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以来,皇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瘦了下去,呼吸声细细弱弱;若非还有参汤和食糜吊着性命,恐怕早已经撑不下去了。
皇帝、宰相和皇子公主们都在时时找寻医者和药方,但全然没有任何用处。
皇后就像是彻底地沉睡过去了,也不知道何时才会醒来,更不知道她是否还能醒过来。
太平想到现在的阿娘,又想到前世那位登临九五、杀伐果决的女皇,禁不住幽幽地叹了声气。
尚食局女官劝慰道:“公主不必过分心焦。这两日皇后已经能用些流食了,而且太医令还说,皇后的脉象已经渐渐有了些起伏,不再像先前那样细弱;想来再等一些时日,皇后便能醒过来了。”
太平苦笑道:“再等一些时日,我便不在大明宫了。”
她挥挥手,让那位女官退出去了。随后她又唤过一位内侍,询问父亲现在在做什么。假使她要西出庭州,母亲现在又昏迷着,那么无论如何都要在父亲那里过一趟明路。
否则等到她回长安时,迎接她的就不仅仅是天子的雷霆之怒了。
内侍言道,圣人这两天心情颇为糟糕,正在宫里研修道家之学呢。
太平闻言有些烦躁,便挥挥手让内侍退下去了。她知道父亲晚年时喜欢这些道家学说,而且后来甚至爱上了炼丹。但她现在拿父亲一点儿办法都没有。曾经母亲好言劝慰过几回,但都被父亲一一驳回。至于她自己——她自己一个女儿,又哪里能劝慰得了父亲?
除非是祖父亲自开口劝诫。
但祖父他,他又不愿意让父亲知道自己回来了。
现在太平已经知道,为何母亲会忽然病倒,但父亲却安然无恙了。
因为从头到尾,那件事情都是瞒着父亲一个人的。
太平左思右想,决定还是亲自去找父亲,告诉他自己将要去庭州的事情。
而且祖父和母亲的事情,她也想要试一试父亲的口风。
思量停当之后,太平便换了身娇嫩些的儒裙,直往皇帝的寝宫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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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走进皇帝寝宫里时,皇帝正捧着一本道家典籍,看得津津有味。
她走上前去,问了一声阿耶万安,便看见皇帝猛然一震,紧接着一扬眉,将手里的道家典籍卷成一卷,在她的额头上轻轻敲了两下,随后有些不悦地问道:“怎么忽然就过来了?”
太平知道是自己刚刚打扰了父亲“修道”,让父亲感到不悦了,便露出一个羞涩的微笑来,挽住皇帝的胳膊,笑吟吟道:“我有些话想要同阿耶说。”
声声稚软,殷殷切切,全然一副小女儿家的娇态。
皇帝心里的那一股气骤然消了大半。他倒转过那卷典籍,又在太平额头上敲了两敲,问道:“是何事?兵部的那件事情么?朕已然听说了。”
太平乖巧地笑道:“果然瞒不过阿耶。”言罢笑吟吟地给他揉肩。
皇帝横了她一眼,道:“莫以为这样便能蒙混过关了。说罢,你去了一趟兵部,还要到庭州去,又想要做什么?”该不会是上回女儿性子玩儿野了,现在已经收不住心了罢?
太平笑着道了声“阿耶果然什么都知道”,便绕到皇帝膝前,轻声道:“阿耶晓得,西北突厥人猖狂,纵然有裴将军在西域都护府坐镇着,但再加上一个吐蕃国,难免会有些吃力。”
她瞅瞅皇帝的表情,见皇帝神色未变,便又笑道:“因此女儿想要去一趟庭州。阿耶知道女儿当日对付吐蕃国,颇有一些手段。现在突厥人猖狂,女儿实在是有些看不过去。”
皇帝搁下手里的道经,问道:“同你当初去鄯州一样?”
太平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同我当初去鄯州一样。”
皇帝静静地看了她片刻,便靠在身后的软枕上,不再说话了。直到太平以为他将要生气的时候,皇帝才有些疲倦地问道:“想来就算阿耶不同意,你也会自己偷跑到庭州去罢?”
太平露出一个羞涩的笑容来,心里暗想:多半便是如此。
皇帝看见她这副样子,心里哪里还有不明白的。女儿心里一直都有自己的主意,不管自己如何劝说,都很难打消女儿的念头。他想了片刻,又慢慢地问道:“朕听说,你已经替自己择好了驸马?”
太平心头一跳,不知道父亲为何会将话题拐到薛绍身上。
皇帝微微颔首,露出了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他思量了片刻,又缓缓说道:“朕知道你主意大、心思多,兼且手段千奇百怪。当年你偷溜出大明宫,朕派出了全城的金吾卫,都没有将你赵晖来。不过阿月,你舍得抛下你的新婚驸马,独个儿跑到边境去吃苦么?”
太平闻言愕然。
皇帝又淡淡地笑了两声,言道:“朕知道你的七寸难捏,但也未必意味着朕捏不住。嘿嘿,朕还听闻你对那人极为上心,甚至私下里还同他见了两回面。阿月啊阿月,这便是你的七寸罢?”
这些事儿有大半都是皇后告诉给他听的,另一小半则是自己打听出来的。
前些日子皇后跟他说,太平已自己拣定了驸马,那人便是城阳公主的幼子薛绍。这两日长安城里又都在传,想要与平阳县子议婚的姑娘不在少数,而且前两天,公主还同薛绍见了一次面。
皇帝前前后后一推想,便认定太平倾心于此人,干脆自己提出赐婚,将太平绑在长安城里。
虽然他不知道他们两人前世的纠葛,但这一手,实在是歪打正着了。
太平愕然道:“不……我……他……”
她嗫嚅了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
皇帝见到她这副样子,便越发地肯定了自己的想法。他执起案上的一支笔,又扯过一张白纸,道:“朕先替你们拟个章程出来,等过两日走了明路,你二人便即刻完婚。”
言罢刷刷刷地,写了一纸赐婚书。
太平微微动了动嘴唇,好不容易才说出了两个字:“阿耶……”
薛绍他,他还留有心结呢。
父亲他忽然来这一手,要是薛绍认定自己是在逼婚,那又该如何是好?
皇帝落笔极快,不多时便写好了一封赐婚的手书。但还没等他吹干墨迹,那封手书便被太平抓在了手里,讷讷道:“阿耶。”
皇帝搁下笔,望着自己的女儿,不为所动。
“阿耶。”太平干巴巴地说道,“这封赐婚书就放在我这里罢。等到合适的时候,再由我去交给他。阿耶,我明白您的心意,但、但这件事情,却是断断不能。”
皇帝缓缓问道:“朕——为何连赐婚也不能?”
太平感到喉咙一阵发紧。她当然不能说薛绍与她都重活过一世,更不能说薛绍其实有心结。因为一旦她说了,皇帝便会事事追问下去,从薛绍的心结追问到诸王起兵反武,从诸王起兵反武追问太后临朝称制,再从太后临朝称……
一个是她的父亲,一个是她的母亲,她夹在他们两人当中,实在是左右为难。
而且更加为难的是,还有一个转世而来的祖父。
“阿耶。”太平艰难地开口道,“我同阿耶保证,离开庭州之前势必会完婚,不管驸马是谁。但赐婚之事,还请阿耶莫要再提,不管是对宗正寺,还是对薛郎,都莫要再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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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回到寝宫时,整个人都是飘着的。
虽然后来皇帝允了她的请求,但看她的眼神,却越发地古怪了。她试探着问了皇帝,是否知道阿娘卧病在床,皇帝淡淡地说了句“她像是有心结”,便罢口不言了。她猜不到皇帝知道了多少,手里捏着的那封赐婚书又像是着了火一般,烙得她手心里发疼。
这些事情乱七八糟的,直搅成了一团乱麻,绕得她脑子里钝钝地痛。
太平辗转反侧了整整一晚,想要等次日薛绍放衙后,再去问问他此事该如何是好。这终究是他们两个人的事情,她纵然有通天彻地之能,也难以做到事事周全。
但还没等她将话传出去,薛绍便已经派人将话递到了宫里。
他想要见她。今天黄昏之后。
☆、塞上曲中曲1
太平前往赴约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恍恍惚惚的。
她心里被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搅成了一团乱麻,又因为太医令刚刚过来跟她说,皇后这两天身子渐渐地好了,需得有人陪在她身边——最好是最最贴心亲近的人——来陪她说话,
太平一面担心着阿娘的病情,一面又暗想庭州之事若不解决干净,自己日后的日子未必会好过,便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她蔫蔫地站在宫门口,等见到薛绍时,整个人已经有些颓然了。
薛绍低低唤了一声公主,又上前两步,道:“公主借一步说话罢。”
太平允了,跟着他朝前边走了两步,直到一处僻静的地方,才停了下来。
薛绍低声问道:“公主果然要去庭州?”
太平一怔,随即苦笑道:“你果然知道了。”
薛绍静静地望了她片刻,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在翻涌。他似乎是想要劝她,但又不知道该如何去劝,才稍微妥当一些。他正在思索着,忽然听见太平轻唤了一声:“薛绍。”
太平望了他片刻,便将前些日子在皇帝寝宫里的话,一一地同他说了。
薛绍闻言,心里一惊。
皇帝要给他二人赐婚?!
他直直地望着太平,眼里多了些复杂的神色。这些日子他在府里,还有在右武卫府里,都不曾接到过什么旨意。因此很显然,此事已经被太平压下来了。
太平公主之所以压下此事,多半也是为了他的缘故。
薛绍一动不动地望着她,眼里有些莫名的情绪在翻涌。
他忽然笑了一下,但笑容却显得有些苦涩。
原本他想要远离公主,就是为了不想她为难。
但没想到自己事事周旋,却依然给公主带来了难处。
太平轻声道:“阿耶那里,自然由我去同他说清楚。我知道此事对你来说有些为难,我也不欲让你为难。薛绍。等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再来找我罢。我该回宫了,阿娘正正病着,我需得抽出空来,陪一陪她。”但愿她多陪陪阿娘一些时日,阿娘便能早些醒过来罢。
言罢,太平便转过身,朝大明宫里走去。
薛绍先一步追上她,低低唤了声公主。
太平笑了笑,但眼里依然有些微微的苦意:“……薛郎可还有事么?”
薛绍低头凝望着她,眼里翻涌着些许痛苦之意,低声问道:“我那日的那些话,让你感到困扰了么?”他的犹豫和踌躇,本是为了让公主不再为难的。但现如今……
他的声音越发地低微了,像是带着些微微的懊恼和自责,又有些淡淡的关切之意。他望了太平片刻,眼里又多了些微微的歉意,又低低地唤了一声公主。
但太平微垂着头,不曾看到他眼里的那些情绪。
“你莫要将所有的事情,都揽到自己身上。”太平低声道,“那些事情自然与你无关。薛绍,我本不欲让你为难;而前往庭州之事,也是我早就定下来了的。我曾经对你说过,我欲身赴北疆。”
她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垂了下来,遮住了目光。
“因而你切莫感到自责或是懊恼。薛绍,在这世上你愿意做什么、又不愿意做什么,只需随着你的心意便是。我不会胁迫你,亦不会让阿耶胁迫你。你明白么?”
薛绍闻言一震,微微地抿着唇,眼里也多了些痛苦和无奈之色。
这世上哪里有人能事事顺遂,哪里能事事随着他的心意去做。公主说出这番话,自然是……他知道公主对他倾心,也知道公主想要同他再续前缘,但他却从来都不知道,公主的这番心意,竟会沉重至斯。
他心里沉坠坠的,如同搁了一块铅,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假如公主对他冷淡一些,又或是直接拿出那封赐婚的旨意,他都不会感到这样难受。但现在他整个人都像是坠入了冰窖里,又被滚水兜头浇落,整个人都几乎要被撕成了两半。
其中一半说,莫要再犹豫了,与公主完婚罢。
另一半却说,正因为公主待他如斯,他才不能让公主日后,落到那般境地。
两种心思反反复复地纠缠着,将他整个人都要撕扯开来。他微微抬手想要攥住她,但又无可奈何地,沉沉地叹息了一声,手缓缓地垂落在了身侧。
阿月,阿月,为何你要这般待我……
他在心里反反复复地叹息,眼里有着沉沉的暗色,如同有风暴在攒聚。
——你要我明白,我仅仅只明白了你的心意。
薛绍的笑容慢慢变得苦涩,仿佛含了一片黄连那般,苦意从舌尖一路蔓延到了胸腔里,在心尖上盘桓缠绕着,愈来愈深,愈来愈重,等到最后,连目光都变得有些沉重起来。
在一开始,他是因为不想让太平为难,才执意地要抽身出去。
但是现在,公主、皇帝、皇后、突厥人……许许多多的事情都搅在了一起,变成了一团乱麻。就连一贯淡然处事的公主,眉眼间都添了些淡淡的愁绪。
薛绍深深地呼吸几回,将那一丝沉重的苦涩慢慢压了下去,低声道:“阿月,你告诉我,现如今你想要如何去做?我——”他想说不管你想要如何去做,我都会陪着你,但现如今,他似乎没有资格说出这样的话来。
太平微微摇了摇头,道:“你什么都不用做。薛郎,你什么都不用做。”
她抬起头望着他,眼里慢慢地多了些浅淡的笑意。
“一切交予我便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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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绍望着太平渐行渐远的身影,紧紧地攥着拳头,眼里满是痛苦和挣扎之色。
他已不知道自己该如何去做,才能稍稍纾解心里的懊恼和愧疚之意;他更不知道太平这一走,到底意味着什么;太平刚刚的那一席话,沉沉地压在了他的心头上,而且越来越重。
“三郎。”府里的小厮匆匆走了过来,朝他行了一礼,随后道:“郎君让您立刻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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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回到大明宫里,陪着皇后说了些话,又慢慢地提笔开始写信。
庭州她是一定要去的。而且她不但要去,还要仔仔细细地铺好一条路,再也不能像上回那样,被人掐住女儿身大做文章,直到后来事事掣肘了。这回去庭州,她会以公主的身份前往,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最高处。
质疑者,揍。
挑衅者,揍。
讥讽者,揍。
但凡有揍不过的,便要让他们活活地栽个跟头。
唯有深切地痛过之后,有些人才会真真正正地安分下来。
她一连写了三四封信,有给萧晊的,也有给太宗皇帝的,还有些是给安西都护府的那位大都护的。她知道安西都护府近年来有些不平静,要不是因为裴将军在西域镇守着,指不定现在已经全崩了。但裴将军只有一个,作乱的突厥贵族却不止一支;再加上南面吐蕃国虎视眈眈,西域十六国里有些小国还不大听话,难免会分|身乏术。
因此她可以暂且避开安西都护府,从安北绕道直往庭州,像太宗皇帝去年做过的那样,长驱直入战地,用接连不断的漂亮战绩来站稳脚跟。等到安西都护府发现不妥时,已经来不及了。
因为这一回,她在皇帝和兵部里,都是过了明路的。
太平写完信之后,又亲自到寝屋里拣了些包裹。她这回要去庭州,势必要轻车简从。而且文书官籍路引等等,一概都要准备齐整。而且除了那些东西之外,还要准备一些特别的礼物,预备送给突厥人,让他们先尝尝吐蕃人也未曾尝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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