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的幽冥宫花影阑珊,竹叶泫然,慕奈兰独自靠在凤隐殿门前,泪朱砂从曼珠沙华道上现出身来,颔首低眉递上手中的仙丹和书册,“慕隐,这是属下在浮生楼搜到的,但据属下得知,这本书册早在当初便被魔界玄子拿走,如今再现浮生楼难免蹊跷?属下辨不出真假,为防万一自作主张带了回来。”
书册里面记载了魔界圣君生前的一些记录,足以推翻前几次末雪空从碧发里看到的残酷印象,上次凤倾泠曾说浮七生受了魔界玄子威胁而交出了这本书册,怎还会从新出现在阴阳城?慕奈兰随手翻开几页,越往下看越觉有趣,他低头嗅了嗅,桃花眼冷光凛冽,不屑轻哼了声:“墨香残存呐,背后搞鬼的手法不甚高明,有待提高。”
“慕隐,可辨真假?”泪朱砂退回七步外垂首,按理说这本书册是假的,没理由魔界玄子会那么好糊弄,拿了假的还当了真。
“一字不差。你派人留意阴阳城,若有人进出第一时间内本少就要知道。”慕奈兰把书册收进袖里,这本笔墨未干,墨香尚存,浮七生已死,尸体也还在残音楼,就算复活也不可能大费周章抄写一份魔君记录让魔界玄子去拿,必定有人从中作祟,暗助魔界。
想到魔界他不禁有些疑惑,末雪空迟迟不信任魔界玄子,足以证明西流宫还没把书册给他看,依那三个臭小子的心急程度竟然还干耗着,没理由哦。
“除非……”慕奈兰猛然抬眼,眼中狡黠之光如刀剑锋芒般锐利。
幽冥界威信建立并非百年千年,自是无人敢扰,清静非常,地狱冥宫往日素来也是人烟甚少,今日却热闹非常。
暮梓枫坐在宫殿内,刻意不燃烛火,只有月光透过殿门洋洋铺下一条光道,她还记得自己千年前喜欢点亮宫内每一个角落的灯火,让整座宫殿有点人气,可自从离开了乱花山庄之后,她便害怕面对形单影只,无人作陪。
西流宫与索细宫同样站在黑暗之中,都不知道这么站了多久,索细宫十分不耐烦,他软硬兼施效果甚微,若非圣君在暗处,他定暴揍暮梓枫一顿,让她瞧瞧在魔界玄子面前摆架子的后果。
西流宫显然比他多了不止几分稳重,圣君既然来了,与暮梓枫对峙的问题自然不需要他们操心,只要在这静待圣君现身即可。
“你们回去吧,妖皇不在我这里,等你们有了证据再来跟我要人。”暮梓枫端了杯茶却不喝,在乱花山庄十多年,她已经养成了只喝枫雨茶和残音楼里茶水的味道。
西流宫不接话,很耐得住寂寞,索细宫可不比他,怎么着都不肯空手而归,他道:“做贼的又怎会脸上刻了个贼字,你藏了人当然也不会自己招了,你要不是心虚,干嘛不让本宫主进去搜?”
“我凭什么让你们进去搜?是不是往后魔界丢了人也要到我这搜上一搜?休要在此口不择言毁我清誉。”暮梓枫言语厉害,神色却不见有多恼怒,四师兄在这里不假,虽然藏的隐秘,但上次无故消失还是让她心有余悸,不得不防。
“清不清誉本宫主搜了才知道,你们乱花山庄啊,除了圣君坦荡荡之外一个个都跟你们二师兄似的,专门爱来阴的,手段忒不光明,行径忒不君子。”
“注意点说话。”西流宫瞪了他一眼,示意他当心末雪空生气,索细宫捂着嘴点了点头,暮梓枫却不开心了,把桌子一拍,怒喝:“你胆敢把方才的话再重复一遍?”
“有什么不敢的?你二师兄那人简直就是卑鄙阴险,跟三途河那只臭狐狸是同道中人,本宫主就奇怪,为什么他们两这么投缘?敢情是不是一家狐狸不进一个窝,你二师兄他啊,整起人来不动声色,损起人来不带脏字,打起架来那个残音荡魂也不知道是什么稀奇古怪的招式,本宫主有生之年难以忘怀,还有,你二师兄他啊……”吃了扶挽音无数次亏的索细宫闻言立马滔滔不绝指手画脚声色并茂,只可惜还没说完暮梓枫就动手了,一掌劈过来带了一阵刀风。
“看,本宫主还没说完你就偷袭了,小时候是不是跟着你二师兄修行的呀?看来是的了。”索细宫差点被她劈断了脖子,当即更加卖命损扶挽音,两人过了好几招,桌椅器具无一步被祸害,西流宫颇为无奈,急忙抓住疯狂的索细宫,道:“别冲动。”
“她先动手的嘛,本宫主只动嘴了,太残暴了,本宫主的花容月貌差点叫这臭丫头给毁了。”索细宫朝暮梓枫恶狠狠挖了一眼,暮梓枫正气头上,扬手刚要劈过去就看到了月光下一袭雪衫的末雪空,碧发似映了一碧万顷的湖光山色。
暮梓枫立即收手,莫名的感到一丝惧怕,索细宫反应更快,二话不说垂下脑袋与西流宫同时道:“圣君。”
末雪空不应也不答,一双碧眸在阴暗的殿里散着冷光,妖异而冷漠,暮梓枫深吸了一口气走过去,却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大师兄。”
末雪空嗯了声,气韵比往日更胜几分清冷,一如他日渐苍白的脸色,他抬了抬手,西流宫与索细宫乖巧的退了出去,等到空荡荡的大殿只剩下两人的呼吸声时暮梓枫愈发感到紧张,大师兄从小性格孤冷,长居末雪楼鲜少与外界接触,故而从小到大都很少见到面,但尽管如此却依然十分畏惧他,乱花大弟子的身份早在当初踏入乱花山庄时便已在她心底先入为主种下了不可撼动的威严,与对二师兄的尊敬恰恰相反。
“六师妹,幼颜竹马已成昨日,如你现今居住之地已非乱花山庄一般,莫再贪恋逝去的时光,否则你失去的就不止是若成风幻成雨,还会有你更亲更敬之人。”末雪空终于开口,语气跟往常并无差别,周围的空气却仿佛因这一句话凝结成冰。
他平时寡言少语,也曾数年未曾见过一面,但只要知道末雪楼里有一个他存在,师兄妹等便会很安心,他是她生命里最重要的存在之一,可她却仍无法抛弃屡屡伤害他的影碎诗,兀自沉迷在当年花央河那个温柔的梦境里,就算明知未来的影碎诗可能令她失去更多至亲至爱之人,暮梓枫撇开脸红了眼眶,眼泪顺着面颊落下,却依然一声不吭。
要放下一个住在心里十多年的人,也许比死更难,末雪空记得这是暮梓枫第二次在自己面前哭,他缓缓抬手以袖轻轻擦去她脸上的泪痕,却也没说话。
当他的指尖触摸到脸颊时,暮梓枫浑身一震瞪大了眼,泪水在眼眶里转了一圈落在他指尖上,她怔怔傻站着,借着月光看着近在咫尺的雪颜,竟然异常的柔和,她从来不知道原来大师兄的容貌美到如此不近凡色,精致如瓷,无暇胜雪。
共居乱花山庄十多年,这是她第一次这么接近末雪空,也是头一次敢盯着他看这么久,不料意外的发现了不妥之处,暮梓枫紧张道:“大师兄,你的脸色何以如此苍白?”
末雪空不出声,视线却没刻意躲避,好似根本不在意谁发现,暮梓枫心里愈发没底,不免联想当日在幽冥界时他手腕上出现的红线,脑海里终于凝成了一个可怖的想法,她脱口问道:“大师兄,是不是十一少对你做……”
“进来吧。”末雪空打断她的话,等在外面的西流宫和索细宫闻声立马大步走近,直接往内殿去。
“站住!”暮梓枫见状急忙去阻拦,末雪空伸手一拉握住了她,碧瞳带了些许凉意,“花央河早在九年前已死去,你看到的乃是妖界之皇影碎诗,乱花山庄为那场厮杀付出太多性命,我所能做的就是以大师兄的身份护他们短暂安宁。”或许不久以后,我也将离开居住十多年的庄园,转身与你们成为陌路,或者仇人,在此之前,我痛恨也许与未来的我如出一辙的影碎诗。
“圣君,人已经走了,地上只留了滩血,确是妖血无疑。”西流宫从暗房里走出来,索细宫沮丧的不得了,恶瞪着暮梓枫埋怨道:“同样是你的师兄怎么这么偏心?今天你救了妖皇将来就有可能因此刺了你其余师兄一剑,到时候看你舍哪个,妇人之仁!”当然了,那一剑就算要刺也是刺你二师兄,你大师兄我们会好好保护的。
来晚了,末雪空蹙眉,暮梓枫低着头不说话,索细宫的话就像蔓藤一样绕着她几欲窒息。
“众位都在啊,如此甚好。”
陷入沉静的气氛突然被一股温润之息倾入,紧接着蓝玲珑圣光穿透了清辉月色,洋洋洒洒沐浴整殿,四人几乎可以想象到那人温柔的脸上会有怎样优雅的笑意,还有亲和中不可忽略的疏离。
“二师兄。”暮梓枫心下一动,当即迎着蓝玲珑之光跑过去,闻到淡淡的茶香时露出了悲凉的神色,不知是否太过思念,竟然在二师兄身上闻到了枫雨茶叶的气味。
扶挽音垂眸望她,眼含笑意取出修内的小瓷瓶,“走的匆忙未有多备,待下次师兄多给你准备一些。”
“谢谢二师兄。”暮梓枫蓦地一怔红了眼眶,立即双手接过视如珍宝般收进怀里,如今不似往日,尽管念着枫雨茶却偷不得半口。
索细宫看见扶挽音就觉得浑身不自在,似有莫名压力,又或许是因为刚才偷偷骂了人家,他嘀咕说:“你说他是什么时候来的?本宫主的话没被他偷听了吧?”听了还得了?
西流宫横过去一眼,暗暗警惕的戒备着,只是不知这人打的什么主意?既然明知妖皇已不受任何人控制又为什么要说出妖皇的下落?费心思把他们诱引到此所为何事?
西流宫所想正是末雪空所疑之处,他抬眸迎向扶挽音的视线,却只看到对方眼瞳里自己冷冽的神色。
“二师兄,你……今日来此所为何事?”暮梓枫一方面担心他也是来找妖皇的,一方面又觉得气氛有些怪异,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大师兄和二师兄之间似乎有股杀气?
扶挽音优雅一笑取过她手里的瓷瓶,熟练的提起茶壶冲了杯枫雨茶,合着氤氲的茶烟亲手端过去,笑意不减道:“师兄今日来此,是有事请六师妹务必相助。”
作者有话要说:
☆、第四十一章:一掷孤注离恨新(五)
“二师兄有事吩咐一声,梓枫定竭尽所能。”暮梓枫赶忙接过茶,虽然往日里也曾到残音楼喝过二师兄泡的茶,但这一杯却意义非凡。
一听他有事拜托别人,索细宫跟吃了石头似的,西流宫和末雪空都敛了敛眉,明显是戒备他,扶挽音一眼扫过三人,墨眸里转动半圈的狡黠极快换成了温和之色,他从袖里取出一根橙色的朱钗,对暮梓枫道:“你与七师妹都破封有些时日了,三师妹的身份也众所周知,这几日我去了阴阳城调查五师妹的前世,也曾到幽冥界询问过十一少,皆不得而知,或许五师妹的身份不在三界六道管辖之内,六师妹你掌管另外一方天地,可否替师兄查一查五师妹的前世身份?”
话一落地,月光暗淡渐烬,总算知道他想干嘛的西流宫心间咯噔一沉,眉头拧的更紧冷冽,末雪空则松了一口气,这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早些知道墨云瑕的前世也可以早一日做打算,魔与邪的相恋不如正与恶的结合,毋须经长久别离。
“好,二师兄随我来吧。”暮梓枫连考虑都没有就一口应下,虽然这种做法无异于触犯三界六道订下的规矩,但如今各界无主谁会来追究责任?她非头一个开此先例之人,也不会成为最后一个。
扶挽音以笑做答,有意朝末雪空那望上一眼,便听末雪空对身后的西流宫与索细宫道:“既然来了就一起看看吧。”
索细宫万分乐意点了头,如果墨云瑕前世不是正道,那刚好能和西流宫凑在一起,省了原本就冷冰冰的人终日失神发呆,活像个冰雕的。
“走吧,看看墨大美人和你有没有缘。”索细宫拉着西流宫跟着去了,两人身后淡月渐隐晚空,若隐若现的光晕好似西流宫隐隐跳动的心,有着极薄的苍凉。
半个时辰眨眼即过,此刻已近子时,内殿依次走出几人,暮梓枫蹙着眉不说话,‘夜镜’里显示出的墨云瑕前世乃是菩提老树修成佛之后留在深山里的一个念想,非魔非仙非妖非人,确是三界六道外的生灵,也可以称之为圣灵。
扶挽音随手把朱钗收进袖里,正对暮梓枫道了谢,就见几名暗士出现在冥宫外,“少主,墨云瑕于南墓山附近有难。”
“定是妖皇复活寻仇来了,快,言水宫还在那。”索细宫一听立即离开了冥宫,把墨云瑕的身份抛掷九霄云外,而西流宫刚踏出一步却被末雪空拦了下来,“离她远点。”
言罢末雪空摔袖离去,白光在冥宫前转瞬即逝,一时间四处寂静,月光轻盈,沉默如夜风包裹住脸色苍白的西流宫。
悬殊的身份决定了未来的道路,可为何我的心还记挂着微风清鸣的那一日,你在我怀里露出的那一份光彩朦胧。
也不知等了多久,西流宫终在薄薄的月夜下一步步走进了黑暗,或许是月色太过寒凉,暮梓枫似乎看见了他眼底的冷凄,深入骨髓,扶挽音则笑而不语,神色不见丝毫紧张。
“二师兄,可否把五师姐的朱钗再予我看看?”等到西流宫的身影完全消失在黑暗里,暮梓枫才露出愁容,墨云瑕的身份有蹊跷,因成佛者一个念想而存立在世界上并不是不可能,但仔细一推敲就能发现漏洞,夜镜里出现的菩提树是修炼了五百年而得道成佛,也就是墨云瑕应该于五百年前形成,绝不可能是师傅曾说过的飘荡三界六道七百年的游魂子。
“没有五师妹的允许我们任何人都无权调查她前世,今日二师兄不过是想试一试。”扶挽音对她赞赏的点了点头,他拿的并非墨云瑕的朱钗,而是幼时收服的一个圣灵的贴身物,确是菩提树成佛后的念想。
暮梓枫恍然大悟放心了不少,走到案几旁点了一盏青灯,道:“五师姐在南墓山遇难也是二师兄想试一试?”
青灯的弱光堪堪照亮宫内面对面的两人,暮梓枫昂首,双目盈盈注视着眼前的人,疑惑道:“记得上一次,大师兄也是在冥宫中,我施计让他与西流宫起冲突,可就是那时我万万想不到五师姐会突然间出现,二师兄,你可是要告诉梓枫五师姐与西流宫有情?”
扶挽音并未回答,缓缓踱步出了冥宫,像是在思量什么,暮梓枫着急着跟在后面,一脸担忧:“二师兄你千万要阻止,且不说五师姐前世身份是正是邪,即便是邪道,破封后的她岂非是要受爱情与亲情相残的苦楚?长痛不如短痛,若还有梓枫出力的地方二师兄尽可来说一声,梓枫义不容辞。”
扶挽音侧过身凝视她,幽黑的眸光淌着暮梓枫无法触及的深意,他润雅一笑,拍了拍暮梓枫的肩膀以示安心,“没事了,天色已晚师兄就不打扰了,六师妹早些休息吧。”
言罢他带着一直守在殿外的千叶走向了浓夜,风吹动蒙蒙月色,暮梓枫望着委地墨衫穿过刺破夜空的竹林,漫天竹叶簌簌款落,歇在那人的乌发上,沾了淡淡浅香迎风而去,她忽然感觉心被莫名的扯了一把,当下小跑数步奔出殿外,紧促的呼吸声在安静的夜晚里尤为突兀。
她曾为那人的魂抛却生死入阴阳城,闯幽冥界,夜里多少苦相思,如今再回首却是红尘飘渺,踏出的何止万丈时光?而她记得的依稀是玉茫山巅,那人眼中有晶莹的光泽摇曳,在玉楼上款款一笑,惊艳她半世芳华,不知不觉……竟又红了眼眶。
“二师兄!”
暮梓枫失口呼喊,只见那人在遥远的视线中回眸一笑,素颜似玉,叶落如雨,却渐渐在夜幕的风帘下成了一个模糊的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