璋瓦
岁末,灵寿侯邳彤病故,那一日我突然四肢发冷,晕厥倒地。事后经太医诊断,竟发现我已怀有身孕。
谁也想不到,建武七年新年迎来的第一件意外之喜,竟是我又怀上了第三胎。
不孕吐,不嗜睡,胃口正常,在我晕倒之前,身体丝毫没有半点怀孕症状,以至于已经有了两个孩子的我,在太医请脉后乐呵呵的报喜时,竟变得无所适从起来。
预产期在七月,也就是说这个孩子无声无息,默默无闻的已经在我肚子里待了两月有余。我一直认为是年前太过操心政令国策,以至于内分泌失调……
“怎么办?”我苦着脸,殊无半分喜悦。
“什么怎么办?”相对我的苦恼,刘秀却是喜上眉梢。
我更加来气儿,嗔道:“你真不知道还是装糊涂?你把我当母猪啊,一胎接一胎的生个没完?”
刘秀诧异的睨眼瞅我。半晌,这个三十六岁的大男人居然为难的皱起了眉头:“这岂能怪朕……”
“不怪你,难道怪我?”我瞪眼。
一旁的内臣宫女也一起臊红了脸,压低着头,想笑却又不敢。
我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臊得满面通红,一跺脚怒道:“以后……以后不许你碰我……”
“嗤……”有人没憋住,笑漏了气。虽然声音不响,却仍是将我闹了个大红脸,从里臊到了外。
“滚!滚!滚!”我佯怒轰人,“都给我出去!让你们笑个够!”
琥珀眉开眼笑的来拖我,我恼羞成怒,一并开涮:“臭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那点事,你和君陵眉来眼去的勾搭可不是一天两天了吧?”
琥珀变了脸色,脸上一阵青,一阵白,异常尴尬:“贵人……”
“得了,你的心也早不在我这了,等出了正月,我便将你送出宫去,以后你尽心服侍君陵去吧!”
琥珀又惊又喜,也顾不上羞臊了,双眸熠熠生辉:“贵人不是说笑?”
“等不及了?”
“不……不是,奴婢哪有……”她红着脸,想笑却又不敢放肆,嘴角抽搐着,终于低着头一溜小跑的出去了。
宫门阖上,殿内安静下来,我拉紧身上的麾袍,甩不去的忧心忡忡。
“为何愁眉不展?”刘秀顺势将我拉进怀中。
我舔着唇,尽量小心翼翼地问:“有了身孕,你还能准我出宫去找君陵么?”
其实即使之前没有怀孕,我也不敢过于放肆,大多数的时候,都是阴兴将庄光的意思传递进宫与我知晓。只是这种隔了一层,且单单靠文字来传达的表述方式,很难做到双方意见互换,及时沟通甚至领悟对方的意思。
于是再麻烦,我也总会找机会一个月出宫一趟,当面和庄光把那些讲不清的意思说个彻底。
“你想见弟弟,让他像郭况一样,时时进宫便是。”
我眉头打结,一筹莫展,再看刘秀,正埋头批阅奏章,专注的样子哪里还容我分心插嘴。
气闷的去另一间侧殿探望儿子女儿,却恰好撞见刘阳将刘辅一掌推翻在地。刘辅比刘阳大了一岁半,个头却只高出刘阳一根手指的长度,所以单论小孩子的气力,他的年龄并不占优势。而且刘阳刚才出手太快,他一个没留意便吃了大亏。
一旁的内侍赶紧将他从地上抱了起来,他却不依不饶,坐在地上一边踢脚,一边带着号啕的声音叫嚷:“反了你了!我要告诉母后,叫母后打你——”
刘阳吓白了小脸,却仍是很倔强的挺起胸膛,张开双臂,硬气的顶嘴:“是你不对!是你先欺负妹妹!”
“我没欺负她!我……我只是觉得她腮帮子鼓鼓的,都是肉,很好玩!”
“你捏她的脸,把她弄哭了,你不是好哥哥!娘说,好哥哥不应该欺负妹妹!妹妹小,哥哥要疼爱妹妹,保护妹妹……”他的身后,刚满一岁的刘义王正被乳母抱在怀里,小脸挂满泪痕,像只糊花脸的小猫咪。
我见女儿哭得可怜,正想进殿去抱她,刘辅突然尖叫:“那是你的妹妹!才不是我的妹妹!”
刘阳小脸通红:“我的妹妹,就是不要跟你玩!我以后也不要跟你玩……”
许是恼羞成怒,刘辅突然撞向刘阳,双手用力一推,试图报刚才一跤之仇。刘阳撅嘴,两只胖胖的手掌伸出去挡。两个小屁孩相持不下,角力似的扭打在一起,翻滚倒地。
刘阳虽然力气不小,到底少吃了一年多的饭,刘辅的肢体灵活力远胜刘阳许多,只翻了两个滚,便把刘阳压在身下。他得意的骑在刘阳身上,用手拍打弟弟的屁股,嘴里不停的嚷:“驾!驾!你给我当马骑!哈哈……驾!”
“二殿下!”
“四殿下!”
众人慌了神,七手八脚的将他二人分开,刘辅拼命挣扎,临被人抱走前还用脚踢了刘阳两脚。
刘阳被人抱在怀里,小脸紧绷着。
我挨着门框站着,却并不进去,心里既疼惜又酸楚,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刘阳撇过头,视线恰好与我撞上。募地,他一愣,倔强的小脸突然垮了下来,小嘴一扁,哇地放声大哭:“娘——娘——二哥哥欺负妹妹!他还打我——”
我在心里叹息着,一脚跨进门,刘阳在乳母怀中倾过身子,张开双臂向我扑来,我蹙着眉没有迎上去,反而退后一步避开他。
“哭什么?!看看你现在像个什么样子?”我硬起心肠,怒声喝骂。
刘阳哭声噎在喉咙里,但转瞬,嗓门放开,哭声成倍扩大。
我不理他,扭头看向刘辅,刘辅略一哆嗦,转身扑在中黄门肩上,倒也不再哭了。
“带二殿下下去洗把脸,吃点点心,然后送回长秋宫!”
“诺。”
刘辅被迅速抱离现场,临走,还对刘阳偷偷扮了个鬼脸,刘阳的哭声更大了,身子不安分的在乳母的怀里扭来扭去,险些害得乳母抱他不住。
刘义王毕竟年纪小,哭过之后早就忘了什么事,这时反而瞪着一双酷似刘秀的眼睛,乌溜溜的望着哭闹的哥哥,不时的发出咿咿哦哦的牙牙之音。
“带公主下去!”我低声吩咐,“阳儿留下,其他人都先下去!”
刘阳被放下了地,他哭声渐止,只是仍不时装样子的干嚎一两声,装可怜做戏给我看。
我将右手摁在他的头顶,他长得很高,小小年纪个头已经到了我的胯腰。
“刚才挨打了?”
“呜……”他继续假哭。
“知道为什么会挨打么?”
“呜呜……二哥哥坏……”
“是你笨!”我揉乱他的头发,退后两步,朝他招了招手,“跑过来撞我,像刚才你二哥对你那样……”
刘阳没有迟疑,缩着肩膀,低头像头倔牛般直撞了过来。我身体稍侧,在他冲力最大,快要挨近我的时候,突然提起脚尖,横在他膝盖位置。
扑通一声,刘阳摔了个狗啃泥,他趴在地上动也不动,过了不久,哇的声又是号啕大哭。
我叹了口气,把他从地上拎了起来:“看来还是太小了,还是得等你再长大些,才能开始扎扎实实的练基本功。”
他用手背噌鼻涕,一脸邋遢样,我龇牙:“真脏!”取了帕子替他擦脸。
他擦干净脸,突然直愣愣的冲我背后喊了声:“父皇……”
我吃了一惊,转身时候扭得太快,险些崴了脚。
一只温暖的大手及时托住了我的腰:“小心哪!”
我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吱吱唔唔的不知道该说什么,只祈求刚才教导儿子的那一幕没有被他老子撞见。
然而人算毕竟不如天算,刘秀蹲下地,视线与刘阳齐平,拍着他的肩膀,笑说:“你娘刚才可是脚下留情了呀!”
刘阳似懂非懂的瞪大了眼睛,一脸茫然。
刘秀松开手,提起裳裾,脚尖点在儿子膝盖上,来回摇摆数次,做踢腿状:“看清楚没?”他以超出我十倍的耐心,慢声细语的给儿子做着详尽的示范和解说,“像这样,抬腿起脚都要快!你娘刚才只是略略抬脚绊了你一跤而已,姿势是对的,力道却是极轻的。”
脸上火辣辣的一烫,幸好他背对着我看不到我窘迫涨红的脸。我赶紧提着裙裾,踮起脚尖,悄悄往门口撤退。
后退间,父子俩的话题已然转变。
“阳儿喜欢妹妹么?”
“喜欢……不过我更喜欢小弟弟。”
“为什么呀?”
刘阳伸出小胳膊弯曲上臂,展示了下其实根本不存在的肌肉:“我要教他打架!就和刚才父皇和娘教我的那样……”
“哦?”
“然后……我要和弟弟一起,把太子哥哥和二哥哥一齐揍扁!”他皱着鼻子,用力吸了吸鼻水,一脸得意,“三哥哥太怂,所以太子哥哥连打架也不肯算上他!嗯,那我也不要跟他打,太没意思!”
我脑袋猛地一炸,嗡的声像是眼睁睁的看着儿子捅了一只硕大的马蜂窝,而下一秒窝里的马蜂便将向我疯狂扑来。
果然,刘秀转过头来。
我背贴在墙上,呵呵干笑:“阳儿你胡说八道什么呢?”
刘秀轻笑,笑声暧昧,似乎别有用意。
我心里愈发紧张,咽了口唾沫,龇牙咧嘴的笑:“我……我饿了,去找点吃的……”边说边僵硬的转身。
“丽华……”
“我……我去看女儿……”头也不回的快步走向门口。
“你的新词儿可真多!”
我终究是晚了一步,刘秀的两条腿比我长,三两步便拐到我面前。
“不……不是我教的。”我狡辩,死鸭子嘴硬,“我……我整天跟你在一块儿,哪有闲暇教导儿子!”
“嗯……这倒也是。”
“是吧?是吧?我没胡说吧!”
“嗯。”他笑,眼睛里全是洞察了然的笑意。
在他的温柔一刀下,假面具没有维持多久,终于尽数塌方。
我决定破罐子破摔,耍无赖的大叫:“啊——我不管了!嫌我教的不好,以后你自己教!”
“朕没说不好。”
“嗄?”
“只是……”他眼睑下垂,视线瞄在我的腹部,“还是应适当注意些胎教为宜!”
我险些厥过去,嘴角抽搐,好半天才有气没力的嘟哝:“鸡婆。”
他眯起眼:“朕不是鸡的婆婆。”
“喔!”我故作惊喜状,插科打诨,“你还记得呀!”
眼中的危险系数在上升,笑容愈发诡异:“你说过的每一句话,朕都会记得!”
心跳漏了一拍,他的眼神能溺毙人,我在这样的注视下渐渐软化。他的左手揽起我的腰,右手托起我的下巴,脸缓缓靠近,炙热的鼻息拂在我的脸上,又酥又痒。
我意乱情迷的半闭上眼,红唇微撅的主动迎了上去……
身下有股力道在扯我的裙裾,我不耐烦的挑了挑眉,唇仍是撅着继续凑上去,却意外发现刘秀睁大了眼,无奈又好笑的仰高了下巴。
“父皇!娘……”刘阳不依不饶的一手扯了一人衣角,使劲摇晃,“你们是不是要打架呀?”
我闭上眼,恨不能将这坏事的小鬼头丢出去,却听刘秀沉沉而笑,腾出一只手抚摸着儿子茅草似的发顶。
“不是。”他一本正经的答复儿子的问题,“父皇和你娘亲更喜欢等你睡着了,在床上打架!”
我痛苦的呻吟一声,终于恼羞成怒的暴跳,双手使劲掐上他的脖子:“刘文叔——”
毒舌
建武七年春正月初二,建武帝下诏令中都官﹑三辅﹑郡﹑国释放在押囚犯,除犯了死罪的犯人外,一律免除查办。服劳役的免刑,赦为平民,判刑两年以上而逃亡的犯人,将名字记下,以备查考。
诏令曰:“世以厚葬为德,薄终为鄙,至于富者奢僭,贫者单财,法令不能禁,礼义不能止,仓卒乃知其咎。其布告天下,令知忠臣﹑孝子﹑慈兄﹑悌弟薄葬送终之义。”
刘秀打破西汉末年盛行的厚葬之风,提倡薄葬。
二月十七,免去护漕都尉官。
三月初四,诏令:“今国有觽军,并多精勇,宜且罢轻车﹑骑士、材官﹑楼船士及军假吏,令还复民伍。”减少将士,令多余的士兵卸甲返乡为民,以利加快恢复经济发展。
彼时,公孙述封隗嚣为朔宁王,派兵协助,抵抗建武汉朝。
四月十九,建武汉朝大赦,刘秀再次公布诏令,命公﹑卿﹑司隶﹑州牧举贤良﹑方正各一人,为显求才若渴之心,愿亲自御试。
随着身体的逐渐笨重,我的体力和脑子都呈现出退化趋势。虽然我每天坚持散步锻炼,但是鉴于上一次临产出现的恐怖症状,这回刘秀将我盯得极紧,几乎事事都要过问,我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监控之下,每日都要饱受他的鸡婆唠叨。
我着急的是没办法再和庄光取得联系,即使中间有个阴兴传递有无,也甚是不便。
“我要出宫!”我撅着嘴耍无赖,虽然这样的手段每次均未见有何成效,但我除了发发孕妇脾气,实在想不出更合理的理由要求出宫。“宫里太闷了!”
刘秀没理我,径自取了皇帝信玺在诏书上盖了紫泥印。
“这是什么?”除秦代和氏璧传国玉玺外,皇帝玉玺一共有六枚,用以处理各类行政事务。这六枚玺印分别刻的是“皇帝行玺”、“皇帝之玺”、“皇帝信玺”、“天子行玺”、“天子之玺”以及“天子信玺”,其中“皇帝信玺”专门用作三公任命诏书。
刘秀将诏书收于袖中,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朕择定了大司空的最佳人选!”
“哦。”我没留意,心里琢磨尽是要如何溜出宫去。
“过来!”他向我勾勾手指,神态轻佻得却更像是在召唤宠物。
“我要出宫!”我蹭过去,抓着他的胳膊使劲摇晃,旧事重提。
笑容倍加宠溺:“朕陪你一起去……”
“不要!”我一口回绝。
开玩笑,他要跟我一同去,那不是什么都穿帮了?
琥珀色的眸色逐渐加深,心跳没来由的跟着漏了一拍,我对他的神情变化实在是太熟悉了,外人或许看不出他细小动作的变化,我却了如指掌。
心中警铃大作,才要提高警觉,他已慢条斯理的笑说:“朕想,也是时候去见见故人了。”
我呆若木鸡,半天也消化不了这句话,他泰然自若的起身,顺手也将我一并扶了起来:“一起去吧,朕命人备辇。”
抓狂!
欲哭无泪!
背上突然爬上寒丝丝的冷意,看来他不仅早知道庄光的存在,也早知道我和庄光联手玩的那套暗度陈仓的把戏。
他什么都知道,却偏偏不戳破,任由我们一伙人在他面前演戏。
我心里不爽,甩了他的手,摆出一张臭脸。
“怎么了?”
“你明知故问。”
“生朕的气了?”他搂住我的腰,空着的另一只抚上我的肚子,碎碎念的唠叨,“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淫声,口不出敖言……”
我的手肘向后一缩,使劲撞在他的肚子上:“整天听你唠叨,不疯才怪!”
他挡住我的手,笑:“不是朕故意要瞒着你,而是……以庄子陵的为人,他若得知朕已知晓,立时便会离开雒阳。”
“那你也不必瞒着我啊!”我仍是耿耿,难以释怀。
他用食指点在我的唇上,一副深为了解的表情:“以你的性子,能瞒得过他的眼睛么?只怕瞒得了一时,天长日久,难免露出马脚。”
“那你现在又不怕他知道了?”
“不是不怕,只是……事情总这么拖着,绝非长久之计。朕看了那些简章,句句精辟,此等人才如何能让他屈居民间,不为所用?”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