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段时间朱允炆一直都在研究着他祖父朱元璋所写的东西,当他还是个太子的时候,他对这些军事上的文字丝毫没有兴趣,甚至觉得作为一个帝王,他祖父所表现出来的嗜血和气概实在不像历代那些有为的明君。那个时候他曾天真地认为,作为一个帝王,首先要做的不是酷刑和制压,而是仁。
但是他错了,仁的最终结果导致了他的王朝的倾覆,甚至在史书上,他和他的年号根本都不会再被提及。因此他要改,如果他还想回到那个王座上的话,如果他想权倾天下的话。
怎么改?其实他并没有想好,很多事情做着做着就顺理成章了起来,如同他杀了那么多的人,如同他的抗旨,如同他一刀结束了那个钦差的命,如同他掌握了整个无霜城的兵力。
这似乎看起来更像是一种毫无把握的赌博,阿落说的,叫孤注一掷。
那又如何?
在很久以前,他朱允炆已经几乎失去了所有,现如今,已经是没什么好再失去的了,孤注一掷,不过也就是这么一次。
无数个夜晚他依旧能梦见方孝孺那半个献血淋漓的尸体慢慢朝自己爬过来,只是现在他不会再因此而惊醒了,他甚至可以在梦里安静地看着那个老人,用他怜悯的,不再恐惧的目光。这点令他有些欣慰。一个怯懦的人是成不了大事的,很早以前,朱元璋就对他这么说过。而很久以后,才被他身体力行。
第二场战役在翌年开春的时候爆发。
有了前车之鉴,朝廷这次增派了五万人马前来攻城。兵临城下的那天很壮观,长长的一条路上布满了人和车,一路过来隆隆作响,震得四周一些简陋的民宅微微晃荡。
但是因为地理的条件限制,朝廷军的人数在这场战役里并没有取得太多优势,本就是作为挟制外族入侵而择的位置,这座城的防御优势是极强的,连日的大雪封锁了几乎所有通向城内的道路,使得朝廷军不得不在唯一的入口处同城墙上居高临下的箭雨做着苦战。
这场战争持续了几乎有两个月的时间。
双方都损耗了大量的兵力和物力,一度令朱允炆有些沉不住气了,因为无论怎样,对方毕竟是身强体壮的精兵,而自己的部队,很多是从民间抽拉过来的壮丁,缺乏实战经验,体格也远不能同对方所比。有好几次,险些就被朝廷军的人马攻进来了,所幸老天关照,骤然间一场暴雪突如其来地降了下来,只不过一昼夜的功夫,无霜城周边气温急骤而下,瞬间将这地方变成一团银白。
城里的人在这场暴雪里躲了过去,城外的人在劫难逃。一晚上,原本生龙活虎的军队全都被埋葬在那片突然而来的大雪里了,站在城楼往下眺望,一片此起彼伏的人形冰俑。
那天满城的乌鸦都飞出去了,落在那些雪白僵硬的身体上,黑压压覆盖了一大层。可是没等多久,紧闭了两个月的城门突然大开,门里的老百姓一哄而出,用手里的棍子把那些鼓噪的黑鸟驱逐开后,一边四处搜罗朝廷军存放在营地的余粮,一边将那些尚且完好的尸体朝城里拖。
拖回尸体做什么?朱允炆看着城楼下一片闹哄哄的景象,一动不动。
身边有人问他,王爷,要不要阻止他们。
他望了望夹杂在百姓间那些军人的身影,还有他们长期半饥不饱而狰狞蜡黄的脸,摇了摇头。
阿落说,王爷,这一战有如神助呢。
朱允炆笑而不语。但心里开始真的想,说不定真的是有神助。不然怎么会下得了手杀掉钦差?不然守城的元帅和十八名将领为什么会突然暴毙?不然,在眼看城池岌岌可危的时候,怎么会突然降了如此大一场雪。
这分明是应该带来巨大灾难的雪,反成了助自己一臂之力的利器,那不是神助,却又是什么呢?
赢得战役当晚朱允炆在狐仙阁逗留了一整夜,五个最美的妓亦无法彻底满足他胜利后蓬勃而发的欲望,阿落的箫声仿佛是有魔力的,丝丝缕缕,妖妖娆娆,勾得他在那些女人赤裸的身体上不停疯狂地索要,索要,再索要……
直到天快亮的时候,那五个女人都不再有任何动静了,身下的血潺潺在雪白的床单上蔓延开来,腥甜的味道,就像在无霜城上空回荡了一宿的风。
“阿落……她们都死了……”从欲火里清醒过来,朱允炆对阿落道。
阿落微微一笑:“死就死了吧,爷,尽性就好。”
尽性就好,说得多好。
床边响起儿童稚嫩的笑声,是刹。自从朱允炆认了他之后,这孩子就一刻也不离开朱允炆的身了,一离开就尖叫,却是从来不哭的,始终没有哭过。
也没有说过话。
可惜了那么样一张聪明而美丽的脸,像观音身边的莲花童子,却一句话也不会说,无论乳母怎样去教他。
也罢,不说就不说吧,一个只会笑、不会哭的孩子,一个并不被人所期待的孩子,一个被流言风传为血罗刹的孩子。这样的孩子,不会说话或许还能减少一分别人对他的敌意。
把手一招,那孩子立刻丢掉手里的玩具摇摇晃晃朝朱允炆走了过去。
朱允炆把他抱起,放到床上。
满床的尸体,还是温热柔软的,刹在她们中间坐了下来,很惬意的样子。这样的大胆令朱允炆满意。
他的儿子,终究是龙之子,终究是与众不同的。
“刹,”于是轻轻摸了摸他的头,朱允炆对他道,“想当太子么。”
刹自然不知道什么是太子,只是抬起头,对着他依依呀呀地笑。
“朕终有一天会立你为太子的。”脱口而出这句话,朱允炆发觉从昨夜开始一直烧灼在自己身上那股无法平息的欲火突然间消失了。
很舒畅的感觉,从未有过的舒畅。
是的,他才是真命天子,即使苍衡有变,他仍是不变的天子,不然,不会连老天都在帮他,不是么。终有一天他朱允炆要回去的,回去那个属于他的城市,属于他的龙座,属于他的一切,他要亲手把它们都夺回来,正如燕王朱棣当年是如何把它们从他手里夺走。
而这个时候的朱允炆,是断断没有想到,就在那之后不多久,就在他以为自己正一步步朝自己所失去的那些东西在慢慢靠近的时候,他会被死神捉住了手臂。
就是那支冰冷的箭从城下蓦地穿透他胸膛的刹那,他仍然没有想到。
他正全神贯注在朝廷第三次卷土而来的大军中,他正全神贯注于自己的部队和朝廷军混乱的厮杀中,完全没有一点感觉,更没想到自己会死。
然后,一切变黑了,朝廷的军队,他的军队,满世界银白色的血,满世界的血腥味……一切都消失了。
朱允炆在朝廷第三次派兵过来征讨的那天,中了致命的一箭。
“又怎么了?”霜花说到这里,突然再次停下来看了我一眼。
我用力张着嘴却不知道该怎么呼吸。
这真奇怪。
就在之前还好好的,我听着霜花在讲他的故事,可是突然之间,就在他说到朱允炆中了致命一箭的时候,我忽然感到自己左胸靠近心脏的地方猛地被什么东西冲撞了一下。
就好像有什么东西一下子从我身体里穿过去了,这种奇特的不适感令我一下子失去了呼吸的能力。
“霜花……我透不过气了……”我用力抓住他的手,一边摸着自己的左胸。
但那地方什么也没有。那种被东西突然穿过的感觉,一定是我的某种错觉。
“你看着我的眼睛。”霜花抓住我的脸,迫着我抬头看向他。“不要急,宝珠,看着我的眼睛。”
我看着他,一边用力张着最试图吸进点空气。
但什么也吸并不进我的嘴里,这感觉太可怕了!
“霜花……”
“别说话,看着我。”他道。声音有些冷,就像他之前说故事时那样,连同目光似乎也是冷的,琉璃般清冷。“跟着我呼吸,来,看着我。”
他再道,一边轻轻吸了口气。
我不由自主照着他的动作做了,然后一口清冷的空气钻进了嘴里,又水似的慢慢滑进了我的喉咙里。
很奇怪的不适感消失了,在氧气的作用下,它一点一点从我胸口里退了出去。
“现在怎么样。”又呼吸了几口气,他问我。
“好点了。”
“那我们继续说下去。”
“可是霜花……我该回去了。”突然想起不知道离家已经有多久,我有点不安。这不安让我身上再次感到一阵刺骨的冷,直到霜花的手把我的脸轻轻按住,那冷才消失。
“听完它,宝珠,听完它。我可以保证,听完以后你不会后悔。”
“……是么?”
“对。”
那场战役朝廷派出了征虏大将军丘福。十分骁勇善战的一个人,曾为朱棣立下过无数汗马功劳。
战争未必怕人多,却必定害怕敌军的将领经验多。
因此一得知是淇国公丘福亲自领兵出征,朱允炆立刻不顾劝阻立刻亲自前往督战。
和那种男人打仗,硬拼绝对是没有用的,他打算利用地势和气候拖死对方。也许在别处打仗,这种想法几乎是没有实施的机会,但这里是北陵,是无霜。一座一年四季几乎看不到雪融的城市,朱允炆想,说不定老天也许会再次给他带来一线奇迹,就如同上一场战役那样。
却不料就在丘福带兵攻城的第三天,天刚刚露出一丝阴霾的迹象,朱允炆却被一支飞向城头的流箭射中了。
身边站了很多很多的军士,却单单只中了他一个。
倒下瞬间他看到有一片雪从头顶密集的云层里飘了下来,然后,什么也看不见了。
那之后有很长的一段时间,朱允炆什么感觉都没有,浑浑噩噩的躺在一团黑暗里,没有听觉,也感觉不到一丝疼痛。
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就叫做死亡。一直都听说,人死了是要经过忘川的,那里人山人海,全是等着过河的忘者。可是他什么也看不到,感觉不到。周围除了黑暗就是黑暗,虚空一般,连点声音都没有。这让他心里也变得像虚空似的,空空荡荡,任由自己在这样空荡的虚空里僵硬着自己的躯体。
一辈子有多长?
死亡有多长?
虚空有多长?
“咯咯咯……”然后他突然听见虚空里的某一处有阵细细的笑声从黑暗里钻了过来,一直钻进他空洞了很久的耳朵里,“咯咯咯……”好像坏了的木门在力量的作用下艰难而缓慢地发出的那种呻吟。
“咯咯咯……”笑声第三次传过来的时候,竟然已经近在咫尺,朱允炆感觉到有个人在他身边站着,看着他,嘴里发出这种破木门般的笑声。
谁?是谁?谁在自己身边?谁在对自己发出这样的笑?!
朱允炆想开口问,可是嘴里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他已经虚空得太久了,久得连如何发声似乎都也忘了。
这时突然感觉到一只手在摸他的脸,冷冷的,滑滑的,带着点儿潮湿。缓缓地从他脸颊一直抚摸到他的脖子,然后那只细小的手停在这地方不动了,冰冷安静,像条忘了行动的蛇。
“王……爷……”然后一个细细的,有些熟悉的声音在朱允炆耳边嗡嗡响了起来:“王……爷……”
朱允炆一个冷颤。
几乎是全身发抖地朝那声音过来的地方死死盯了过去,慢慢的,他从那片无尽的黑暗里逐渐分辨除了一丝轮廓,一个女人瘦小模糊的轮廓。
然后那轮廓变得清晰了起来,显出一片乱麻般枯槁的白发,大团大团的,压在一只小小的头颅上。头颅上五官几乎是看不清的,除了一双眼,那双眼通红通红,烙铁似的,在黑暗里散着团滚烫的光。
“王……爷……”继续靠近,那颗头颅几乎压在了朱允炆的脸上,带着股腐朽湿冷的味道:“他们让我在这里等你……王……爷……等你还我的命来……”
骤然间一股剧痛从朱允炆左胸直窜了出来,疼得他太阳穴仿佛一下子要破裂了。
他用力挥着手试图把那女人从自己身上挥开,但那女人粘得很牢,就好像当初在床上用她温暖的身体牢牢缠着他时一样,怎样挣扎,无法脱离。
“筝……筝娘!!”剧烈的疼痛终于令朱允炆封闭了许久的喉咙尖叫出了声音,他用力挥着手,用力对那女人叫:“放开我!筝娘!!放开我!!放开我啊!!!!!”
也就在这时,包裹在周围的虚空突然间就消失了。
朱允炆看到了自己床上那顶熟悉的,猩红色的帐子。帐子边坐着个人,在自己尖叫挣扎的时候,他安安静静在那里看着,直到朱允炆的视线从帐子移到了他脸上,他才微微一笑,轻声道:“王爷醒了?”
是阿落。
朱允炆没有回答他。剧烈的疼痛令他清醒,却也令他清晰地感觉到全身火似的烧灼。一边烧灼,一边又仿佛浸在冷水里一般,冻得瑟瑟发抖。这令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勉强将下颚朝窗口的方向抬了抬,阿落很快会意,站起身将对面那扇紧闭着的窗户推了开来。
几乎是一瞬间,外面的嘈杂声就随着股刺骨的寒风从窗洞口钻了进来。
这令朱允炆的身体抖的更加剧烈,却固执地拒绝了阿落覆盖到他身上的棉被。那东西让他觉得透不过起来,像是块强压到自己身上的棺材板。
他只顾聚精会神对窗外的喧嚣声倾听着。
凌乱的脚步声,从城外传进来的战鼓和嚣叫声,军士们匆匆奔走告急声……
但他很难从中分辨得出这场战役究竟进展得怎样了。没人进来告之他这一切,外面一团混乱。
他只得将目光再次转向阿落,那男人却仿佛没有感觉到他的目光,径自在窗边坐下,抽出带在身边的箫吹奏了起来。仿佛外面喧闹着的不是兵临城下的战况,而是早春带着草腥味的风声;仿佛朱允炆此刻不是重伤躺在床上奄奄一息,而是如往常一样,悠闲地靠在榻上听着他的曲子。
朱允炆用力拍着床,阿落没有理会。他专注在箫声里的侧脸好看得像画似的,可是却叫朱允炆凭地心慌意乱。
就在这时,门突然开了,跌跌撞撞冲进来一名将官,见朱允炆醒着,扑地声跪了下去:“王爷!北城门破了!”
“扑!”一大口黑血喷到了那名将官脸上,朱允炆大口喘着气,似乎压堵在喉咙口那股巨大的东西消退了些。“破了?”于是终于能从喉咙里发出点声音,朱允炆直愣愣看着那名将官,直愣愣道。
将官抹着脸上的血一声不吭,只点了点头。
“他们攻进来了?”
“众将士还在拼死抵抗。”
“拼死……拼死么……”血再次从喉咙里涌了出来,因此话变得模糊不清。模糊不清的还有他的视线,泪水从眼眶里迅速涌了出来,朱允炆呆呆看着窗外,呆呆重复着那两个字。
似乎,之前所有的力气,所有的一切支持着他清醒到现在的东西,一瞬间不见了。他滑倒在床上,眼前似乎又看到了紫禁城被毁那天的滔天火海。
朱棣……朱棣……这天下果然是从你手里争不回来了么。城门破了,他的命亦已经是燃烧到最后一点的枯灯。
真命天子……真名天子……命都快要耗尽了,还叫什么真命天子。
无心,无伤,城作无霜,权倾天下……阿落,这话是你说的吧。目光再次移向窗前那个男人,此时他已经停止了吹奏,一双碧绿剔透的眼静静地迎着朱允炆的目光回望着,好似知道朱允炆沉默的嘴唇里再对他说着些什么,却始终不发一言。
“阿落!权倾天下在哪里?!”突然直起身使尽力气将身后的枕头朝阿落用力挥了过去。
阿落没躲,因为那力量根本无法将那软软的东西砸到他任何一个部位。
“在哪里?!!!”又吼了一声,只觉得胸口处有什么东西咔的声裂了,一股温热的东西迅速从体内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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