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没有自己照顾她吗?”
“没有啊。不是我不想哦,是他们没让。但也是正常的,是他们自己非要我生的,所以我也没觉得有啥不对的,应该说我当时挺生气的。”
我觉得,还不到二十岁就有孩子,这算个什么事啊!
当时如果打掉的话,就只不过是犯了个错罢了。
但是既然生下来了就没办法了。
“亚佐美没有罪,不能因为她是个麻烦就把她杀了。很奇怪吧,在生下来之前杀掉不算杀人,生下来就是杀人了。”
“这很残酷啊。”健也说道。
“是啊,很残酷,但是你们男人不懂。小孩子在我的肚子里一点点长大,还在肚子里的时候就已经是人类了。但是,也是自己的一部分。所以我想,还是自己的一部分时,杀掉也没事。但是,一旦生下来之后就是别人了。”
“别人?”
“因为是别人所以不能杀。”
“你曾经想杀了她吗?”
“怎么可能!这就是你们男人不懂的地方了。谁不疼爱自己生的孩子啊?就算不是自己亲生的,小孩子都是那么惹人疼爱的,更何况如果曾经是自己的一部分,肯定非常宝贝啊!那孩子……”
非常可爱。
小小的手。
小小的嘴。
小小的眼眸。
那时候的亚佐美,真的是可爱极了,不管是走路、摔倒、睡觉、坐着、哭着、笑着,都可爱极了。
我还记得非常清楚。
“还有她那时候的照片呢,不过因为一直搬家,现在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但是过去真的非常可爱。”
是过去式。
人都死了,可以用过去式吧。
“因为我喊我妈妈为‘妈妈’,所以那孩子也喊她外婆‘妈妈’,却喊我‘母亲’。虽然有点反着来的感觉,但那种叫法也非常可爱啊。”
但是……
当时应该让她把叫法反过来的。
“母亲”这种称呼本身就有点见外的感觉,那孩子不太黏人,是个对人有点见外的孩子。
“但是,怎么说……”光靠可爱也没法过日子啊。“我父母的公司很快就不行了,那时候亚佐美刚上小学。他们利用我们拿赔偿费,投到公司里用掉,最终公司还是倒闭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要和解,就每个月拿养育费也好。但是,我们家的傻瓜父母想要现钱。”
“傻瓜?”
对,傻瓜。
父亲上吊自杀了。
母亲也随后跟着他去了。
“开什么玩笑!留下我和亚佐美,那么干脆地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算什么啊!太自私了吧!你不觉得吗?”
“哦……”健也的回应很无力。
“没必要去死啊。而且,过了免责期可以拿到父亲的保险赔款,母亲在死前都处理清算掉了,基本没有给我留下什么欠债。既然这样——你说为什么还非要去死?”
“我是不懂……”
“如果留下点儿财产还好,但什么都没剩,而且我也拿不到母亲的保险赔款。欠债虽说是不多,但还是留了那么点儿。那两人把孩子丢下就这么走了。”
是不疼爱我这个女儿吗?
遗书上写着:对不起。真是的,既然知道道歉就不该去死!
“那之后——就只有我和亚佐美两个人了,那时候我才二十四五岁啊!而且婚都没结,却带着个上小学的女儿,这种事你能想象吗?”
“我不懂啊,我又没小孩……”
“我那时候和你现在差不多大,真的很惨,很辛苦,为了女儿我不得不辛苦赚钱。”
“就算没有女儿,一般人不也要赚钱吃饭吗?”
“要辛苦好几倍啊!你有工作吗?”
“就打打零工。”
“哦?”
原来不是吃父母闲饭的吗?
“不过都干不长就是。”健也说道。
“是吗?但是我没有别的选择。那时候泡沫经济还没崩溃,日子还过得去,但是不久经济就恶化了,我找不到什么好工作,所以才结婚的。”
“所以——才结婚的吗?”
“是啊,不然日子过不下去啊。”
因为带着小孩。
“小孩很花钱的。初中、高中、大学……越来越花钱,还要花很多精力啊,所以那时候我都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那怎么办呢?”
“所以结婚了啊。唔……二十六岁时,还有二十九岁时,最后是三十三岁,现在单身已经超过十年了。”
“这么说,亚佐美有三个父亲了?”健也说着,换了个随便的坐姿。
“看户口的话,可以这么说吧,怎么了?”
“没怎么,原来我以为她父亲肯定已经死了,所以有些意外。”
“为什么觉得意外?”
“不知道。”健也摊开双手,“唔,这种情况挺稀奇,挺少见的吧。虽然现代人总是分分合合,这年头,结过两三次婚也没什么……不过像你这样从还没结婚就带着小孩的情况不太有的吧?”
“或许吧。”
“那么亚佐美——小学二年级有了一个父亲,上中学前又有了一个,上高中前又来一个?”
是这样的吧。
已经记不得找了男人时亚佐美是几岁了,因为我一直都很拼命。
我想着,总之为了生存,我要找到男人,如果找不到就无法活下去。所以当时真的很拼命,很着急,所以——找到的全是垃圾。
因为有亚佐美在,就不能有片刻喘息的闲工夫。
“一着急就成不了事,本来我自身就没有一点儿优势,太急于求成了,结果,我找到的男人——全都很没用。”
“没用?什么意思”
“没用就是没用的意思。”我说道。
“那我也很没用。”健也说道,“上班动不动就被炒,别人常说我没用。吵架吵不过别人,脑子又笨,大学也没上。”
“和学历没关系,应该说是生活能力吧。就算头脑不聪明,但是有干劲,人也好的话那也凑合。我第一个老公还是东京大学毕业的呢,但是却赚不到什么钱。”
没有决断力,吊儿郎当的。
整天只会苦着张脸抱怨自己辛苦。
“没有酗酒、花心、爱赌什么的吗?”
不是这样。
“如果是那种男人,我一开始就看不上的。”
“看不上啊……”
“脚踏两只船,勾搭别的女人什么的,稍微相处相处就能看得出来吧?喝酒也是,只要不是很爱喝爱发酒疯那也没什么,发酒疯的话我也知道。至于赌博……倒无所谓。”
我也戒不了。
“赌博无所谓吗?”
“小打小闹的无所谓了。”
“那不就好了吗?”
“才不好呢,一点儿也不好,问题不是在这些东西上。怎么说呢——是没有男人的魅力吧,怎么说来着……不可靠?”
“不正经吗?”
不。
第一个老公的正经程度甚至让人吃惊,正经到让人喘不过气。
但是,也就那样了。
“没有梦想,什么也没有。比如说,我说想买套房子——虽然是不太可能的,但是他也不会说什么‘那就交给我吧’这种话,而是立马就说要节约要节约,说什么贷款买商品房都买不起,怎么可能买得起独门独栋的房子。”
“这说得没错呀!”
“是啊,但是,我这只是讲讲我的希望啊,然后他就开始抱怨了——啊呀,电话费太贵了,你别买衣服了,不上班就别买化妆品……我只不过说些将来的梦想而已,他就会说些现实又小心眼的话。我被他抱怨,被他责备,特没气量的一个人,而且孩子的事他一点儿都不管。”
“不过,你老公有工作吧。”
“在外企的贸易公司上班。”
“那不是挺忙的吗?”
“工作和生活要分开的啊。难道要上班就可以不照顾孩子了吗?夫妇是平等的,不是吗?并不是说他还要做家务,而是我要做家务,要带孩子,不能出去工作,这样不公平啊!”
“你说得也没错。”健也说道。
“没办法顺利生活。”
“是因为——亚佐美是障碍吗?”
“那孩子很会讨大人喜欢,所以很受宠啊,哪一任老公都很喜欢她。她不会抱怨,又很会讨人欢心。”
眼神。
眼神让人讨厌。
那像在可怜父母的眼神。
如果反抗或是厌恶也还好,但亚佐美从不还嘴顶撞,无论什么时候都对我很温顺,这一点也很让人讨厌。
不是鄙视。
是可怜。
那孩子可怜我的愚蠢,可怜我作为女人的弱点。
“你们吵架吗?”健也问道。
“吵啊,心里不满,全是不满啊,我一直在忍耐。”
“你丈夫没有在忍耐吗?”
“不知道。如果他也在忍耐,不就说明我们合不来吗?双方又不是为了带着不满忍耐而结婚的,那太奇怪了。”
是啊。
男人和女人是为了得到幸福才结婚的,至少我是这么想的,没有谁特意想追求不幸。
“所以我找的第二个男人是拖拉机司机,然后这人都不怎么回家的。”
“这也没办法吧。”
“不是没办法。”
那个男人——说我很无趣。
“比起上一个,这个赚的钱要多一些,但还是个没用的男人,一到休息天就只会睡觉。我也知道他累,但是我也累啊,这一点我真是不明白。那人真的是什么事都不做,什么都不做。”
他不觉得我有什么魅力。
这是最让人讨厌的。
“和这个人也吵架?”
“吵啊。明明自己什么事都不干,我说一句他就还嘴,还动手打人,所以两个人还会打起来。”
没错,亚佐美她在一旁冷漠地看着。
不,那不是冷漠。
那仍然是怜悯。
亚佐美对被打得鼻青脸肿的我很好,那时候我还觉得高兴,觉得心里还有点儿底气,但是现在想想……
真可气。
“我们一直吵架,所以最后我把他赶走了。亚佐美是我的孩子,养育费自然是拿不到了,但是抢来了赔偿金。”
这是当然的,我被他打了。
我的身上总是青一块紫一块,甚至还流血了。
“但你不是就由着他打吧?”健也问。
“那肯定了,我会还手的。”
“你不向对方道歉吗?”
“我又没错,道什么歉?难道力气大的人就永远是正确的吗?就算是打不过也要还手。”
“那么……”健也说道,“这不是扯平了吗?”
没那回事。
“先出手的人永远都是对方,我是被打了才还手的,本来力气就没他大,不能算我对他施暴吧?”
“对方会不会也觉得嘴上说不过你?”
“那样的话,当他说不过时就已经算输了吧,因为不肯承认自己输了才动手打人。我又不是动物,是会用语言交流的人,以为打我就能让我明白,这种想法不奇怪吗?他都没把我当人看。”
勃然大怒的男人兴奋地叫骂着。
双眼充血,对一个女人拼了命般拳打脚踢。
他就是这样的一个男人。为了去不去孩子的课堂参观活动之类的鸡毛蒜皮小事就要青筋暴起大吼大叫,而我也会叫回去,我们就为了这些无聊得要命的事情闹得要死要活的。本来是为了能活下去才结婚,结果却遭遇到生不如死的对待。
当时我觉得真的没法再过下去了。
“我受够了暴力男人的苦头,觉得下次要找个为人温厚老实的了。后来那个男人是处得最久的,是一家超市的店长,离过婚,带着一个小孩。”
“两年吗?”
“我说了吗?是啊。那时候亚佐美也长大了,让她在店里打工,也做得挺好的。也有房子,虽然还是在还贷,但是……”
现在想想,这个人才是我最最讨厌的。
“怎么?又有其他问题出现了?除了前面说的,还有什么让人不满的地方吗?我可想不出来了……”
“你那口气什么意思?”
不满的地方要多少有多少。
“是因为小气?还是家庭暴力?”
“都不是。我也算是交了学费,领教过了,怎么会再找那种男人。那个男人,非常擅长把自己放在没有任何错误的立场上。”
“听不懂。”健也说道。
“从道理上说,他都是对的,不对的永远都是我。”
“都是对的?”
并非都是对的。
“嗯,确实从道理上说,是我不对,他基本上都没有错。但这样怎么让人受得了?我也是有情绪的。夫妻之间不是应该互相谅解的吗?错了就完全不能原谅,对的就没关系,这样就没事了吗?多别扭多难受啊!”
“但确实是你不对吧?”
“是啊,所以我什么辩解的话也说不出来。那家伙永远都是对的,无论什么时候都是正确的。而且他不吼也不叫,只是不停地和你讲道理,一套一套的。”
“不是脾气挺好的吗?”
“一点儿也不好。”只会摆出一副讽刺人的态度。
叫我反省,让我反思,讨厌我就直说好了,却非说什么“你的心情我能了解”……不管什么时候,坏人永远都是我当。
“一天到晚我都是坏人。就算自己是有不对的地方,但谁受得了这种折磨,更何况我也没犯多大的过错,全是些没啥了不起的小事。他偶尔也会有犯同样错误的时候,只不过我睁只眼闭只眼没去计较罢了。然而只有我单方面被说个不停,我也会有忍受不了,反过来说他的时候,这样一来,我又成坏人了。”
“是吗?”
“是啊。‘你数落我所以我也可以数落你’……”
这从道理上是说不通的。
“就和过马路时不能因为看到周围人都闯红灯所以我也可以闯红灯一个道理,等我说了他的不是之后,他就会说‘那我以后会改的’,到最后还是只有我的不对。这算什么?我也会受不了的,而且还非把管小孩的事硬塞给我。那是他自己的孩子吧?那个小孩还在上幼儿园,而且和我一点儿也不亲。”
那小孩很惹人嫌,特别不听话。
气人的是,他和亚佐美却很要好。
但是他不喜欢我,也是没办法的事。不管我再怎么努力,他就是不肯接受我。
“他把这事全怪在我头上,错全在我了。这本来不是双方都有责任吗?他不教育小孩,却光对我说这说那,叫我要有个做母亲的样子。”
“意思是说你没有做母亲的样子吗?”
“呵,那两年,我的确是那小孩母亲,户口本上的。”
“不是有句话说什么——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如果是讨人喜欢的孩子当然我也会去疼爱,但是不讨人喜欢的孩子想疼也疼不起来。这很正常的吧,没办法的事。”
那孩子何止是和我不亲,简直对我充满敌意。
他学着他爸爸一起看不起我。
虽然我们夫妻是一天到晚吵个不停——不,那不能说是吵架,只能算是我被责骂,受不了才反抗而已。
也就是说,在那小孩的眼中,我不过就是被他爸爸骂了之后又喊又叫反抗他爸的疯婆娘一个。
他怎么可能喜欢我?
何况他本来就是个性格阴沉的孩子。
“他儿子连笑都不会笑。不爱笑难道是我的错吗?然后你知道他是怎么说的?居然问我:‘他在亚佐美面前不是会笑吗?’”
“他会对她笑吗?”
“谁知道!但是那又怎样?就算他会对亚佐美笑又怎么样?他那么说意思就是我做得不对所以他儿子不会笑,还是说亚佐美做得对所以他儿子才会笑?”
“只是因为亚佐美比较讨小孩子喜欢吧?”
“就算是那么一回事,但亚佐美不也是我一手带大的吗?既然亚佐美那么好,那干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