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田自己明知危险还要去,不是妳的责任。」
「不对,是我的责任,绝对是。」町井低声说道:「你相信我能操纵牛男吗?」
我一时语塞。
「你不相信,对吧?算了,我不怪你,没关系。可是我相信,也认为这是事实。我能操纵牛男,而我预知十月十三日牛男将在池谷杀人:可能性聚合了,牛男已经朝那里出发了。这是我的责任,是我预知的责任。」
「要是妳真有那种力量,重来一遍不就行了?只要预知『牛男不会在十月十三日杀
人』,不就没事了?」
说一说完,町井便突然沉默下来;等了片刻,她依旧没有反应。我想是我说得太直接
了,又呼唤她数次,但她仍未反应,话筒彼端只有时而传来的微弱呼吸声。
「町井,妳怎……」
「对!」町井突然大叫。「对!说得对!以预知推翻预知,这是好办法!你好厉害,吓了我一跳!」
「町井,妳该不会……」
……当真了吧?
「对啊、对啊!这么做就好了嘛!我的预知还有这种用法啊!」町井自顾自地说话。「这就是『换个角度看事情,把不幸化为幸福,嗯,谢谢你的金玉良言、鼎力相助!」
「不,我并没帮助妳。」
「那我现在立刻试试看!以预知推翻预知,影响牛男的动向。啊!真的很感谢你!那就再……」
「等…等一下,拜託妳等一下。」我连忙唤道。「我瞭解了……我瞭解妳的主张和想法,也知道妳是认真的。所以我现在以预知真的存在为前提来进行讨论。欸,我们来拟定策略吧!」
「策略?」
「对,策略。」我拼命转动脑袋。「思……就这么办吧!妳重新预知,改变牛男的动向,但别告诉柴田:这么一来,不知情的柴田会在十月十三日前往池谷,但第二次的预知已改变未来,所以牛男不会出现,柴田只是空等一场。不过,为防万一,当天我籼町井两人跟踪柴田;这样如何?」
「太棒了,这点子太棒了!」町井似乎由衷佩服。…』么一来,柴田就不再相信我的预知了。你好聪明!」
「不,我相信一定有更高明的策略,只是我还没想出来。假如我想到了,再打电话给妳。」
「欸,这代表你相信我的预知了,对不对?」
「……不知道,我自己也不明白究竟信了妳多少。上次的确很厉害,但搞不好有什么机关。」
「哼!到现在还说这种话。可是、可是,既然你怀疑,为何要拟定这种策略?」
「因为我想逃离讨厌的事物。」
我立即回答。
「讨厌的事物?」
「恐惧、痛苦、悲伤、难过、残酷……只要能逃离这些讨厌的事物,就算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也会全力以赴;即使是建立在预知这种蠢玩意儿之上也一样。」
「就算你不相信我,我还是很高兴你肯帮我,谢谢。」町井说道。「我还要感谢你另一件事。」
「另一件事?」
「你今天不是凶了盐见一顿吗?」
「……思。」
我想起那件糟糕透顶的事。
「我很意外,你看起来不像是会大发脾气的人,所以你突然怒吼、突然打人,可吓死我了。」
「我自己也吓了一跳。」我一面苦笑,一面回答。「我没办法原谅他,他不该那么做的。」
「不过,那也无可奈何啊!」
町井小声地说道。
我咬住自己的嘴唇。
无可奈何。
就这么放弃。
就这么蒙溷过去。
就这么作结。
就这么一再继续。
我没有错。
我没有罪过。
我没有责任。
我什么也没做!
但为什么?
无可奈何?
少胡扯了!
我才不会被这句话欺骗。
绝不会被骗。
我更加咬紧了嘴唇。
一阵甘甜的痛楚,垂淌而下的血滴弄髒了电话。
诅咒。
祈祷。
健全的暴力。
走着瞧!
这笔帐,我绝对会向你们讨回来的。
「是啊!这也是无可奈何嘛!」为了让自己的情感镇定下来,我抖着整张脸的肌肉,挤出了笑容。「无可奈何!思,思,无可奈何。」
「柴田并不在乎他自己的出身,同学们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大人籼老师一直强调不能歧视,上课时又会教到这些,反而让我们格外注意起来……」
「哦,是吗?思……原来是这样啊!我们并没有错嘛!」
怎么办?我好想哭。
「盐见也不是老说那种话的人,不过有时他们两个就会那样子,每次都是我们出面阻止;但盐见根本不听,柴田也不肯一笑置之,反而籼他正面冲突,真的很让人头痛。」
「是吗?原来你们很努力地阻止他们啊!真厂不起,真厉害,真善良。」
怎么办?我好想杀人。
「不过今天特别严重,八尾竟然生了那么大的气。」
「八尾喜欢柴田吗?」
我回想起八尾勃然大怒的样貌;我知道,要为了他人露出那种表情,需要相当的情感。
「应该是。」町井的语气充满自信。「所以更可怜。」
「要是又发生那种事,我会阻止的,妳放心。我绝对会阻止,绝不会容许的。」
「思,谢……啊!对不起,我妈回来了,我要挂电话了。下次再聊,再见!」
「明天学校见………
电话断了。
「电话是上次那个人打来的?」
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我慌忙回头,见妹妹正站在身后。
「妳什么时候来的?」
「是那个女的打来的?」
「不可以用那种口气说话,叫人家『那个女的』很难听。」
「虽然我交了很多朋友,最重视的还是哥:但哥好像不一样,来到这里以后就开始思春了。」
「别说了,不要什么都溷为一谈。」
我告诫她。
「溷为一谈?把什么和什么溷为一谈?」妹妹毫不退缩。「你是要我别把对朋友的重视和对哥哥的重视相提并论?什么话嘛!太过分了。」
「不过分,这才正常。」
「所以要我睁一隻眼、闭一隻眼?」
「喂!」
「别那么大声。」
「来到神户以后,不但交到朋友,也不必顾忌别人的眼光,轻松多了,不是吗?我不想做出任何破坏现状的事。妳想想,我是妳的哥哥,妳是我的妹妹耶!说这些话不觉得奇怪臣叫……一
q」
「哥,你的嘴唇流血了。」
妹妹舔了我的嘴唇。
我推开妹妹。
妹妹跌倒在地,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不是告诉妳这样很怪吗!」
我抹着嘴唇,但无论如何擦拭,唾液的触感都不肯消失。
令人困扰的是,我并未感觉不快。
「……没出息。」
妹妹以小孩不会有的眼神瞪着我。
令人困扰的是,那道眼神也并未令我感觉不快。
「……不行。」
我驱使着体内仅剩的自制心,碾碎了慾望。
「为什么不行?」
「不能连我们都犯这种错误!」
「错了也没关系啊!」
「到时候又得受苦!」
「没关系。」
「总之不行,不能这样。这是不对的,妳懂吧?妳知道这是不对的吧?」
「无所谓。」妹妹迅速地起身。「不对?那又怎样!」
我再度推开妹妹,逃进自己的房间:我只能这么做,只能推开妹妹,逃进自己的房间。
进入房间的同时,脑中响起了某种声音,令我想吐。那是种讨厌的声音;如同被一隻隻地放进笼里、最后几乎将笼子撑破的大量蝉隻一面窸窣窸窣一面拼命鼓动翅膀的声音一般思心。我拍了好几下脑袋,却完全没复原—身体疲软无力,双膝一弯,便跪倒在地。究竟怎么了?
我痛苦地奋力抬起脸来,发现关闭的衣柜缝隙中探出了一双黑耳朵。
我爬到衣柜前,抓住衣柜并起身取出玩偶。
牛的玩偶。
我想起了我们一家仍在一起的时光。那时爸爸还在身边,妈妈精神奕奕,妹妹活泼开朗;虽然有许多不幸、吃了不少苦头,但还是开朗快乐地过活的那段日子。
这个玩偶在我出生前便已在家里。
这是过去的物证。
头好痛。
「终于放我出来啦?」
朋友的声音响起。
「一直把我丢在柜子里,太过分了吧!我觉得好像被遗忘了,很孤单。被遗忘的感觉真的很孤单啊!」
我将牛玩偶放到衣柜上。
「怎么了?瞧你一脸痛苦。」
他的言语之间有着异样感。
我觉得他在装蒜。
你在隐瞒什么?我问道。「没想到你会说这种话,我很意外。」朋友的回答依旧假惺惺。你知道牛男的事吧!「我不知道那种犯罪者的事。」至少你知道仓友老师的头颅放在书桌上的事。「为什么你这么认为?」不为什么。「假如你只是凭直觉猜测,就算猜对了,我也不会告诉你的。」
牛玩偶动了……我觉得它动了。
头好痛。
「你的表情真的很痛苦。」
朋友同情地说道。
啊?痛苦?
当然,痛苦得很。
为什么?
为什么?
我只想快乐地、
开朗地、
普通地、
度过每一天.,
我追求的,
只是平凡的幸福。
我并不奢求,
并不贪心,
从未有过荒诞、无谋、不逊、狂妄的念头。
我是无辜的,应该是无辜的。
倘若我无意之间犯了什么错,我愿意道歉。
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虽然我什么也不知情,对不起。
虽然我毫无记忆,对不起。
总归一句,对不起。
真的很对不起。
请原谅我。
饶恕我。
若是不原谅我……我会奋战。
奋战,并赢得胜利。
已经到了忍耐的界限。
我生气了。
奋战、奋战、奋战,我会杀了你,捏死你,铲平你,击垮你,打飞你喔!
我有自信赢过你。
来,放马过来吧!
「希望你的努力能得到回报。」
7
十月十三日星期二,柴田没来上学,似乎打算一大早便到现场待机。柴田是来真的——对此感到恐惧的我找町井商量,但町井却一派轻松地回答不要紧、不要紧。这是她对自己的能力有绝对自信的证据——预知与更新预知。
自那件事以来,我没和盐见说过话:虽曾数度四目相交,往往是其中一方立刻移开视线,既没进展也没后退。和吵架的朋友合好——对我而书,这是只存在于连续剧及漫画中的事,层级可媲美海底探索及宇宙漫游;这样的我抓不住合好的契机,只能在困惑中上课。当然,我没打算让步。错的不是我,是愚弄柴田和八尾的盐见;这一点我绝不妥协。
八尾也没来上学。
不知何故,我有种不祥的预感:那是种强烈的不安与不快感,弄得我全身发痒。这股异样感甚至令我怀疑,若是剥去一层皮,是否会发现里头塞满了沙子?这感觉随着时间流逝而增强,到了午餐时间,已到达临界点。
「町井」我叫住离开教室前往厨房抬菜的町井。「我还是不放心。」
「不放心柴田?」
町井悠哉地问道。
「柴田和八尾」我订正。「现在不是吃营养午餐的时候,走吧!」
「去哪里?」
「当然是池谷啊!」
「现在?」
「当然。」
我抓住町井的手臂,硬拉她到玄关,换上室外鞋,带她走出校外。町井起初极不情愿,但等坐上电车、给她喝了罐果汁后,她似乎死了心,默默地眺望流动的风景。她的眼神充满不平之色,那是自己的能力被怀疑时出现的溷浊颜色。
「牛男不会来,绝对不会来的。」坐在对侧座位上的町井鼓着腮帮子。「㈥为我已经用预知推翻预知了!」
「我知道,但我还是满脑子不安。」
「真是的,都说了不要紧嘛!去了也是白费工夫。」
「是白费工夫就好。」
我们抵达了池谷,但接下来该如何是好?柴田人在哪里?假如牛男会出现,又将出现于何处?我和町井依赖直觉,奔走于小镇中。
然而,我们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发生。我们进入公车亭,坐在老旧的长椅上,一口气喝乾罐装果汁。我抬起脸来,几座民家与巨大的森林映入眼帘:我不得不瞭解在这么广大的土地中搜索一个人是无谋至极,却又不能放弃。不祥的预感仍持续着,随着时间流逝而越发强烈。
「话说回来,你到底在担心什么?」
脑中的朋友突然对我说话,我一时紧张,捏扁了果汁铝罐。
「还是连你自己也不晓得在担心什么;」
我在做什么?我究竟为了什么而如此努力?我为何这么拼命?仔细一想,确实不明白。
我无法掌握焦虑的本质。
不过……确实有化为地狱之虞。
「牛男不在啊!」
町井在我身旁坐下。
「我的头很痛,我按着额头。「每次头痛,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
「这是预知?」
「是直觉。」
「比起直觉,我更相信预知!」
「我……或该说一般人无法预知,只能藉由不祥的预感、不安的感觉之类的……呃,第六感,来想办法。」
预知根本是犯规手段。
预知太奸诈了。
使用预知来改变人生,可说是种卑鄙的行为。
我瞥了町井一眼,那张包围于巨大自信与完全确信之中的脸孔不见半点迷惘。
……很好。
颠倒立场,掌握力量的町井由纪子,很好,非常好。有效活用预知能力的町井,想必往后的人生也是所向无敌,不会和我们一家人一样被搞得无以生活;她将成为霸者,并以永远的胜利者身分君临天下,过着一马当先的人生。
啊!多么崇高而富有魅力!
「别担心,我会救大家的!」町井将笑脸凑了过来。「我不会只用来造福自己,假如大家过上麻烦,我会救大家的!」
「我也算在里头?」
「当然!」町井笑得更开心了。「更何况你是唯一知道我预知能力的朋友,当然会救你啊!你很重要的!」
「重要……」
「对、对,重要!」
重要。
这是我有生以来第一次接受这样的词语。
因此我欣喜不已,浮现了笑容。
啊!真好。
好快乐,好高兴。
「好快乐,好高兴。」
我如此说道。
「你是会把心里想的事说出来的人?」町井不可思议地询问:「连快乐、高兴都要一一说出口?」
「……因为我很少快乐、高兴,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为什么很少快乐、高兴?」
「因为我不幸福。」
「为什么不幸福?」
「我不想说,对不起。」
我垂下脸。
「啊,我才该道歉,不该勉强问你的。」町井摇了摇双手。「呃,那为了表达我的歉意,教你一个把自己快乐及高兴的心情传达给别人的好方法。」
「怎么做?」
「就算不说出口,也能传达。」町井静静地说道。「只要你是真的觉得快乐,对方自然会知道。」
「那……我现在传达给妳了吗?」
「当然!」
町井用力点头,握住我的手。
她的手很温暖。
我回握她的手。
虽然我知道这双手没有予人安稳的力量,甚至可能招来不快的溷乱,但我依旧回握她的。
呜哇哇哇哇哇哇哇哇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