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璇儿?你终于回来啦!”
话匣子完全没想到,今天她能见到张璇,那个已经快要被记忆掩埋的六爷家闺女。那一瞬间她真的很激动,走过来一把抱住了她。过了好一会儿,等两个人面对面坐下,她仍然觉得感慨,眼眶都红了。面前的姑娘长高了,还是那么白那么瘦,看起来成熟了。也对,她今年都二十七岁了,已经不是原先那个长在胡同里的小丫头了。
“璇儿,这些年你在哪儿呢?”
“之前在南京念书,毕了业就去上海工作了。”张璇此时已经平静下来,笑容温和地看着霞姨。
“哦,结婚了吗?”
张璇抿着嘴唇摇摇头,“之前有个男朋友,分手了。”
“哦,这样啊……没事儿,你已经回来了,霞姨和你那些叔叔大爷的都能给你找。”
张璇笑了笑,没说话。
“璇儿,你怎么那么多年没回来啊?这些年你过得好吗?”
“嗯,还行吧。”
张璇没想在这久留,也不想多说。过去的九年太漫长了,已经模糊了她和霞姨的亲密。对方的关心她不是感觉不到,细说起来也许能和霞姨聊个三天三夜都聊不完,但她忽然觉得,没必要了。
说得再详细又有什么用呢?都过去了。
“霞姨,我今天来找你,是有个事儿想拜托你。”
“什么事儿啊?”
张璇从包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桌上,“这是我给晓波存的,密码是他的生日。我记得他明年该毕业了吧,是要上班还是继续念书我也不知道,不过怎么着都得用钱。这个你拿给他吧。”
“你给晓波存钱?”话匣子看着桌上的卡,惊讶得快说不出话来,“你自己都没什么钱,你给他存?你快收起来!”
“这就是专门给他存的,你拿给他。”
“璇儿我跟你说,晓波的事儿你别操心,你还年轻,又没结婚,以后用钱的地方多着呢。再说晓波上班还是上学,花钱的事都有你爸管呢。哪用得着你拿钱啊?”
“我爸的钱?”张璇躲开话匣子的手,微微冷笑,“霞姨您还不知道我爸那个人吗?他的钱帮衬他那些兄弟都不够,哪还省的下给晓波啊。”
话匣子被她言语里的凉薄刺得一怔,忍不住就为六爷说话:“璇儿,你怎么能那么说你爸呢?”
“……”
“你是不是还记恨你爸当年不给你钱上大学的事?”
“……”
看着她冷淡的眉眼,话匣子深深叹了口气,“璇儿,你别这样,都过去这么些年了。你知道你当初说走就走,你爸多伤心吗?之后你再也没回来,他这些年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还是想着你的,知道你就和闷三儿有联系,他总和闷三儿打听你的事。不管他以前怎么对你,那都是你亲爹,你居然能记恨他那么多年,我也真是服了你们爷儿俩了!”
话匣子说了好多,见张璇油盐不进,心里很是着急。她恨不得今天就能一鼓作气把这丫头哄回家,去陪陪六爷。现在晓波被人扣了,六爷刚去见了绑人的那伙小兔崽子,回来之后被气得不行,还得到处筹钱。
这日子不能再乱下去了。可眼前这个以前最安分的姑娘,怎么也不听人劝了呢?
“璇儿,听霞姨的,今天就回去,给你爸服个软儿。然后这就搬回去,以后好好陪陪他。你别怕他不待见你啊,有霞姨呢,没事儿。你爸这么多年了,真的特不容易。”
张璇始终盯着眼前的茶杯,不说话,连个表情都没有。听到这一句,却恍惚地笑了,唇边的弧度讽刺至极。
“服软儿?霞姨,你还要我怎么服软儿啊?”
话匣子被她这句轻轻的话语问住了。
张璇抬起头,直视着话匣子的眼睛,声音虽然轻柔,但每一个字都异常清晰。
“霞姨,该道歉的不是我,该服软儿的也不是我。我为什么九年都没进过家门,您忘了吗?当年我高考,我闷三儿叔惹了事儿,他把饭馆儿卖了筹钱给人了事儿,那时候我和晓波都上学呢,哪不需要钱啊?他成宿成宿地不着家,我和晓波俩人像孤儿一样相依为命地过日子。等我报志愿,他说的那些话您不记得了吗?我是全班第一啊,我成绩那么好,结果他告诉我家里没钱,让我别念了,留着钱给弟弟念。”
“哎呀你爸就是这么个人,重情义……”
“对,他是重情义,但他可不在意我。”张璇停顿了一下,呼出一口气,“我没听他的,报了南大,他气得要打我,告诉我永远也别回来了。我上南京是闷三儿叔送我去的,大学四年,除了刚开学身上带的两千块钱,之后他没给过我一分钱,所有衣食住行全都是我的奖学金还有打工挣的。”
“……”
“我上学四年,每天都在想着怎么省着花钱,做家教、发传单、做服务员,什么零工我都干过。夏天还好,冬天过年学校宿舍不让住,我就去租最便宜的短租房。霞姨,你问我这些年过得好不好,我倒要问问您,您觉得我过得好不好?”
大概是太久的压抑得不到发泄,张璇明明知道这些都是不该说的,至少不该冲着霞姨说,但她已经忍不住了。心中的恨意越浓,她反而越平静。
“其实这些年,我给他打过一次电话,就一次,五年前。”
“什么时候的事儿啊?我都不知道。”
“您当然不知道了,我估计我爸自己都不记得了。”张璇又露出了那种没有任何温度的笑。
不知道为什么,话匣子看到她这个表情,忽然福至心灵,一下子坐直了身体,“璇儿,你那时是出什么事儿了吗?”
张璇看着她,愣怔了好几秒,才淡漠地开口,“我大学四年一直在给一个男孩子做家教,他爸妈都是当官儿的,家里背景很厉害。五年前,我毕业那年的四月份吧,我想辞职不干了专心准备毕业找工作,那男生不让我走,我和他吵了架,他把我强/奸了。”
“啪”的一声脆响,话匣子猛地砸了手里的杯子。她眼睛瞪圆,目不转睛地看着张璇。
张璇却一派沉静,眼神放空在某一处,声音平缓,像是在说别人的事。
“那天我记得特别清楚,下着雨,我的裙子坏了,那男生拿了件牛仔裤给我穿。我跑了,但不敢回学校,怕被同学看出来。手机也没电了,就在路边找了家小卖部打公用电话。我打给我爸,因为我觉得,那时候只有他能救我。”
“……后来呢?”
后来?
张璇忽然沉默了,端起杯子喝了口水,手指轻微地颤抖起来。
电话打通了,张璇听见了她爸爸张学军的声音,很急切,很嘈杂。
“喂!谁啊?”
“……爸爸,是我,爸爸。”
“谁啊?我听不见,你大点儿声!”
“爸爸,我……我是张璇……”
“我跟你说大点儿声!我这边信号不好,你说清楚点儿!”
眼泪不停地落下来,张璇站在雨里,身上很疼,又淋湿了,浑身发抖。她焦急地冲着电话那头哭诉,说自己今天被人强/奸了,说她真的很害怕,不知道该怎么办。但电话那头的声音越来越不耐烦,她爸根本没听清她在说什么。
“璇儿我告儿你,我实在听不清你说什么,我这信号不好!你要有要紧事,就大点声说。”
“……”
“你是不是没钱了?我给你打点过去行了吧。我这正忙着呢,信号又不好,压根儿听不清!”
接下来的话,张璇已经不想再听了。视野里一片模糊,眼泪和天上的雨一样都落个不停。下一秒,她挂上了电话,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等着心底最终冻成一片冰河。
“囡囡。”
张璇惊了一下,抬头,看到小卖部的老婆婆探出头来,“出什么事了吗?需不需要帮你报警?”
张璇怔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对老婆婆轻声说了句谢谢,转身跑进了雨中。
————————————
侯小杰觉得今天真是中邪了,他居然下午在电影院里看见了张璇。
在他记忆里,张璇像是人间蒸发了五年,突然一下子出现在眼前,侯小杰兴奋得连新泡上的妞儿都没顾就跟了上去。
在商场里跟了半天,又开着越野跟上路。后来拐进胡同,还是把人跟丢了。侯小杰郁闷地直想抽自己一嘴巴,怎么一开始不知道给小飞打个电话呢?
把车停在路边,侯小杰马后炮地想起还是给小飞打个电话吧。拨通了号码,忙音响了六七声才被接起来。
“……喂。”听筒里的男声低沉沙哑,好像是刚睡醒。
“小飞,你在休息啊?”
“……有话快说。”
果然是刚被吵醒,起床气真大。小杰心里打了个突,小心翼翼地说:“小飞,你知道我刚刚看见谁了吗?”
“侯小杰,我没工夫和你玩猜猜猜的游戏,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哎哎,别那么没耐心啊,你肯定想不到我刚看到谁了,说实话我刚见到的时候我也吓了一跳……”
“嘟——”电话还是被谭小飞没耐性地挂断了。
这么劲爆的消息就这样夭折在嘴边,小杰被堵的胸腔都有点发闷。看着天渐渐黑下来了,他撇撇嘴,启动了车,上路。无奈正赶上晚高峰,他的越野再酷炫也被堵在了路上。
无所事事的时间总会让人浮想联翩。
作为谭小飞为数不多的发小儿之一,侯小杰算是比较熟悉张璇的,也大约知道谭小飞对她的那点隐秘情结。小杰一开始对她的印象仅止于“小飞的家教”,是什么时候发现小飞对她的感情的呢?
大概是高三那年的元旦联欢会吧。
侯小杰和谭小飞在一个班,那一天,老师同学们都坐在教室里表演节目,玩玩闹闹。小杰记得特别清楚,那天,平时沉默冷傲的谭小飞,在全班面前唱了一首《信仰》。
背景音乐就是他手机连接了音响放出来的,里面还有张信哲的声音,但有别于原唱的是独属于谭小飞的低沉隽永。
「我知道那些不该说的话,让你负气流浪
想知道多年漂浮的时光,是否你也想家
如果当时吻你,当时抱你,也许结局难讲
我那么多遗憾,那么多期盼,你知道吗?」
刚刚还闹哄哄的教室顿时安静下来,头顶上是暗下来的白炽灯管,窗户上贴着亮晶晶到有些俗艳的拉花。忽明忽暗中,他对着屏幕唱得哀伤又动人。
「我爱你,是多么清楚多么坚固的信仰
我爱你,是多么温暖多么勇敢的力量
我不管心多伤,不管爱多慌,不管别人怎么想
爱是一种信仰,把我带到你的身旁……」
一曲唱完,满室的人寂静了好久才想起鼓掌。老师说这么大点的小孩,懂什么爱不爱的。
几年过去了,侯小杰想,那时的谭小飞应该是懂的。
》》》第四章 十万
站在车水马龙的长街上,视野里到处是汹涌的人潮和飞驰而过的汽车。张璇环顾着这座钢筋水泥的城市,脑海里只有一个想法,这里真像一座冰冷的迷宫。
闭上眼睛,耳边还清晰地回荡着昨天霞姨对她说的话。
“璇儿,你想见晓波,最近怕是不成了。他出了点事,被人扣住了。现在你爸正到处想辙给他了事儿呢。”
情况挺严重的,不过几句话也就说清了。听话匣子叙述了来龙去脉,张璇心底不是没有悲凉的。
弟弟出了事,她爸张学军四处奔波,找了那么多朋友筹钱,甚至甘愿低头忍受那些富二代的羞辱。而当初她出事的时候,她爸连空出几分钟听她说清楚的耐心都没有。
自己惹的事自己圆,自己圆不了的他爹给他圆。
那么,闺女碰上的事呢?为什么没人给她圆?
原本以为当初自己走了,就能给这爷儿俩腾出地方,让他们好好过。没想到现在,还是这么支离破碎的。
回来北京之后,张璇真心想见的人就那么几个。温倩,闷三儿叔,还有晓波。她本来想着和弟弟见一面,把攒的钱给他,也算是对妈妈临走时候的嘱托有了一个交待。现在看来,还是要先把人捞出来才行。
得知她爸张学军已经去见了晓波,并且和对方谈了条件,要拿十万赎人,三天后交钱,张璇考虑了一阵,对话匣子说:“霞姨,你帮忙告诉我爸,这事他别管了,钱我来拿,晓波我去接回来。”
张璇的确不爱爸爸,然而对弟弟不一样。可能这话说得有点矫情,但要问有什么信念是支撑她孤单一人走到今天的,晓波应该算是其中之一。
在上海工作五年,张璇也是有些积蓄的。十万块钱拿来救弟弟,她眉头都没皱一下,立即去提了这笔钱。
只是她怎么也没想到,这件事居然和谭小飞有关。
她愣怔怔地考虑了很久,然后拨通了温倩的电话。
不得不承认,单枪匹马去面对谭小飞,她还没那个勇气。说实话,从五年前离开南京的那一天开始,她就从来没想过,这辈子还能和谭小飞再次相见。
温倩问了问大致情形,很仗义地答应陪她过去。路上,她拨通了谭小飞的电话。
“小飞,你现在在哪呢?”
“我在俱乐部,怎么了?”
因为担心直接接听有辐射,对小宝宝不好,温倩开了免提。小飞冷淡的声音充斥着车厢,坐在驾驶位的张璇浑身一僵,握着方向盘的指节微微泛白。
“哪个俱乐部?改车的那个?”
“嗯。你找我?”
“对,有事找你。你在那待着,我很快就到。就这样。”
说完,温倩挂断电话,看了一眼张璇平静的侧脸。
张璇和谭小飞那点旧事,温倩挺清楚。只是不知道为什么,她并不怎么担心两人一会儿见了面会如何。似乎心里已经笃定了,等见到张璇,她那表弟铁定是什么都肯答应的。
车按照地址开到丰台,就见到一个喷满涂鸦的修理厂房。这时候是下午,天还没黑,厂房门口有几个打扮很潮的年轻人在抽烟。见她们的车开过来,都远远地打量。
“直接开进去。”
温倩还没把这些小孩放在眼里,张璇抿了抿嘴唇,二话不说开车闯进了大门。刹车的声音有点尖锐,厂房里的人们一下子都朝这边看过来。
温倩这车就是辆宝马,还是她结婚那年买的,在这帮富二代眼里真算不上什么。车刚停稳,阿彪带着一帮人快步走上前,“嘛呢?嘛呢!哪个不长眼的居然敢特么硬闯!”
温倩先一步下车,冲他劈头盖脸就是一句痛骂:“你特么跟谁吼呢!”
“……哟,表姐?”
“谁是你表姐啊!”
“哎呦,小飞的表姐不就是我表姐么。表姐你来了怎么不说一声,不怕累着我外甥。表姐快坐!”说着,阿彪给身边的女伴使了个眼色,“愣着干嘛呀?还不赶紧去给表姐倒水!”
谭小飞在北京新结识的一些朋友也许不认识温倩,但像阿彪这样在南京就和小飞混在一起的,没有不熟悉她的。温家虽然比不上谭家,但也没差到哪去,重要的是温倩现在还嫁得好,婆家的势力在北京不容小觑。阿彪再嚣张,也不敢惹这位姑奶奶。
在一旁的沙发上坐下,温倩懒得理那些面带讨好的姑娘,回头招呼道:“璇儿,我们先在这坐会儿。”
阿彪这才注意到陪着温倩过来的人,这一看清楚,惊讶得眼睛都快瞪出来了。
“……璇、璇姐?”
“阿彪,好久不见了。”张璇冲他点点头,什么表情都没有。
坐在一旁玩游戏的侯小杰突然蹦了过来,激动地对阿彪说:“诶诶!我就说嘛,我昨天真的有看到张璇!”
阿彪像看傻子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