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很薄啊。”
“要剥的话,手会黏嗒嗒的,不太舒服。”中岛敦说着把剥好的无花果递过去,“这样就可以吃了。”
芥川点了下头,接过果子,整个丢进嘴里。鼓着脸颊嚼下去的瞬间他的眉头抽动了一下,露出了很微妙的表情。是不好吃吗?敦心里惶恐起来。
“怎么样?……不和口味?”
芥川就像没听到他的话一般继续咀嚼,开始还只是皱眉,现在连眼睛周围的肌肉都向中间挤去。
“芥川……?”
“好吃。从没吃过这样的东西。”
原来不是觉得不好吃啊。中岛敦越悬越高的心终于找到了落点,不动声色的,他悄悄吁了口气。
“不过说起来,芥川你平时都在吃些什么呢。”
“很多。海带,海藻,虾,鱼。比地上的东西味道重得多。”(3)
——这是当然的,要是海产品的味道不咸的话,那也太奇怪了。
“我们对吃没什么要求。调味料也是,因为大多会溶到水里,没有人会用。最多就加一些不溶的东西,像是海蜇皮切的丝——混到肉里,嚼起来就会有些层次。最多只能做到这样。”
这不就是苦行僧的生活吗?敦听得有些懵。对自己而言稀松平常理所应当的一切对于别人来说也可能是珍宝。第一次,他对自己能出生在地上感到无比感激。他曾坐过船,见到过烟火点亮的琉璃般的海面,盛满星星的天空般的海面;也曾见过海底,带着氧气瓶在海下走,游鱼向风一样从指尖流过去。
大陆的色彩与海洋的色彩交融着,美丽生动如正要滴落的宝石——这是倒映在他眼中的世界。
但是,芥川的眼中又能辉映出什么?
会不会太孤独了?
敦鬓角的灰白色头发向前飘动着。
最后他说:“我会想办法的——芥川,下一次,要到地上来吗?”
4。
“备用的代步器?我家是有很多,但你要这个干什么?”
太宰治停下敲击键盘的手回头看着敦。
现在应该怎么解释呢?虽然以前有想过把自己遇到并认识了芥川的事告诉太宰,最后却还是作罢。要是知道了芥川的存在的话太宰先生说不定会去和他叙旧,但相应的,芥川会希望见到太宰先生吗?再退一步说,中岛敦还从没听过芥川聊有关自己过去的事。他是如何看待自己的过去和现在,太宰先生对他而言又意味着什么——至少,单就这一行为可能引起的麻烦事态就令中岛敦在说与不说之间徘徊。这一次,他依然没能说出口。
“是我的一个朋友,”敦解释说,“最近他的代步器坏了,家里又没有别的。在网上订购了新买的代步器,还要几天才送到,就因为这个现在他不能出门。所以……”
“你那个朋友是才上岸的吧,最近想要学人鱼语就是因为他吗?代步器要是使用不当很容易坏,有过这种经历的人都会在家里多备一些。不过……”他曲起食指来敲着下巴,“还真惨啊。屈在浴缸里泡几天,就算是人鱼也绝对会腰酸背痛的。”
“那可以拜托您明天带来吗?还是说……”
“到我家去拿吧,款式有些多……倒不如说这几年我迷上了收集这个。”
——代步器应该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收集的吧?据说都很贵……真是败家的兴趣。
敦向太宰道了谢。明天是周六,下班以后自己先去太宰家借代步器,再抓紧时间赶到海滩。那样的话芥川说不定还在近岸的地方。到哪里去呢?这个星期敦都在想这个问题。游乐园很好,但又想让他看看地上才有的风景。最后还是决定去游乐园,一趟下来,要是还有时间再考虑别的地方。
为了庆祝镜花的正式加入,几个月前,一众人就曾应其期望一同去了趟游乐园。沿海城市是地上人给人鱼看的脸面,近年来各种设施也正在往对人鱼友好的方向修改。现在,即便是人鱼也能享受便捷的城市生活。
而敦对那次行动的深刻印象来源于太宰的不作不死。在耍了国木田不知道第多少次后,太宰被强行逮去玩了五六次跳楼机。下来以后,看上去气定神闲的他——嘴里却不断地往外冒着泡泡。对此镜花解释说,人鱼要是神情过于恍惚或者激动的话就会吐泡泡,根本忍不住。单从这点上看,确实是比地上人要诚实的种族。“要是芥川也在跳楼机上坐几趟说不定会很有趣”的想法也不是没有过,但敦更希望芥川能确实地看到更多的东西、并为之感到高兴。
次日,站在太宰治摆满代步器的卧室里,敦有种“自己正在主营代步器的某专卖店中”的错觉。最后他借了几乎全黑的一款,对太宰说自己周一还给他。
“不那么着急还也可以,你的朋友行动很不便吧?”
“不,周一的话,新的代步器就能送到了。”
“那就好。——说起来,要用代步器出门,他明天是要做什么事吗?”
“我带他去看看这座城市。他才来不久,还有很多地方不太熟悉。”
“这样啊。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以前志愿做海底清洁的时候。……他是人鱼那边的志愿者,上个月拿到了移民许可。”
“哦?移民到地上的人鱼挺少的,敦君认识的话也介绍给我认识吧?”
“以后再告诉太宰先生吧,在对陌生人上他还挺凶的。”
——是这样吗?至少就自己的亲身经历来说是这样。莫名的心虚包围着敦:太宰先生和芥川认识,两人又同是人鱼。这个谎听起来比自己说过的所有谎言都要脱离实际。
“那还真是遗憾。”太宰想想,又说,“对了,如果是朋友的话推荐一句话:‘能和你成为朋友我很高兴,望友谊长存。’在人鱼间是朋友表达友爱的话。”
“‘能和你成为朋友我很高兴,望友谊长存。’像这样?”
“对。发音很标准哦,敦君。”
推着代步器离开太宰家时,敦回头看了眼太宰。太宰黑色的眼里似乎盛满了真诚,挥着手说星期一见预祝明天顺利。太宰先生真是个好人啊,他发自内心地想。
坐在驶往海岸的列车上,中岛敦专注地看着最新一期的汽车杂志。买一辆什么样的车呢。敞篷车会比较好吧?他讨厌封闭的空间,如果可以的话希望坐车时能看得见不被车顶遮挡的天空,呼吸到不受束缚的空气。
他抬起头向窗外望去,碧蓝的海面正飞速地靠近。
5。
代步器的使用对于刚上岸的人鱼而言是件麻烦事。如果没有其他人的帮助,仅仅依靠被海水泡过多年、力度无法支撑身体的手臂,要想坐到代步器上实在太困难了。芥川也不例外。想要靠自己一个人坐上代步器,几度失败后被敦扶着手臂和腰才终于挪了上去,阴沉的脸涨得发红。
“到哪里去,明天。”
“到时候就知道了。今天你先住我家。人鱼用的睡具,没有。只能暂时委屈住浴缸了。”
“我还没有适应淡水。”
“那,我多买点盐,芥川你就、按自己习惯的量加吧。”
中岛敦不知道芥川有没有在听自己说话,他似乎只是一直在观察着自己坐着的代步器。扶手上密密麻麻地排着按钮,最靠近扶手的那部分制有弹出匣——这居然是警用的款式!意识到这件事的中岛敦心下一阵惊怖。按理说警用代步器不是给普通人鱼用的东西,太宰先生却没有提醒自己——
唔呀!密密麻麻的冷汗从他的头上冒了出来。
而就在他出神的瞬间,突然地,芥川不知道按了扶手上什么东西,向前猛地冲了出去,顺着沙滩以车速前行了约有十来米才紧急停下来。敦被吓了一跳,三两步跑过去扶住他的背部。
芥川的身体很瘦,脊柱突出,就像没有脂肪。他在海里不会冷吗?还是说每天吃的东西全用于身体自产热了?
“这个好厉害。”芥川只是稍微有些惊讶地说,“你们警局里也有人鱼吗?”
“对。”
——不对!这样一来他不就很可能问自己那是谁的问题了吗?内心忽然意识到这点时,敦的心中又一次激烈地翻滚着。但芥川只是应了句“是这样啊”就开始继续摆弄代步器,一脸未加注意的神色。
行路开始一段他明显没有习惯,“走”得东倒西歪的。敦就压着步子,按芥川的节奏顺着靠马路的一边走,以防芥川不小心又冲到马路上去。等芥川习惯一些了,两人就在最近的月台坐上列车。
列车上,中岛敦看着芥川,芥川看着窗外海上的太阳。太阳正被海所咬食,流出红色的血水,将海的嘴唇浊染。
敦会做饭,虽然不比太宰治做的好吃,但至少还是能吃的。
警局里能做饭的人不多,上岸时间不长不能熟练使用厨具的镜花先不论,最热衷于做菜的与谢野晶子反而是黑暗料理的卫道者。同时有着深厚医学底子的她擅长做大补的食物——与之相对应的则是,其料理远超人忍耐力的难吃度。
在女性阵营集体落败的情况下,厨男太宰、厨艺一般男谷崎和未出师厨男中岛三人就像一股清流。当然,他们属于是会经常带自制便当来警局所以能看出厨艺的人。其余几人不是家中有专职厨师就是更经常出去吃,看不出厨艺。(4)
回到家,将芥川领到客厅并告诉他可以先看一会儿电视之后,敦走到厨房,打开冰箱门。冰箱里还剩一颗西兰花、两个土豆、一根萝卜、一盒竹笋片、少量肉类和一碗剩饭。
剩饭是他家常备的重要原料——为了做茶泡饭。当然,他自觉不能用这种东西来招待客人。仔细考虑一番后敦决定做土豆炖肉。
给土豆去皮的时候芥川正在看看近日造成话题的猫片(5),敦听到了熟悉的主题曲的声音。好快,居然已经到晚上八点了啊。
话说回来身为人鱼原来是不会怕猫的,那自己满怀担忧地把原本在家里自由乱窜的小动物暂时关在自己的卧室里又算什么?这样稍稍一不留神,敦就将手里的土豆削了一大块到垃圾桶里。
等到将料理端上餐桌,窗外已经只剩下城市本身的灯光了。锅口升起的热气掩住芥川的脸。“我开动了。”他这样说,筷子伸进了锅里。
当天晚上,中岛敦在两只猫一只狗两只仓鼠一只豚鼠的陪伴下失眠了。
芥川在浴缸里睡得好吗?那样蜷着身子保持一个晚上一定会很难受吧。越是这样想就越焦躁,就算摸着虎丸(6)的肉球也无济于事。
虎丸的背部在黑暗中起伏着,迷迷糊糊地,敦仿佛看见了窗口透来的晨光。他的眼睑在注视着晨光一般的月光的过程中逐渐闭合,接近半个小时以后才终于彻底地熟睡过去。
第二天早晨,原本以为自己起得已经很早的敦打开浴室门。
芥川龙之介正直直地坐在浴缸里。浴缸边的代步器上沾着水,看样子是已经试着自己坐上代步器但没能成功。敦想笑又不敢笑出来,只能在心里叹一口气,“上来吧。”这样说着,再度扶起芥川。
“芥川,已经基本可以灵活地行动了吧?”
他的问话被芥川以流畅离开浴室的动作干脆利落地回答了。
“走吧,”芥川转过头来,“现在我们去哪儿?”
“游乐园,一起去。来,我带着你。”
敦露出微笑。
6。
那是一张合照。
帮助太宰整理办公室时,几张照片从一本旧书里落出来。其中大多数是的合影。最上面的一张照片里太宰和一名橙发色的青年并排居于画面中央,绷带甚至缠到了脸上,表情也闷闷不乐的。如果不是相貌与现在的太宰一致,敦简直不敢相信照片上的是他。而当他拿着照片问太宰时,太宰随即毫不避讳地承认了。
“对,是我哦。”他反而问敦,“你知道‘港口黑手党’吗。”
“听说是几十年前人鱼中的对人类激进组织……容我想想。……不是一年前就解散了吗?”
“对,就是这个。”太宰眯起眼笑着,“我以前——是那个组织的干部。旁边这个家伙是中也,全长一米六,一个脾气暴躁的矮子。另外……”
他的眼里流过一丝微妙的颜色:“这张照片,是我十四年前照的。”
“……诶?”
中岛敦懵了。
“不、不对呀!!……太宰先生现在也只有二十来岁吧?十多年前……最多也就十几岁,怎么可能和现在一模一样……”
“敦君,”太宰治开口打断了因超出其认知的事实而惊慌失措的敦,“明明是个深处横滨的地上人,居然不了解人鱼啊——”
“两点。第一,人鱼的寿命是很长的。活个五百来岁根本不成问题。”
“第二,今年我不是二十多岁。我已经一百一十岁了哦,虽然在人鱼中还是青年就是了。”
随着地上人与人鱼之间相关条例的签署与移民政策的实行,以反对派“港口黑手党”为首的一众在尘埃落定的局势下逐渐退出历史。
“那时我还太小……”
六年前,敦只有十二岁。那时他也不关心政局大事,记忆也显得过于模糊。而太宰在那以前就脱离了组织,自己不知道他曾为黑手党干部也是正常的。
“但是,早一步脱离组织的我也不过是提前陷入了迷茫之中而已。没有身为人鱼、觉得自己比地上人高贵的自尊感驱使,不能依靠这样自以为是的心理心安理得地进行破坏——就会觉得自己突然失去了生存的意义,不知道往哪里走。人鱼中有能与人类相处的存在,也有不能接受与人同等地位的存在,还有随遇而安,不怀有自己主见,只跟着时代前行的存在。但无论是谁都会厌恶民间的暴力,认为暴动与灾难都是这些人带来的——就像我,就像我们。”
“刚离开组织的那段时间里,我根本无法融入周遭。无论怎样表露善意,收获的也只会是‘黑手党的人’的评价。但,但凡生物就会改变,只要存在有心就能感知。如果怀有真诚,曾经的敌人也会变成朋友——这是我们与你们之间的和解;曾经的隔阂也会消失——于是我最终重新融入人鱼的世界,现在是你们。不就是这样吗?”
太宰笑了。笑容具有非凡的感染力。他一张张翻动着照片,其中大多是与那名名为中原中也的男人的合照。他用充满厌恶之意的声音说那也是他曾经的搭档。有时照片中又会出现橘红色头发、下巴上留有短短胡子的男人。“这是织田作之助,我的朋友。”脸上露出无比怀念的神色。
“那这个是谁?”
中岛敦指着下一张照片上面无表情的黑发少年——仅仅称其为黑发少年或许还不太准确。少年生有黑色短发,鬓角处则稍长,尖端过渡至漂染一般的白色。瞳色漆黑,如一汪不泛波澜的死水。
“啊,他是……芥川龙之介,虽然年轻,却也是黑手党的成员。我曾经是他的导师。”
“看上去表情很阴郁呢。”
“对,”太宰苦笑,“就算是在组织里也称得上激进派,至少在我离开之前他一直是立场坚定的反地上人党。记得敦是孤儿吧?芥川和你一样。不同的是他的父亲是病死的,母亲却是被地上人杀害的。距离现在近百年前——这对地上人来说很久,对人鱼而言却不过从出生到成人的时间而已。”
——横亘在你我之间的,是你的痛苦,在你我理解上产生的偏差。
“他有什么让你在意的地方吗?”
“是有一点,因为……他看上去似乎很寂寞的样子。”
而将彼此连结起来的,是在对方身上所看到的、落魄的曾经的自己的影子。
时至今日,每当中岛敦回想起那一天——眼角都会泛出笑意。他同芥川一道搭乘列车,一起在售票口排队。休息日,游乐场接近爆满,两人就一前一后排在等待游玩的队伍里。
“稍微忍耐一下就好了,再稍微忍耐一下就好了。”担心芥川会因此失去耐心,敦身体前倾,用力握了握芥川的手。这一次,芥川没有揍他。
“人,好多。”
“是啊。”
“但是,在海里。从来没有看见这样的。”
坐过山车的时候,敦觉得自己的头发都要被吹飞了。在整辆车上的人发出的巨大叫喊声里他悄悄望向芥川。那张一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