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娘一眼看见,白腻的手臂上,肘窝里头。一颗豆子大小的黑痣赫然在目!
“曼娘!”
容娘失声痛哭,她上前一把抱住美人,将一腔思念痛痛快快地放将出来。
卫大娘颤抖着伸手去摸美人的脸,那是她失去十多年的心头肉啊,日思夜想,每每恨不得去黄泉路上寻她。恨不得将这条老命换她回来的女儿啊!
美人的眼睑微垂,脸上强自镇定,眼睫毛却轻轻地颤动着。
“曼娘啊……”
卫大娘将她搂住。一颗早已碎成两半的心渗出精血,一半泡在冰水里,一半被火焰炙烤,直叫人肝肠寸断。
“你们想要害死我么?”
冰冷的声音将两颗滚烫的心瞬间浇冷。
卫大娘惶惶然地看着美人,急急问道:“怎么,曼娘,可是有甚不妥?”
……
容娘抱着卫大娘,虽心里面什么主意都没有,也一路安抚着回了徐府。
府中众人正热热闹闹地玩耍说话,又下着大雨。并未有人注意到容娘外出归来。
容娘换了衣裳,勉强服侍着两位夫人用了饭,又吩咐靖哥儿早些歇息。方偷偷地去看了一回乳娘。两人一处,不免伤心,却是相对无言。容娘劝着卫大娘吃了一碗粥,看着她歇了,方才回去。
黑夜无情,雨声急切,如催人的擂鼓,点点扣在心弦。
容娘又做了梦,梦中浓雾弥漫,伸手不见五指。曼娘绝望的尖声唤着,一声急似一声:“娘,容娘……!娘,容娘……!”
容娘惊醒,猛地做起,额头冷汗淋漓,背心湿透。
梦里不知身是客,彼时是客,抑或此时是客?
容娘战战兢兢地点了蜡烛,取出针线,继续做着守中的白绫中衣。唯有如此,心中方能安稳些。
这几日卫大娘十分不安,每每菜不是做咸了,便是做淡了。有时老夫人吩咐要个糕甚么,里头也被蒸成实心,十分没有滋味。老夫人皱眉,当着容娘的面也不说甚么。容娘自然晓得,便抽了空子,去厨房帮忙。又偷偷地塞了钱给宋婆子,叫她多费些心思。
自那日大雨过后,老天爷放晴,竟然一路晴了下来。四五天了,初夏的天,炙热得彷如仲夏,穿一件单衣,尚嫌热得难受。
八斤赶回来,道:“七郎径自要去小郡王处,自己阻不了,七斤已然跟着去了。”
舒娘与容娘惊的面面相觑,两张脸一般的白。无奈,两人不好再隐瞒,只得将此消息告与两位夫人。
两位夫人乍闻,脸色皆灰,好一时不能开口说话。
还是老夫人开解徐夫人:“咱家世代效忠国家,七郎去了那处也没什么,他有此心,不愧为咱徐家的儿郎!”
虽说如此,面儿上开通的老夫人与心中闷痛的徐夫人皆是一般的牵肠挂肚,望穿了秋水,只盼家中大郎与七郎归来。
卢管事回来说,街市上来了许多福建路的流民,流言传来,那边盐民暴乱,小郡王正在清剿,不得安生啊。
舒娘苦着一张脸,日日缠了容娘问消息。容娘一颗心要担心这处,又要担心大郎,又装了曼娘在心里,简直不知如何是好。这几日,她已经瘦了好些了,连颧骨都突了出来。
昨日她与乳娘又偷偷地去会曼娘,回来后乳娘只是垂泪,一张瘦脸简直老了几岁,彷如五十岁的老妪。
容娘安慰舒娘道:“放宽心,会回来的。”
是的,会回来的。
将士马革裹尸,终将魂归故乡。
七郎回来了,却是躺在棺柩中回来的。
☆、第一百五十三章 接七郎
这一日,原是个好日子。
徐府收到了守中的家书。
三个多月来不见只言片语,不单徐府,便是沈夫人与白甲老母妻子皆牵挂不已。尤其沈夫人再得鳞儿,心中添了欢喜,又涨忧愁。
此次的信稍许长些。
守中在心中问候了长辈,又得知春试推迟,便说天下不甚太平,请老夫人叫人去接四叔归来,照顾家中。问到七郎,看他是否在家中帮着管理家事,嘱咐靖哥儿不得惫懒,习文练武,不可一日耽搁。末了照旧是自己无事,安好。
老夫人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徐夫人脸上稍安,憔悴的脸上些许露出笑意。
老夫人叹道:“你瞧,跟他阿爷一般,上了战场,全然不顾家中如何记挂!我是惯了,你们也得慢慢学着习惯。”
徐夫人点头称是,又安慰了一番容娘,叫她安心。
这些日子容娘的消瘦两位夫人看在眼中,只当容娘记挂守中,却全然不知,容娘的一颗心,上头沉沉的压了好几颗大石,沉重得竟似要坠落一般。
容娘回到屋中,急急地打开信纸来看。她需要他的力量,需要看到他的字,他的话语!这么些年来,她头一次觉得自己不堪这重压,再没有他的一丝信息,便似要撑不过去了一般!
春雨在一旁替娘子欢喜。她喜滋滋地斟了一盏茶,便歪头看她家娘子读信。
但见容娘子紧蹙的眉渐渐松开,眼中湿气弥漫,大颗大颗的泪珠子无声地从粉腮上滑落。
春雨吃了一吓,忙问道:“娘子,怎的哭了。郎君有信,该当欢喜才是?”
容娘摇了摇头,手将信纸紧紧的压在胸口,心中一层欢喜一层愁绪,一层心悸一层思念,一层苦辣一层酸甜,翻转潮涌。万般滋味如千层糕一般,层层叠加,渗透,蔓延。酸里面透着甜,苦里面亦泛着甜。
“……此间战事已了,将应上命回绍兴府交接,转赴合肥。心事能全,甚喜。其间许能抽空回家盘桓数日,尔可将行李提前备好。上回做的中衣甚好,可多备。
身子可安?甚念。尔心思细密过甚,有伤心肾。家中诸事,渐可放手他人。来日方长,将养身体,子息之事方可齐全。
……”
他亦挂念自己!
他亦体贴自己!
他亦以为知己!
他的抱负。欢喜,皆说与自己听。这份信任,令人动容!
她亦为他的心事能偿而欢喜。为他连连参战忧心悱恻,为他的这份难得表露的思念体贴失魂落魄,一颗心柔软的一塌糊涂!
原来情痴便是如此,原只当六郎大婚那日,一切便已终结。原来命里等的是他,是他呵!
……
日头高升,仍是一个艳阳天。老夫人院里的桑树枝叶繁茂,葱绿已渐深浓,层层叠叠的叶子在热浪的炙烤下巻了角儿,萎靡不振。皱巴巴的模样。
然徐府的主人们齐齐的歇了一个放心的觉,便是连精力强盛的靖哥儿也摊手摊脚在容娘屋里的榻上睡了一觉。仆人们轻手轻脚,不敢发出些许声响。门外的野狗。亦叫门房把一块骨头远远地逗弄远了。
隐隐有卖酸梅汤的叫唤。
日头不知不觉间偏西,往远处的山头后隐了半边身子。它那耀目光芒已然散去,血红的圆盘如酗酒汉子的眼睛,傻愣愣地瞪着,不知闭眼。
带着午觉的迷糊,徐家人正喝着自家煮的酸梅汤解暑。老夫人犹道那汤不够甜,下回须得多搁些糖才是。容娘一边微笑着应了,自己尝了一口,却觉着刚刚好。靖哥儿与玉娘嚷嚷着要吃冰,徐夫人便说正当暑热,一冷一热,不是养身之道。
远远的街道上传来马蹄急响,十分奇怪的是,清平县城那般繁华,竟然未能遮掩住马蹄得儿得儿的急踏。
徐府这头听得恁般清楚,连有些耳背的老夫人也听到了,她将手中的汤匙轻轻放下,搁了碗盏,垂眸静坐。
徐夫人才刚现出些光泽的脸蓦地暗了些许,她颤颤巍巍将碗盏递给一旁的容娘,闭了眼睛,似在等待甚么一般。
容娘正觉得奇怪,城中罕见马匹,如何今日这马来的如此奇怪,且又奔的如此急促?
她接过徐夫人递过来的碗盏,见到两位夫人神情,不由心中咯噔一下,刚刚松懈下来的心忽地吊起。莫非出了甚么事么?
舒娘莫名其妙,但厅中情形古怪,她也不敢言语,偷偷地挨了容娘站了。
她与容娘不晓,战祸之年,凡街市上头出现急踏的马匹,十之有九,是谁家的郎君在战场上去了,营中来人报丧。自然,如此待遇,非常人可享。
但这日,两位夫人便是那般心领神会般,同时想到了当年自己的郎君,想到了旧都街头急踏的马蹄声。这声响,宛如一把尖刀,直戳人心。两位夫人在熬,熬当年的痛,熬这马蹄声离去,远远的不再回来……。
然而那马似是识得路一般,左拐右拐,沿着街巷,沿着七郎往日去县学的路径,踏过七郎脚步曾经踩过的每一块青砖,将他遗落在街巷中的一言一笑踏碎!
马蹄声渐近,渐沉,渐重,……!
便如一首哀曲一般,至高处,霍然停顿!
大门转轴咯吱咯吱的响,人心便如卡在那轴缝里头,被碾压得鲜血淋漓……。
徐夫人身子晃了一晃,脸色变得灰白一片,没有丝毫血色。她稳了身形,只等着那最后的一击!
老夫人闭眼,历经风霜的皱纹里头深深地藏着哀伤。
容娘心惊胆战,外院卢管事的脚步声响起。他在跑,跌跌撞撞地跑!
容娘噙了泪,环顾了四周,忙朝玉娘招手。叫她来护着娘。老夫人那边稻香很妥当,早已紧紧地挨在一旁。容娘转身,拥住一旁慌慌张张的舒娘。
舒娘犹自抬头道:“嫂嫂,可是七郎回来了,咱去二门瞧瞧!”
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带了惧意,却强自欢颜,笑着对容娘说话。
容娘大恸。只望那人为的是别事,莫带来悲音。
然而世事如此残酷,卢管事一路奔来,隔得老远便跌跪在地,嚎啕大哭道:“老夫人,夫人啊,七郎去了啊……!”
天地变色,人间大悲。
徐夫人头一仰,便昏了过去。
老夫人眼泪双流。双手锤了胸口,却无声无息,叫人惊骇。
容娘眼前一黑,简直想不管不顾,去问那报讯之人真假。但怀里的舒娘却抢先一步,她挣扎开来。脚步直直的朝门外迈去。
“你……你说甚么?胡说,你胡说……,你胡说……!”
舒娘原本哑着嗓子。到了后头,却厉声尖叫起来。她摇摇晃晃地往门外奔,容娘与舒娘的婢女两人尚且抱不住,竟被她带着往外奔了好些步。
卢管事老泪纵横,一路爬着过来,泣道:“杨娘子啊,七郎已经去了,你要保重啊!”
舒娘怎听得见,她只往门外奔,两眼直直地看着前方。
“不能。不能啊,定是错了,错了……。嫂嫂。咱们去接郎君,去接他啊……!”
舒娘的眼巴巴地揪住容娘的衣襟,苦苦求着。
泪眼朦胧中,容娘搂住舒娘的头,哭道:“舒娘,乖啊,咱们在家里等。”
舒娘眼睛里的光芒灭了,她居然笑了,点头道:“好,嫂嫂,咱们回房。他说了,回来便带我去回头沟里玩。”
说着,她急急地转身,往自己的院子里去。
容娘流着泪,怔怔地看着舒娘僵直的背影。春雨搀了她,小心翼翼地道:“娘子,跟着去吧,怕舒娘子乱想哩!”
这日晚上,徐府无人入睡。
容娘叫闻讯赶来的于氏等人陪着两位夫人,自己专心陪着舒娘,不敢稍离。舒娘也不睡,醒过神来,便不停地哭泣。她紧紧地抱了床柱,嚎啕大哭,哭到没有力气了,便抽泣,呜咽,又喊着爹娘。
容娘心中痛到不行,心道,我害死七哥了,害死他了!若是当初阻挡了他,便不会……!隐隐埋在心底的担忧恐惧忽地升上来,如一头猛兽一般,狠狠地啃噬着她的心。
次日清晨,稻香来传老夫人的口信,叫众人收拾整齐,去前厅。
容娘帮着舒娘穿了素衣素裙,外套斩衰。自己也略微收拾,抹了一把脸,便扶着舒娘往老夫人处而来。
张府早已得知,张教授与张夫人同来,又带了冷粥,泪眼婆娑间,劝众人少许用些。哪里有人肯用,只是默默地留着泪,等候七郎归来。
至巳时,七郎归家。
里头听到声响,早已哭坏了。老夫人强自站起,顿了顿手里头的拐杖,颤声道:“七郎——为国捐躯,是咱徐家的好儿郎!将眼泪抹了,咱去接他……回家了!”
出去时,言笑朗朗,如星如月。
回来时,一副棺柩,无声无息。
那般高大的身量,如今要屈息在小小闭塞的灵柩里头,不见他的眉眼,不见他温暖的笑容。亲厚如他,终有一日变为森森白骨,化成泥,化成土,阴阳阻隔,永不得相见!
容娘哭得昏天暗地,回过神来,便抹了泪,去看舒娘。
一应操办事宜,交与二郎夫妻打点。容娘日日陪伴在舒娘跟前,唯恐她想不开。舒娘只是哭,哭得累了便睡,醒来又哭。她娘家人来了,又是一番悲恸欲绝。
白发人送黑发人的苦,少年夫妻的生死别离之痛,亲人不得相见的煎熬,皆随了那凄厉的挽歌,化作云烟。一缕缕,入了天,陪伴亡人;一缕缕,入了心,永世惦念。
☆、第一百五十四章 领罪
音容笑貌犹在,魂魄悠悠,此生无可觅处。
廊下的晚香玉竟然开了,素白洁莹,娇小可怜。
今岁的花,明朝仍可期待。
身边的人一去,便永不复返。
院里的刀枪架上,兄弟三人惯使的武器被擦的铮亮。只是那人,再也不会去握他的那一把!
舒娘窗前的矮桌上,仍是他走之日的那一盘棋,黑多白少。七郎永远是黑的那一方,离家之时尚且交代舒娘,不许动棋盘,待他归来,再续此局。
容娘好不容易劝着舒娘躺下,她默默地看了一回棋局,手轻轻地碰了一下黑子,触手微凉。如林间的涧水,盛夏的热天,亦是清凉。
七哥!
容娘闭了眼,任由泪水滑落。
耳边似传来七郎的爽朗的笑声。
“容娘,诺,给你。街上新出的玩意儿,有趣得紧!”
“容娘,快些,不然被六哥发现,我又得作文章!”
“莫怕,我与你临摹几张,照着你的笔迹写,混在中间,六哥不得发觉。”
“……容娘,你莫气,日后我再不替人传甚么物事与你了。要不,明儿我与你带蟋蟀笼子回来玩,我的那一头大王与你?”
“容娘,莫怕大哥。大哥从不在嫂嫂面前发怒的,呃……。你若怕,便去寻娘。”
“这是嫂嫂,你叫嫂嫂罢了,我仍叫容娘。”
……
旧事不堪忆,容娘掩了嘴,将抽泣声堵在喉咙里,变成了闷声的呜咽。她匆匆出了舒娘的房间。欲回到自己的屋里,畅快哭一场。
二门处,卫大娘拖着疲惫的身子缓缓过去。
容娘停住脚步,欲与卫大娘说说话,心底无力,到底没有去。
这些日子,小环总说卫大娘有些奇怪。那神色颓败处,竟比徐夫人差不了多少。不想卫大娘为七郎如此伤心,她平素除了待容娘,很是凉薄的一个人呢。
容娘脸色黯然,定是乳娘又去见曼娘了。曼娘的积怨如此之深,想来又给乳娘难受了。过些日子吧,待心里轻松些,再陪乳娘去曼娘那里好生说一说。
容娘回到屋里,先头的哭意给心事一打搅。居然隐褪了。容娘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便取出针线来做。
春雨瞧见,默不作声的坐下来,帮着穿针剪线头。
真是奇怪,先头心里头不平静时,写一会儿字便可渐渐平复。如今却全然变了。似乎拿着针线在手里头,还要安定些。
郎君,再过二十来天。定可回了吧。
七郎之事,老夫人嘱咐不必与大郎六郎报丧。如今道上不太平,大郎左右已在路上,六郎若要携家带口归来,恐生不虞。
徐夫人不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