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很年轻,看起来是医院里的新进人员。」我答道。「进新藤医院应该还不超过半年吧。」
「犯人应该不太可能是与医院不相干的人吧?」森川说道。「而且,特地选择她在医院里的时候,在建筑物最深处的房间里杀了她。也就是说,犯人应该与医院有关。」
「我想,确实是如此。刚刚上锁的事情也是。」我点点头。「但是,才半年就已经发展到想杀她的深厚关系,究竟会是怎样的关系?我想应该是旁人也觉得很亲近的关系吧。」
「不,我认为还不能就此断定。」森川把眼镜拿在手上。「虽然难以形容,嗯……我想是一种成人之间的关系吧。」
她看看我与四季。可能是考量到四季的实际年龄,所以稍稍迟疑了一下。
「象是他们之间的爱恨情仇,已经到了足以杀人的地步。或者是原本没有杀人的打算,但是在谈话中勾起过去的悲伤回忆,回神之后,才发现自己把对方勒死了。这些情况都是经常发生的。」
「妳说的没错。」我明快地回答。「我们无法实际用数字去衡量、理解感情问题发生的严重程度与机率。但是,在杀人之后,很多嫌犯都会像妳所说的去辩解,期待能减轻罪刑。原本是预谋杀人,在法庭供述时,也会宣称自始就没有杀人的意图,而是在精神丧失的情况下杀人的。」
「大致上可以区分成两种案例类型吧。」森川微笑着说。「一种是被害者的情人是犯人;另外一种,则是因为对方另结新欢而蒙受伤害的类型,也就是旧情人是犯人的情况。」
「我想犯人是男性的机率相当高。」我说。「如果发出很大的声音,轮值的人应该会发觉,也就是说,因为犯人没受到被害人多大的抵抗,就轻易将她勒死,可见得犯人的力气应该比被害人大上许多才对。」
「如果是男性的话,可能是在医院里工作,而和那个护士有某种关系的人。在那种情况下,他们说不定会隐瞒医院里的其他人,因此没有人知道他们真正的关系。」
四季将书本阖上。她应该是刚好读完另一本了,那本书刊似乎是学术期刊的特辑。她将它堆到桌上的一叠书上面,接着又从另一叠书上,拿起另一本要读的书,然后摊开来。我和森川静静地看着她。
沉默持续着。
四季抬起头。
「怎么了?你们已经讲完了吗?」她面无表情地问。
「还没……嗯,算是讲完了吧。这样的对话,四季小姐觉得很无聊吗?」
「世上到处都是这种无聊的东西。」四季回答。「为什么门会上锁?在深夜里,使用钥匙会发出声音,上锁应该也没有任何好处。上锁的人,到底是不是犯人,也就是杀了阪元小姐的真凶。这是非常简单的问题。当然,我也已经知道犯人是谁了。」
「咦?是谁?」我吓了一跳,马上问她。
森川须磨则是动也不动地盯着四季看。
4
我不得不换地方了。
这次的房间不是病房,而是院长室里未曾使用过的房间。它位在三楼的北侧。虽然里头有窗户,但是非常重,以我的力气无法打开。窗户下半部是毛玻璃,所以看不到外面,只看得见天空。如果窗户打得开,不只是医院中庭,连医院外面应该都看得到。从出生到现在,经历了那么多年,我几乎没有离开过医院。对我来说,外面的世界是遥不可及的。
我总觉得,这辈子或许没办法从这里出去了。
我一直想远行。去看看山岭、河流,或者是大海的样子,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无法亲眼看见那样的风景,只能由照片或图画中得知。
因为身体的缘故,我无法从医院里潜逃出去。但是,不得不留在这里的,应该只有我的身体,我的心是正常的,没有任何异状。可是我却因为身体的缘故,连心也受到束缚,从出生以来就一直被困在这里。
如果我不穿上任何衣物,就没有人看得见我,那么我就能从这里走出去了。但是在这种季节里,是不可能光溜溜在外头遛达的。因为我最怕冷了,绝对无法长时间忍受外面的低温。
看来只有等待夏天的到来了。
敲门声。
大概又是院长吧。最近他常对我唠叨,大概是因为我正在成长。我总觉得大人们会在潜意识里嫉妒孩子的成长。
「进来吧,门开着。」
「你好。」走进来的是一名少女。她身后没有其他人,也不见院长的身影。
「真不好意思,是妳呀。」我苦笑着说。「刚刚不太礼貌,抱歉。我还以为是院长来了。」
「你讨厌叔叔吗?」
「不是,只是没有很喜欢而已。」我摇摇头。老实说,我对院长的感觉就如她所说的。「还不至于到讨厌或憎恨的地步。我常常受到他的照顾,如果没有他,我就无法活到现在了。」
她将门关上,缓缓走到我身旁。我没躺在床上,而是坐在窗边的沙发上。
「好久不见了。」我对着少女微笑。「妳不介意的话,可以坐在这里。」
「谢谢。」她坐在沙发边上。
她坐下时,我的身体感受到沙发弹簧微微震动。我与她的距离虽然有将近一公尺远,但心与心的距离却很贴近。
「妳好一阵子没出现了。」我一边想着该聊些什么好,一边说。「好久没有妳的消息,妳都到哪里去了?」
「我不想受场所拘束。」她回答。「我会选择对自己较不会造成影响的地方。虽然能够完全阻绝外界影响的理想环境不是那么多。」
「嗯。」我点点头,对她的想法深感认同。「我也是,如果可以的话,我不想与他人接触。若是有个能独自过活的地方就好了。」
「国外或许会有这样的地方。」少女说。「对了,你知不知道上礼拜那件事的后续发展?」
「哪件事?护士被杀害的事吗?」
「你怎么会说『护士』?你不是知道她的名字吗?」
「嗯。」我点点头。
「你想逃避现实吗?」少女说。「你说『哪件事』,有一种反问的心态,而且又不说『阪元小姐』,而改称『护士』。」
「我不想叫得太亲暱,因为心里多少有点毛毛的。」
「为什么?」
「为什么?因为人都死啦……」
「你亲眼见到了啊?」
我一时说不出话来。
此时,我第一次感觉到,她深邃湛蓝的瞳孔,不断闪烁着渐强的攻击性光芒。她的表情跟腔调都没有太大的变化,却让人不敢正视。那是一种具有威吓性的锐利眼神。虽然只是被这样幼小的少女凝视,心中的无名恐惧却越来越深。
「我亲眼看到了。」我老实地回答。
「她被杀的时候,你亲眼见到了?」
「对,妳说的没错。」我点点头,叹了口气。「而且是在近距离目击的。」
「我想也是。」
「妳怎么会知道?」
「很简单啊。」她点点头。「因为那个房间上锁了。」
「这样啊……」我试着捉摸她的想法。
「是谁杀的呢?」
「这个我不能说。」
「我了解了。」少女点点头。「不过,你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你知道吧?」
「我本来就是个危险人物。我的存在本身就很危险。真想现在就消失无踪。完全从这世上消失。」
「如果你想消失,随时随地都可以消失。但是你就无法回到原来的样子了。人的生存方式有各种可能性,不要浪费你的能量与生命。」
「妳为什么要跟我讲这些?我的生命有什么价值吗?」我从容不迫地对着她微笑。关于这一点,我已有严肃的体认。
「你的价值,我是知道的。」少女立即回答。「虽然对你而言或许没有价值,可是对我来说是有价值的。所以,请别瞒着我,自己悄悄消失不见了。」
我闭上双眼。
她说过的话,再度在我脑海里萦绕。
对她来说,有价值?
我的……性命?
我不禁打起寒颤。
我是怎么了?
这种相同的感觉。
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
第一次让她看见我真实模样的时候。
现在也是。
到底是什么吸引着我呢?
我不知道。但是,那种引力十分强大。
而且完全无法违背。
总之,我已成为她的囊中物,应该是这样吧。我完完全全地成为她的一部分,隶属于她。
啊……就是那样。
我与她真是太相配了。
我是她的忠实奴隶,按照她的吩咐活下去就好了。我只要这么想,身体就温暖起来,而能再度抬头挺胸,珍惜生命。
5
「太好了。」四季喃喃自语。
「什么?」
「能跟你说话,真是太好了。」
「我任何时间都可以跟妳说话喔。」
「如果活着的话。」她歪着头,用可爱的声音说。
四季的父母经常出国。不过,即使没有父母在身旁,四季的生活也丝毫不受影响。家里有好几个可以照顾她的人,而在大学里,也有森川须磨陪在身旁。尽管如此,父母长期不在国内的时候,也常常把四季托在她叔叔的医院里。她的叔叔名叫清二。但是他现在的全名不叫真贺田清二,由于招赘的缘故,他后来改姓新藤。他的妻子,新藤裕见子,是新藤医院的护士长,她的父亲是新藤医院的创院院长。
四季刚出生的时候,身体不是很健康。因此,她的父母习惯把她托在亲戚的医院里,因为她叔叔的医院地理位置最适当。在四季的父母准备到国际机场搭机的前一天,就会将四季带去新藤医院,长久以来几乎都是这种模式。
森川须磨未曾陪同四季来过新藤医院。也就是说,四季在医院的期间,她就可以休假。但是,从事件发生以来的一星期,每当四季来医院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森川须磨也会跟着一起来。
新藤清二与裕见子应该都是第一次见到森川须磨。在院长室里,森川与四季的叔叔、婶婶相互问候寒暄。四季和我也像大人一样,同坐在院长室里的角落。
森川对他们非常有礼貌,三个人客客气气地聊了五分钟左右。后来有一个护士敲门进来,她说森川的房间已经准备好了,可以带她过去看看。
「那么,请吧,别见外囉。」新藤清二站起来说。「四季在这里大多会和别的小朋友一起玩。所以我想森川小姐您也能好好休息,放松一下。」
「非常谢谢您。」森川站起来,深深地鞠了躬。
「待会再慢慢聊。」新藤裕见子说。
森川须磨提起行李,和护士一起走出去。
「哎呀,我们对一个女帮佣这么周到,会不会太客气了。」裕见子小声地说。
「她不是女帮佣啦。」清二笑着说。
「不然是什么?」裕见子稍微瞄了凹季一眼。「应该不算是家庭教师吧。四季从她身上学不到什么东西吧?」
「应该算是助理。」清二说道。
「那还不是女帮佣?」
「不,她应该不用做家事之类的工作。」
「但是,她不是都跟在四季旁边照顾她。」
四季的叔叔与婶婶一直绕着这个话题打转。这实在是个无聊透顶的话题。我在一旁发呆。四季应该也有这种感觉吧,说不定她从一开始就没仔细听了。
四季坐在沙发上闭目养神,一副稚龄少女午睡的可爱模样。
「妳在想什么?」我低声对她说悄悄话。因为我不想再听到院长跟护士长的对话。
「我在想一些事。怎么了?」跟平常一样的冷酷口吻。
「森川小姐来医院有什么目的?」
「这个嘛……」
「她是不是企图讨好妳叔叔?」
「讨好的好处是……?」
「可能是听到妳要出国,所以她也想跟着去。因此有必要先疏通可能反对她的人。」
「森川也想去美国?为什么?」四季问。
「这个嘛,不就是想去吗?因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如果能以工作为理由趁机去美国一趟,那是再好也不过的了。」
「是这样啊。」四季就没再接话。大概因为这不是她关心的事。
「或许她原本就很清楚杀人事件的始末,」
「森川小姐?怎么说?」她的声音又稍微高亢起来。
「她与医院毫不相干,却对这次的杀人事件一清二楚。我想应该不光是从妳父亲那边听来而已。」
「例如?」
「说不定她和这医院里的某人很熟。」
「思,对喔,象是那个蓄胡子的男子。」
「浅埜医师?」
「对。」我点点头。「如果不是他的话,嗯……那或许是院长吧。」
「叔叔?和她有什么关系?」
「今天来医院的时候,妳和森川是一起到的吧?那时候蓄胡子的医师也在现场喔。他一直望着森川,森川也凝视着他。虽然那只有一瞬间,但是他们之间的互动,却是一副见到熟人的样子。需不需要调查看看?」
「调查?问本人不就好了?那……叔叔呢?」
「怎么了?妳好像很有兴趣的样子。真难得。」
「刚刚森川在这里的时候,我没有注意看她,他们有那种互动吗?」
「嗯,我听妳叔叔跟婶婶在讲森川的时候,总觉得他好像在袒护森川。问题不在他所说的话。精确地说,主要是他说话的用字,让我产生这种感觉。我想这里头一定有什么问题在。」
「这样子啊。」
四季露出难得一见的表情。
她的表情象是有点无聊而噘着嘴。虽只是细微的变化,但是她那种表情在平常是看不到的。因为所有事情都在她的掌握之中。可以让她的表情有所变化的,只有事情不在她盘算之内的时候。此时对我来说,就好像看到在瞬间透出来的光线一样。
护士长与院长讲完话之后,站起身来,准备离开院长室。她先走到我们附近。
「四季小姐。」
护士长停在门前望着她。
「什么事?婶婶。」少女装出笑脸,抬头看她。
「妳想要什么玩具、洋娃娃之类的东西吗?虽然妳可能觉得这些小孩玩意儿无聊……」护士长冷淡地微笑着说。「我在想,妳要不要试着玩玩那些东西?用来打发一下时间?」
「不,不用了。谢谢您的关心。」四季以优美的发音流利地说。
「我觉得妳偶尔也该休息一下,都不玩要是不行的喔。妳成天都在读书或工作呢。」
「嗯,谢谢。」
少女有礼貌地深深鞠躬,护士长不再开口,她轻叹一声,转身走出院长室。
院长从沙发上起身,慢慢走向我们这边。
「妳又在跟其志雄说话啦?在聊些什么?」院长问四季。因为不是问我,所以我默不作声。
「我们在解数学问题,不是在闲聊。」
「这样子啊。在研究数学?」
院长坐在旁边的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来。他怎么看都像个运动员,留长发,还很年轻。我觉得他的讲话方式跟体型,都给人很阳光、爽朗的印象,与这医院的气氛最不相称。他的兴趣是组装音响设备。在这一点上,似乎跟四季趣味相投。当然,只是表面上看来如此。
「我最近在研究物理学与工学需要用到的工程数学。」四季回答。「有时我会把解数学问题当成游戏。我觉得没有严肃看待有解的数学问题的必要。」
「妳曾经尝试解过无解的工程数学问题吗?」
「没有,还没到那种程度。就我所知,要解无解的工程数学问题,需要相当庞大的计算量,光是要判定题目为无解,就必须花费许多时间。在判定为无解之后,能计算的东西就很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