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歪着脑袋盯着谭允贤,皱着眉头,艰难地思索着。这,这是允贤?不是,刚才不是…有人喊皇后驾到吗?怎么见到的,却是允贤?难道,不可能不可能,万岁爷和允贤怎么可能…只是,面前这位夫人真的是,真的是和允贤长得一模一样,就像双胞胎似得。
直想得他脑仁儿抽筋,在脑门处一跳一跳的,让王道长感到头有点儿发蒙却也没有绕过味儿,想出个所以然来。
倒是戏班子里的人,虽也是一肚子的狐疑,却也不敢像王道长那般随心所欲,自由散漫地不拘礼教规矩,在陈碧娘的带领下,呼呼啦啦地跪在了冰凉的雪地里,异口同声喊着“娘娘千岁”
谭允贤和蔼地笑道:“都起来吧,都起来见到我不用拘礼。碧娘,你也快起来。真想不到,会在这里见到大家。”
“允贤你…你不会就是,就是…”
“没错!师傅,碧娘,我就是谭皇后!”能在宫里见到师傅和碧娘,还有戏班子里的朋友,谭允贤心里是惊喜的,欢欣雀跃的,更是感动的。笑微微的一句话,却好似巨石投入江河,激起千层浪。
王道长觉得,自己好似在做梦一般,脑子里熬粥一般迷糊。他像以前那般,毫不避讳地拉着谭允贤的手,依旧是不敢置信的口吻和表情:“允贤,你就是谭皇后?真的?你不是和郕王…怎么会?”
“啪”地一声儿,王道长与谭允贤相握的手在挨了一巴掌后,本能地抽了回来,稍一转脸,映入眼帘的便是陈碧娘磨牙瞪眼的凶相儿,登时,整个人好似被放了气的蹴鞠,一下子就蔫了半截儿。一副“惧内”的模样惹得谭允贤主仆三人,以及戏班子里的戏子们哄堂大笑起来。陈碧娘丝毫不给他留面子,拧着他的耳朵骂道:“老不死的,胡说八道还不够,竟然还敢触碰皇上的女人,你不要命了吗!”
王道长杀猪般嚎叫着“哎呦呦你这婆娘快放开我,你,你也不认识允贤了吗?她真的是,是允贤啊哎呦疼死我了,你这婆娘手真狠!”一面儿努力地将自己的招风耳从陈碧娘的魔掌中解救了出来。
“允贤如今是皇后,皇后你懂吗?”陈碧娘嘴上说得狠,却也是憋了一肚子的疑惑不解,想要找谭允贤问个明白。她是个直肠子,说话从来都是有什么说什么,从不会藏着掖着耍心眼儿。
“懂,有什么不懂的?皇后就是皇帝的大老婆呗!”王道长轻蔑地翻了碧娘一个白眼。他的这一句民间俚语,逗得大伙儿又是一阵笑。
“那个,那个皇后娘娘,您和皇上…”
“碧娘,还叫我允贤吧!不管我是允贤也好,谭皇后也罢终究还是你们的朋友。所以,千万不要和我在称呼上生分了才是。”
自从认识允贤有十几年了吧,陈碧娘还从未见到这样的允贤,容貌秀丽中自带着一种母仪天下的端庄,祥和和包容的气质。
愣神儿之间,耳畔传来谭允贤温柔的话语:“我知道,你们在见到我之后,最想弄明白的就是我为何会和当今皇帝在一起,对吧?”
“是啊,我,我们想知道你和皇上”
只听得丁香在她耳畔提醒道:“娘娘,我们里头坐吧,您还有身孕呢不宜久站。”其实,这话也是在提点王道长等人。
话落,着实又惊得王道长和碧娘睁大了眼睛。垂眸一看,果然发现,她娇柔的身子在重重华贵的衣服下,难掩微微隆起的腹部。王道长赶紧道:“啊,允贤怀孕了?怎么就,就这么快。哎呀呀是师傅疏忽了,允贤,我们赶紧进去坐着说话吧。”
“是啊,是啊允贤,我们进去坐着说话!”陈碧娘接过话笑道。
☆、第二十四章 团聚(上)
大伙儿有说有笑,前呼后拥地护着谭允贤,走进秋霜阁。秋霜阁其实并不是什么阁楼建筑,而是正对着戏台子的平方不算大的排屋。它分为两层,两扇窗户很大,是红边木漆的百叶窗。
秋霜阁排楼上下两层都设有几十张小巧些的八仙桌。前来看戏的人们可以坐到里面,打开窗户,一边喝茶摇扇纳凉,一边看戏。冬天,这里供着取暖的火炉,在里面看戏,冬暖夏凉十分享受。
大家像是听说书似得,围在谭允贤身边儿,认真凝听她与朱祁镇兄弟俩儿的故事。一番讲述后,听得在座之人唏嘘不已。
与谭允贤坐在一起的陈碧娘,则是一脸的恍然大悟。她支起她的左臂,撸起袖子看着那玛瑙玉镶金的镯子道:“如此说,这十多年你一直爱着的人,根本不是郕王,而是万岁爷。只是你执念太深,又为了报答钱家的救命之恩,才选择了郕王。允贤啊,你…就是这样,宁可苦了自己也不伤害别人分毫。可是,你不知这样也会伤害皇上?”
谭允贤颌首,叹息了声儿道:“是我对不起他,没有为他着想。”
谁料,她话音刚落,肩头一侧微微沉了沉,耳畔幽幽地传来一声儿叹息,话语温柔中蕴含着怜惜,心疼地嗔怪:“怎么又怪到了自己头上?”
回过头,谭允贤笑中含泪地望向身后站着的他,喊了声“祁镇”身后的朱祁镇一袭赤黄色的,八宝盘龙祥云的圆领朝服,领口处露着暗红色刺绣“亜”形图案的中衣的交领。他头戴黑色银边翼善冠,腰上系着一条玉带,脚蹬乌皮长靴。手腕上还搭着毛边斗篷。
很显然他是刚退潮,还未更换常服。剑眉朗目,鼻梁高挺,嘴唇朱红玉润,浓黑的八字须和颌下的胡茬子,衬得他俊美的相貌更填成熟气质。见得皇帝驾到,整个屋子里的人都跪拜了下去,山呼万岁。
谭允贤因为怀孕,被朱祁镇按在了椅子里,不得起身。他弯下腰对着谭允贤的耳畔低低笑语道:“咋样,见到师傅和碧娘高兴吗?”
谭允贤开心地一笑,以唇语回应他:“元宝真好!”秀丽的脸儿犹如春花绽放,看得朱祁镇爱怜不已,趁人低头呼唤万岁,在谭允贤的脸上亲了一下,羞得她满脸通红,心却甜蜜无比。
朱祁镇直起身子,扫视了下众人道:“都起来吧!”
跪拜的众人齐声应着“谢陛下圣恩”后纷纷站起身。
王道长感叹道:“万岁爷,你们的故事,允贤都给我们说了。我这心里啊真是五味杂陈!您说怪不?您与郕王都是高祖皇帝的孙儿,宣宗皇帝的儿子,亲兄弟血脉相连,可是怎么就差别这么大?允贤这孩子啊,要是早跟了您,就不会受这么多罪了。郕王真不是个…”
“东西”还未说出口,忽觉自家耳朵生疼了起来。
随之,引得满屋子里的人,除了陈碧娘外,无不轰然大笑。大伙儿看看斜着身子,蹙着眉头“求饶”的王道长,又看了看拧着王道长耳朵的陈碧娘,一脸训斥的样子,笑声儿就更大了。有的笑得花枝乱颤;有的笑得前仰后合;有的则捧着肚子,笑得只喊肠子抽筋儿了;有的趴在桌子上闷笑。坐在八仙桌前的朱祁镇哈哈大笑着,将身边的谭允贤搂住,疼爱地揉着她圆滚滚的肚子,靠在他怀里的谭允贤笑得眼泪都出来了。凑到她耳畔,朱祁镇笑着低语“你这个师傅真是个开心果!”
谭允贤一笑,嘴唇凑到他耳畔,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这世上,也就碧娘能让师傅老实听话。”说着,扭头,意味深长地看着朱祁镇,笑容里满是鬼气。朱祁镇哪里不知她的“鬼心肠”,却是一脸的纵容宠溺道:“是啊,这世上唯有你能管得住我了。”
这陈碧娘自小性格爽朗,跟着戏班子一群老少爷们儿走南闯北,早已习惯了在男人群里混日子,完全没有一般女孩子的扭捏含蓄。今又见朱祁镇性子好,没有架子,不像传说中的帝王那样威严得让所有人都大气不敢出。索性地,她整个人都像是被松绑了一般放开了手脚。
她也不顾周围人拿他们取笑,只管拧着王道长的耳朵教训道:“老不死的,一天没提醒你就混吣!刚又胡说八道什么,你不想要戏班子的人活命了!郕王再咋样,也是皇上的亲弟弟,允贤的小叔子,人家矛盾再深,也终究是一家人,轮得着你说三道四,骂东骂西的?”
朱祁镇笑着摆手道“碧娘,你就饶了道长吧。他毕竟是允贤的师傅,心里护着徒儿也是人之常情,朕如何会责怪他?”
见皇帝发话,陈碧娘哪里还敢不听,磨牙瞪了一眼王道长后,松开了他苦命的耳朵低语道:“看在皇上的面子上,老娘饶了你!”
王道长抬手安慰着自家耳朵,一面冲朱祁镇说道:“陛下可以不治我的罪,但万不可放过这婆娘。圣人说,夫为妻纲。这母老虎动不动就侵犯自己丈夫,如此无视纲常礼教如何是好?”
谁料,朱祁镇却当起了和事老,一副和稀泥的架势笑道:“碧娘也是为了您好,为了整个戏班子着想,你啊就不要怪她了。”
谭允贤也夫唱妇随,紧跟着朱祁镇的话笑道:“是啊,师父。碧娘的脾气,您应该是最清楚的,如何也不该与她计较。”
王道长扫了一眼自家徒弟,不禁叹息了声,感叹道:“唉,瞧瞧人家允贤,这才是当妻子的榜样呢!何为恩爱夫妻,瞧瞧陛下和允贤就知道了。”言毕,他又瞅着碧娘道:“你啥时候也这样呢?”
“我是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陈碧娘听这话倒也不生气,一双丹凤眼斜睨着王道长,轻哼了声儿,拖长了尾音反唇相讥道。
一句话好似浓烟般,呛得王道长脸红脖子粗,气得他眼睛瞪得溜圆,指着洋洋得意的陈碧娘,却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大伙儿见状,又一次捧腹大笑了起来。
虽说,朱祁镇对戏班子里的人颇有好感,心里也着实感激当年王道长对自家妻子的救命之恩。想留他们在宫里多呆些日子,与允贤聚一聚。但,转念又一思量,如果真心为他们好,就该放他们走。
住在皇宫里有他和允贤庇护,可以供他们吃穿不愁。但,皇宫最是容易生是非的地方。王道长等人又是随性惯了的人,岂能受得了宫廷拘束?言行稍有不当,都会被人当把柄捏在手里,只等积少成多一起爆发。诸多事实有的,夹杂着污蔑的“罪责”就会像大石头般,系数砸在允贤头上,让朕也无法再保护她周全。
‘姐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只是烈火烹油般的宠,却不是爱!宠是可以提起,也可以放弃的。
爱却不是,爱是相互尊重,理解,体谅,是时时处处为心爱之人做长久打算的!
如此,不论于他们夫妻而言,还是于戏班子里的朋友来说,让王道长两口子和戏班子里的人住在宫里,都是绝对不利的。
可是,这话要怎么说才合适?
正在他蹙眉苦思时,耳畔传入王道长略有些沙哑的话音,话却不是对着他说的:“允贤啊,你看这个…我们托皇上的福聚也聚了,师傅想,中午好好地为你和皇上唱出戏,等到申时就出宫。”
朱祁镇听得这一席话,顿时感到如释重负。看着对面与谭允贤说话的王道长,朱祁镇嘴角扬起,颌首微笑。
不禁感叹,这王道长到底是江湖上混搭多年的人精,与人情世故看得通透见底。朕想到的,他必定也思量过。能说出这席话,足以得见,他是真心疼允贤这个徒弟的,不想给她增添麻烦。再则,他是这席话,也恰到好处地替朕解了为难。
于王道长的心思,谭允贤也是心里犹如清泉般,看得明白。彼此之间是熟悉地不能再熟悉的师徒,朋友,用不着矫情客套,笑了道:“如此也好,我知道师傅是最受不得半分约束的人。即使人呆在宫里,心也早就飞到天南海北去了。申时,我会和祁镇去玄武门送你们的。”
话音刚落,朱祁镇毫无缝隙地接过话,笑着对王道长和碧娘道:“好!道长是允贤的师傅,也算是朕的半个长辈。今日分别,自然是要陪着妻子一起去送的。哦,还有你那未出生的徒孙儿呢。”
闻言,转脸,谭允贤心满意足地瞬了朱祁镇一眼,抿唇笑了。
这天,在漱芳斋的大戏台上,王道长和碧娘亲自捉刀,演出了一段《西厢记》中崔莺莺和张生在寺中定情的一段儿,唱词感人肺腑,催人泪下。尤其是结尾的一句,听得朱祁镇和谭允贤感慨万千。
“永老无别离,万古常玩聚。愿普天下的有情人都终成了眷属。”
寺中定情,谭允贤记得,她与祁镇就是在永庆庵认识的。虽不像戏文里写的那么缠绵,却也着实勾起了她的芳心。
这个表面吊儿郎当,自称郑齐的公子哥儿,实际上却是个古道热肠,心底善良的侠义之人。谭允贤喜欢这样的人!尽管,她发脾气把自己和紫苏扔在了郊外,但她还是为他说话。
“他不但是个心细如发的人,还是个极为本事的!不然,又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和我的袄子一样的换上?还有啊,郑齐这人看似油腔滑调,其实是个真正的好人!他只是喜欢嘴上讨便宜罢了!”
当初咋就没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十足的小女儿情态,情窦初开。她喜欢“郑齐”却也不懂这种喜欢到底是哪一种。
后来,“郑齐”拿她开玩笑时说,‘我把你从牢里解救出来,你该如何谢我?戏文上不是说了吗?佳人落难才子相救,成就一段良缘’听过这席话后,谭允贤似是被戳穿了心事,又羞又恼。
回忆的闸门微微合拢,谭允贤感受到了来自手心的温暖。她转过脸,瞬了一眼坐在身边看戏的朱祁镇,后者似乎在聚精会神地继续看戏,俊朗的眸子一眨不眨地盯着戏台,瞳仁却罩上了晶莹的水雾。
再看戏台…她想,彼时他说的那席所谓的玩笑话,其实是他的真心告白,他喜欢她,是想娶她的。偏偏这人就是如此别扭,原本深情表述爱意的话,到他嘴里,就像是嬉皮笑脸的小无赖调戏良家女子般。自己是姑娘家,听着不害羞气恼才怪呢!
她想,自己当初若是对他没有半分意思,又怎么会害羞跑走?他们在寺中相遇,相爱却不自知。
申时,朱祁镇陪着她在玄武门送走了戏班子的朋友。三九天才过了一半儿,尽管天越来越长了,然而在与碧娘,师傅一番难舍难分却又不得部分的话别后,天色还是暗了下来。
转回到道时,朱祁镇趁其不备,一把将谭允贤打横抱了起来,吓了谭允贤一大跳:“你,你要做什么?”
“抱你上车,我们一起回乾清宫!”朱祁镇一笑道。
谭允贤双臂环住他的脖子,任由他抱着自己,进入了玄武门。
此时的苍穹真的暗了下来,不再是纯粹的时间所致。乌云遮住了月亮的小半张脸,月光乌蒙蒙的,黯淡得不见任何光华。
仰头瞥了眼暗沉的天空,谭允贤嘴角微微扬起道:“该下雪了!”
朱祁镇低头凝视她,嘴角扬起,眸子里溢着宠溺的笑意,话语带着调侃戏谑:“你怎么知道?难道,除了看病外,你还会看天象?”
“不会!可是,连最普通的人也能看出,这天是要下雪了!”
朱祁镇仰望夜空,不禁感叹:“是啊,都腊月二十六了,再过些日子就是除夕了,日子过得可真快,转眼又是一年过去了。”言毕,他垂眸睨着她说道:“允贤,今年初二,我们去你娘家后门看烟花吧!”
闻言,挑眉,谭允贤扬唇问道:“看烟花就看烟花呗,为何还要到我娘家后院去看?难道,宫里就看不成烟花了吗?”
朱祁镇苦笑“我这辈子,看得最好看的烟花,就是在谭家后门的屋顶上!在宫里,虽然,我们也一起看过烟花,却是不得不离别的绝望时刻。你,分明是知道的,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