越添越多,却没别的收益,早晚大家一起饿肚子!”
柳大娘心中明白,这是拐着玩的要她的田呢!
好笑又好气。
孔氏母子是她的亲家,与自己可没半点关系!只是可怜孔氏母子,生生吃她脸色……
孔氏垂头捡碗里少得可怜的饭粒,仿若无人。
孔近东面露愤慨之色,黑着脸。
刘氏犹嫌不足,又自顾叨叨:“多了人手多了活,一个能做活的都没得,我每日里忙来忙去,却不知为谁做苦工……”
她这话说得太伤人心。
且不提孔氏几乎包揽了家中所有的家务活。单说孔近东一人,为她家秋收下了多少力,出了多少汗。
孔近东愤愤,因其母严令不许和刘氏起冲突,这才强压着。
柳大娘心中摇头。
孔近东倒是个好孩子,知书达理,又长的一表人才,虽说家里败落了,但孔近东有童生身份,稍微大些参加童试,指不定就是秀才,若能过了省试,那可是实打实的举人老爷……
刘氏目光短浅,一心想要妹子攀高枝。
她也不想想,钱叶儿在乡里还算长的好看,放到城中大户人家,就连丫鬟都水灵,为妾为婢,又哪像她们想象的那般简单?
孔家的孩子,若当初定下的是我家二妮儿该多好……这般想着,却连自己都说服不了。
二妮儿这些日子有起色,见人不像从前怯生生木呆呆,但名声在外,哪个好人家的孩子肯娶这种媳妇呢。
目光瞟向林小五,不知他方才想说什么。
哑巴叫娘泪涟涟
钱家静悄悄的。
刘氏接了沈夫人的一个帕子活,紧赶慢赶的做出来,拉着钱叶儿亲去送。孔氏趁着中午无人去河边洗衣,大孝子孔近东虽被母亲严令男子不得下厨,更动不得洗衣缒,却也要去帮忙。
钱满山吃了一肚子气说不出来,闷闷的说去山里看他下的套子可有套上猎物。
柳大娘坐在二妮儿房间,摸摸厚实的被褥,很是满意:“看来你嫂子还不太亏心,知道善待你。”
钱多多拿眼瞅她。
我这便宜老娘挺精明的啊,咋被这招最简单不过的小技给蒙了呢?
柳大娘环顾四周,道:“只是房子老旧,连窗户都开的小,阳光也进不来——寄人篱下,却也难免。”
林小五见家中无人,敲门,端着一盏茶,道:“大娘在这儿?叫我好寻。”
柳大娘见是他,眉开眼笑,招手唤进来,先问了嘘寒,又问刘氏待他可好,最后问乡间住的可舒适,差什么尽管说……
钱多多心里嫉妒,默默的嘀咕。林小五该不是柳大娘私生子吧……
说了几篇闲话,林小五转入正题,正色道:“大娘可是想依了嫂子的意思,把五亩地的收成白给?”
柳大娘叹口气:“不给又如何?总归你和二妮儿在他家住着。”
他不赞同:“嫂子却不是知足常乐的人。大娘今天给了她收成,她明天就巴望着大娘的田地哩。”
柳大娘又何尝不知,只是发愁。
他见状,和二妮儿对视,交换眼神,拿定了主意,道:“我倒有个主意,只不知大娘听不听。”
于柳大娘而言,二妮儿固然是亲生女儿,五亩地却也是辛辛苦苦积攒的家产,未来还指着这些田地家产养活二妮儿。刘氏想从她手上拿走,宛如生生割了她一块肉,正痛不欲生,忽闻林小五有主意,顿时大喜,忙道:
“你且说来听听。”
“我们搬出去住。”他说的颇有气势,斩钉截铁。
柳大娘之前还期待,闻言泄气,失笑:“你这孩子,敢不是孩子气说胡话呢。搬出去?又能搬去哪儿?”
林小五道:“不是还有老宅子?”
柳大娘诧异:“老宅子早就破败,哪里还能住人?”
他奉上茶水,道:“老宅虽破,主体还在,我去看过,稍加修缮就能住人。秋收也忙过了,村人大都闲着,莫说给两个钱,就算不给钱,大娘平日帮他们良多,难道修缮房子他们就不来帮忙?大家帮忙,修上个三五天,就能住人。到时我和二妮儿不必借住嫂子家,省的大娘每日和她置气,岂不痛快?”
柳大娘摇头,只是不允,也不说原因。
林小五深知她心中所想,也不说破,只说:“若是大娘担心我和二妮儿年纪小,不能独住,现成放着好人选,大娘怎没想到?”
柳大娘目露疑惑。
他一指床铺:“孔大哥和孔夫人。”
“孔夫人出身大户,掌管家务惯了得,这十几日大娘想也都看在眼中,最是沉稳妥帖不能。我们邀请她过去同住,只算个房客,稍收几个钱,又照顾了二妮儿,岂不两全其美?”
柳大娘心动。
林小五见状,打铁趁热,又施苦肉计,道:“大娘不知。非是小子挑拨。实在嫂子也不像话。大娘在家她们笑眯眯,大娘若不在,她们几乎要把二妮儿往死里打哩!”
他说这话,柳大娘将信将疑。
她自以为深知刘氏心性,又将钱堵住她的嘴,再则对村人也都不差,无论看在哪方面的面子上,即便不能善待二妮儿,却也不至于太过虐待——至于说打孩子……
哪家的小孩儿不是从小挨到大呢?
林小五摇摇头,将前几次二妮儿挨打的场面描述的活灵活现。也是他能言善道,刘氏当日说过的话从他嘴里说出来,就变了味。
句句株心。
竟是活活的要咒死二妮儿。
他又婉转的转述了平日听来村里闲妇聊天说过的过继家产等话,不由柳大娘不信。
柳大娘大怒,柳眉横竖,戾气道:“她倒打得好主意!我就是没了亲闺女,也用不着过继他钱家的儿子养老送终!”
林小五又道;“就连房里的被褥,都是大娘回来前换上的。这之前二妮儿身下铺的是草垫子,就连冬天也只一床破棉絮度日罢了。”
柳大娘闻言心疼不已。
他又道:“嫂子轻易不许二妮儿吃饱,每日嫌她吃得多不做活。可怜二妮儿小小年纪,我来之前既要拾柴又打猪草,每日做些力气活还不得吃饱,难怪瘦弱。”
他叫过钱多多,道:“二妮儿,把你胳膊上的伤给大娘看!”
钱多多狠瞪他一眼。
喵的,这可不在计划内。
他不理,道:“你还害羞不成?我待你就似亲妹子,有甚不好意思!”
虽说如此,自己却转过身不看。
箭在弦上,钱多多也不想功亏一篑,当下也不含糊,撸起袖子将身上的淤青给柳大娘瞧。
又岂止胳膊上,小腿、腰际,到处都有掐痕打痕,青紫连片。尤其二妮儿的身体又弱小,没几两肉,令人看得触目惊心。
柳大娘摸着伤痕,泪水含在眼中,眦目恨道:“我把这狠心的□打死!”
钱多多松了口气。
究竟是亲娘,骨肉连心。她本担心柳大娘视若无睹,没有效果呢。
秋收十几天,纵有再大的淤青,也难以保留这么些天,更别说刘氏精怪,专挑不易察看的地方掐打。钱多多身上的这些个伤痕,有些是在田里不小心碰的,有些则是林小五强迫,自己下狠手制造的。
目的么……当然是关键时刻表露出来,以证实刘氏之丧心病狂。
柳大娘心意动摇了七八分,仍在犹豫。林小五又添柴加火,道:“若单单对二妮儿不好也就罢了。她实在歹毒,不肯教导二妮儿做女红厨艺,只支付她粗活,又嘲笑二妮儿嫁不出去……”
引得柳大娘又是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