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四天了,我烧给你的纸鹤你收到了吗?那是我小时候一个外国叔叔教我的,他说,为你的亲人折够九百九十九只纸鹤,你的亲人就能够上天堂……我对不起你,那天晚上,是我回家质问爸爸妈妈,把和你在桥下偷听的事情说了出来。然后爸爸就去告诉了公社的人,我对不起你……”
我突然想哭,原来出卖我的人不是林茵,原来这个世界上还有人关心我。我强忍住哭泣,眼泪却流了满脸。
就在这个我死而复生的夜晚,在天空妖魔乱舞的时候,我发下了自己一生中唯一的誓言:我要爱她一辈子,保护她一辈子,照顾她一辈子!除此之外,今生今世,我再不以任何事为目标。
“林茵。”我轻轻地叫了一声。
屋里停止哭泣,陷入了沉默。我敲敲窗子,又叫了一声。林茵慢慢地推开窗户,失明的眼睛里仍然挂着泪痕:“长华,是你吗?我认得你的声音。你死后还惦记着我吗?”
“不,我没死。我又活过来了。”我说。
她凄然一笑:“你真的是鬼魂又有什么关系,难道我还会把你拒之门外吗?”
“我真的没死,不信你摸摸。”我抓过她的右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好凉。”她说,“那里很苦吧?你收到我给你的纸鹤了?”
我有些焦急:“你给我找点东西吃好吗?我已经四天没吃饭了,又冷又饿。”
我相信那时候我的表现的确像个饿鬼,可林茵不介意,她急冲冲地打开门拉我进来,端来馒头,红薯还有咸菜:“你吃吧!我去给你煮碗玉米糊。以后你要饿了随时可以来。”
我顾不上说话,制止了她煮饭的危险举动,让她给我倒了碗开水,狼吞虎咽吃了个饱。
“你父母呢?”我边吃边问。
“又进山到制药厂了。”她说。
这时候我才有机会向她解释我是个活人,她看不到我,我拉着她的手按在我的胸膛上:“你摸摸,是热的吧,还跳呢!”接着把死而求生的经历讲给她听。
不料她不怕我是鬼,证实了我是活人她脸上却变了颜色:“长华,你快逃啊!他们已经杀了你父母和弟弟,他们还会杀你的!”
“什么?”我顿时惊呆了,“我父母和弟弟?他们……他们……他们死了?”
林茵点点头,沉默了片刻,说:“具体情况我也不知道,是昨天爸爸妈妈在谈论的时候我听到的。你被隔离后,于富贵和鲁一刀他们说你的家人也受到了传染,就把他们带进了深山。路上他们可能说漏了嘴,你弟弟在吉普车上和他们搏斗起来,汽车失控,翻进了山沟……”
我呆若木鸡,泪水慢慢沁出了眼眶,想放声痛哭,却不敢,只好拼命把哽咽咽回肚子里。是否报仇我还没想好,当务之急,是先要养好伤,我身体太虚弱了。
我想起一个地方,提起桌上的一盏马灯,拿上火柴,拉着林茵回到房后那个堆满柴火的酒窖边。这里是地道的入口,里面四通八达,躲在这里,就算于富贵刻意来抓也未必抓得着我。想当年日本扫荡,乡亲们躲在地道中,日本人又是放瓦斯又是灌水,结果洞里既有无数道石门阻隔又有畅通的泄洪通道,日本人也无可奈何。
我就出生在这个地道里,它不会让自己成为它的孩子的坟墓。
柴火堆满了酒窖,但是靠墙一侧却没有多少,恰恰容得一个人侧身通过。我拉着林茵贴着墙壁走进酒窖,酒窖的一面墙壁就是一道石门,那石门开了窄窄一道缝,我拉着她钻了进去。
“这是哪里?”林茵问,“刚才好像是我家的柴垛。”
我向她解释了一下,点燃马灯,地道宽大,宽一米,高两米,地面平整潮湿,黑黝黝的不见尽头。我们向前走了三十多米,一路上蓄水池、灶台,甚至还有宽阔的大厅。再往前出现一道半开的石门,进门便出现了岔道,拐向左侧又走五十米,通道两侧出现了一个个内凹的“房间”。
我停了下来,找了个比较平整的房间:“我就躲在这里吧!没人知道我活着,也不会有人注意这个地道。即使有人进来,我还能从别的出口逃走。”
“可是这里潮湿得很,你会得病的。”林茵说。
我苦笑不已:“能活着就谢天谢地了。养好伤我就会逃走的。”
“我来给你送饭,好吗?”林茵说。
“你也别常来,你看不见别人,别人会看见你的。”我说,“我一次带够半个月的食物就行了。”
当晚我潜回自己家中带了一套铺盖和一盏马灯,又把父亲的铁锤拿来防身。林茵给我蒸了十斤红薯和几十个大馒头,还送来一罐咸菜和一罐清水。从此我就算安居了,我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死人。家家户户都有地道,闲来无事我就去查探这些出口,我就像幽灵一般出没于这里的各个角落。
就在这些日子里,在这深沉的地下,我借着马灯的微光,写下这些文字。我知道,林茵不可能去阅读它了,我惟有把我们之间的岁月记载下来,让后人阅读。如果幸运的话,即使明天我就死去,但也许,这本笔记会将我和林茵的生命更长久地传递下去。
这本笔记用完了,但我还活着,还有未来在等待着我们,但我不知道那将会是什么。我需要到地面上了,目的只有一个,再找一本空白的笔记本。
笔记已经翻到了最后一页。李澳中合上笔记,才发觉全身冰凉,手臂的肌肉都失去了控制,他想抽支烟,但手抖抖索索的竟然没伸进口袋。太可怕了!难道镇子里竟然发生过这样的事?于富贵竟然做过这种惨无人道的恶行?
可是转瞬李澳中又迷惑了,这本笔记带给他一种很怪异的感觉。一路阅读下来,他感觉这不太像是笔记,而像是纪实文学或者小说,这些事件会是真实的吗?而且,这里面所提及的人名,除了于富贵,他一个人也没听说过。林幼泉是大学者,他对这类人丝毫不关心,没听说过也不稀奇,可是那个鲁一刀、白长华就是这个镇里的人,他居然也没听说过。像这么大的事件,隔多少年都不会被人遗忘的。
“所以,”李澳中放下了笔记本,“现在首先需要确定这本笔记所记载的事情的真假。要是假的,那就没必要往下看了,或者说只能当小说看了。”
他突然想起一个问题:杀人罪的追溯期。他隐约记得,按照《刑法》第87条规定,于富贵即使犯了杀人罪,好像也已经过了追溯期。不禁有些茫然。
第四章 警察职责
1
神农桥是老神农镇的标志性建筑,造型古朴,横贯在丹河上。桥东连着一条人烟稠密的小巷,李澳中一连问了七八个人,才在这条小巷里找到了老王剃头铺。剃头这门手艺在新潮发廊比比皆是的神农镇早已陈旧得成了文物,但上了一点年纪的人对它绝不陌生,在充满胰皂和碎头发气息的老式房子里,放着依依呀呀的京戏或豫剧,闭目放松,悠然躺在老式太师椅里任锋快的剃头刀在头皮、脸颊和下巴上哧哧嚓嚓地划过。那种感觉,一想起来就让人终生回味。因此乌明清一听说李澳中要找一个在本镇居住时间最长的人脱口就推荐了这个剃头匠。李澳中没跟乌明清多说什么,这家伙和于富贵交往太深,调查这种事情只能暗地调查。
老王的房子里果然很老,青砖,青瓦,青石的地面,连门前那棵柳树也有上百年的寿龄,老得满身树洞千疮百孔。剃头铺里果然放着戏曲,不知道是梅兰芳还是常香玉正在哀怨缠绵地唱着。一进屋子,浓重的湿头发气味就扑鼻而来。铺子内很窄,仅仅墙上贴的几十个戏里的三国人物像就仿佛挤了一屋子人。老王有六十多岁的样子,正在给太师椅上一个比他还老的老头剃头,看见了李澳中,手一抖,赶忙停了下来。也许这身公安打扮吓坏了他。李澳中急忙说:“王师傅,我是来打听点事儿,没别的意思。你继续忙。”
他放松了脸色,也不敢继续忙,干脆停了下来。那个老头也睁开了眼睛。
“同志,你打听什么事?”
“你在镇里住了多少年了?”李澳中问。
“二十二年,我是山西人,八十年代开山修铁路的时候搬到这儿的。唉,都上世纪了。”
“你这房子可有些年头了吧?有三四十年?”
老王的来脸上露出紧张的表情,怔了半天无可奈何地点头:“不止,我看足有七八十年了。”
“这房子不是你的?”
“是……不是。”他的额头上冒出了冷汗。
椅子上的老头问:“同志,你是来追回房子的?”
“追回房子?”李澳中愣了,“什么追回房子?”
见到他这种反映,两个老头齐齐松了口气,神态自然多了:“你不知道?这房子它不是我的,当初来这儿修铁路时这镇子里没多少人,大片房子都是空的。我们整天在铁路边睡窝棚,见这些房子离铁路近,又是无主空房,就都搬了进来。我就选了这间,住了七八年,退休后就干脆住到这儿没再回山西。”
“这镇子有些年头了吧?怎么当初会没多少人?”李澳中大惑不解。
“何止有些年头!”老王一咧嘴,“足足有四五百年了!你见那座桥了没?神农桥!明朝修的。据说当时南昌有个什么王,造了反,给朝廷抓到京城蹲了天牢,后来让皇帝赐了一道白绫给绞死了。他那些王妃、王子、管家用人、三亲六故的一大家子几千口人全给贬到了这地方。”
“历史这么悠久,人丁肯定兴旺,那你刚才时怎么说没几个人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老王晃晃头,“原先的几十户人家住在河西,我们铁路上的住在河东,井水不犯河水,很少打交道。那些人也怪得很,喜欢磕头祭拜,河西的天上整年香烟缭绕。我们心里也憷得慌,谁还敢主动去找他们闲扯?”
李澳中越来越疑惑:“现在这些原来的居民还在不在?”
“唉!死的死,走的走,没几个啦!”老王摇头叹息。俩老头一起长叹。
“还能不能找到几个?”李澳中问。
老王苦笑一下:“脸儿熟的都死啦,没死的咱也不认识。”
李澳中奇怪了,问:“那你认识白长华吗?”
“白长华?”老王摇摇头,“没听说过。”
李澳中迟疑了一下:“那么……鲁一刀呢?”
“鲁一刀……”老王皱着眉,和那老头儿面面相觑。
李澳中提示他:“是个杀猪卖肉的。”
“哦。知道知道。”老王恍然大悟,“这人早年在神农镇大名鼎鼎,杀猪绝不用两刀,一刀从脖子捅进去,猪血放的又快又干净。鲁一刀最拿手的是卖肉,你要几斤一刀下去便是几斤,半个秤星都不差。我记得很清楚,七八……十来年前有一次鲁一刀在卖肉,有个买肉的想为难他,要一斤三两瘦肉、两斤六两肥肉,鲁一刀随手一刀把肉肩上的肥瘦肉劈开,又一刀,两块肉落下。扔到他篮子里,那人不信,拿秤一称,两块肉,一斤三两、两斤六两,一钱不差!”
“真有这个人?”李澳中瞪大了眼睛,“他现在人呢?”
“他……”老王望望那个老头儿,吸了口气,“起码七八年没见过他了。估计死了吧!”
李澳中不说话了,心里的震惊无以复加,现在他可以确定一件事了:这本笔记上写的不是小说。他忽然有些烦躁,按白长华在笔记的最后一页记述,他去找新笔记本,那就是说应该还有另外一本笔记?它在哪里呢?如果还在于富贵的保险柜里可就有些麻烦……连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对这本笔记这么感兴趣。是因为于富贵的身份,还是因为笔记所记载的可怕的历史?
2
香城大酒店总经理冯世贵这些日子过得精确无比,完全是一种射击运动。三点一线:派出所、镇政府、县政府。以前乌明清最喜欢见的人就是他,现在一见他躲都来不及。谁敢为一个外地人得罪于渤海!准确地说是于渤海的堂兄于富贵,这个一手开辟现代神农镇的人。
镇政府和乌明清的处境雷同,镇长贾和生一开始向于渤海交涉过几次,于渤海死不承认,一见贾和生就嬉皮笑脸:“呦,抓贼的来了。”一把揪住他连连质问,“你看我像贼不像?你看我像贼不像?贼眉鼠眼还是贼头贼脑?”如是者三次,冯世贵再来求,贾和生死也不去了。
这段时间李澳中一直呆在县城的家里照顾明天,康兰拿到了流水花园的钥匙整个人都不同了,一旦化装完毕,就兴致勃勃地提着钥匙走街串巷四处兜售。那套房子价值十五六万,太有魅力了。这时候,冯世贵有打来了电话。康兰接过一听,摔在茶几上。
“李所长吗?我是世贵呀!我们董事长白思茵小姐来神农镇了,想见见你,当面向你道谢。怎么,赏个光吧?”
“我正忙着,在家里照顾儿子。你那批机器弄回来了?”
“唉,一言难尽。你的破案过程我已经向董事长汇报过了,她非常欣赏,一定要见你。李所长,赏个光吧,让本人做个小东。这些日子我交了霉运,诸事不顺,你就给个面子让我成功一次吧!”
李澳中放下电话,瞅了康兰一眼。康兰回转了身,没答理他。
回到派出所李澳中才知道,这位白思茵董事长要见的不只他一个人,乌明清、贾和生,还有镇党委书记刘恩铭都在其列。地点是香城大酒店顶楼餐厅。站在楼顶的黄昏里,一切都变得遥远而宁静,南部的平原乌沉沉地像一只巨大的漏斗向下斜去,北部的山岭似乎也矮了,峰岭与山脉被稀释成一纸模糊不清的水墨。
这位曾在许多传闻中出现过的白思茵董事长挺年轻,似乎只有二十三四岁,瓜子脸,大眼睛,长发披肩,一副纯情少女的模样。但李澳中第一眼就感觉到了她的成熟与沉稳,这个人绝不是个只知道从老爸手里接遗产的娇娇女,只看冯世贵这个堂哥在她面前诚惶诚恐、小心翼翼的样子,这种权威绝不是能够靠别人能给自己树立的。
乌明清的反应很奇怪,看看白思茵,又瞅瞅李澳中,神情中似乎隐藏着一丝困惑。白思茵的直觉非常敏锐,迅速捕捉到了乌明清的情绪:“乌所长似乎对我觉得很新奇呢!”
“不是不是!”乌明清连忙摆手,“我只是觉得白小姐和我们李所长似乎有某种共同点,但我说不清楚。”
“是吗?”白思茵流光溢彩地瞟了李澳中一眼,咯咯地笑了,“可能是您和李所长以及我都是想做大事的人,故此能感觉出一点共同。至于镇长和书记大人,已经是大权在握,所以不大关注我们这些小民吧!”
“哪里!哪里!”三个男人一起摇头。
夜幕已经罩下来,满天的星辰压在头顶。餐厅里灯光明亮,把夜色逼退在玻璃幕墙之后。白思茵风情万种,在几个男人之间穿梭,挥洒自如,把神农镇三个实权派人物的情绪牢牢地掌握在掌心里。李澳中漠然看着。
转眼间四瓶五粮液下了肚。书记和镇长已经眉眼含春,头颅下沉,乌明清从今天早晨一起床就是迷迷糊糊的,至今没多大变化。白思茵依旧神情自若,眸子如水。冯世贵方才刚喝了几杯便趴在了桌子上,现在又起来了,笑嘻嘻地扶直贾和生:“贾镇长,于渤海那边你还得想想办法呀!迟追回一天,我们的损失就得上万呐!”
贾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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