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明昱还陷在那段过往里面，只可惜顾停云早已在相思外了。
第二天，顾停云的烧就退了下去。早上出门的时候，喻宵说今天去接他下班。临近放学时间，喻宵又来电话说他临时碰到了点事情，让顾停云稍微等一下。虽然时间上耽搁了，但也总比他坐地铁回家要快。
顾停云心想他要来接便等他来，自己也不必自说自话先动身，于是就到学校对面的一家咖啡馆里坐着。
刚坐下来他就后悔了。他看到角落里靠窗的位置坐着一个熟到不能再熟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沈明昱。
沈明昱从他进门开始就一直看着他，现在双方终于有了一个眼神的交汇。顾停云刚想把目光收回来，就看到沈明昱站起了身，向他这边走过来。
这个人几次三番厚着脸皮要接近自己，顾停云都快被他搞得没脾气了。
顾停云对着越来越接近自己的沈明昱挑了挑眉，眼里的神色凌厉了几分。
他要来，那就来吧。不如趁这个时候把话都说清楚。
第32章 柳暗花明（三）
沈明昱在顾停云跟前站定，一只手撑着他的桌子，也不说话，就这么端详了他半天。气势汹汹地走过来，却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只有眉头皱得越来越紧。
这架势叫旁人看了，难免会以为这人是来顾停云这里寻衅的。
顾停云察觉到四周投来的疑惑的目光，只好僵硬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让沈明昱坐下来。
沈明昱在顾停云的对面坐下，脸上仍然是阴云密布。顾停云知道他脾气坏，但他很少像这样毫不掩饰地将心情挂在脸上。
顾停云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位不请自来的客人，草草地回想了一下，好像最近几次跟沈明昱面对面的时候，他都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也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触了他的逆鳞，眉宇间戾气很重，眼里似有散不开的迷雾。
“有话要说？”
沈明昱的眼神闪烁了一下，然后尴尬地开口：“你……不喝点什么？”
“我就在这里坐坐，很快就有人来接我。”顾停云淡淡道。
“跟我一起喝完一杯再走，也无妨吧？”
顾停云刚要拒绝，沈明昱就做了个手势把服务员叫了过来，然后点了两杯咖啡。
咖啡端上来之前，面对面坐着的两人之间流淌的只有静默。
服务员把冒着热气的咖啡放在两个人面前之后，顾停云才不咸不淡地开口：“你呢？下了班喝杯咖啡犒劳自己？”
他这是明知故问。沈明昱刚在坐在角落里的时候，面前的桌子上也是空无一物。他从踏进这家咖啡店开始，沈明昱的目光就没有从他身上移开过。他甚至有点怀疑沈明昱没事跑来这里干坐着的原因跟他有关。
“我也只是坐坐。”沈明昱给出的回答很拙劣，一听就是在忽悠人。
顾停云挑了挑眉，眼神沉了下来：“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沈明昱也知道自己没办法再装下去，就破罐子破摔老实交代了：“运动会之后。”
在运动会之后，他每天下了班就坐在这家咖啡店的固定位置，在涌出校门的人群中仔仔细细地搜索顾停云的身影。也不为了什么，单纯只是想看看他，看看也能有个念想。
顾停云嗤笑：“怕我一出校门就被犯罪团伙掳走吗？”
“倒不是这么夸张的理由。”沈明昱说话的时候，眉宇间像是沾了阴天，“放心不下你。”
顾停云感觉脖子后面起了一片鸡皮疙瘩：“你以前不这么说话的，正常一点行吗？”
沈明昱的眼神陡然亮了几分：“你喜欢我像以前那样跟你讲话？”
“没有人会喜欢天天被骂的好吗……”顾停云扶额，“我的意思是，你严肃一点，矜持一点。”
“我自以为已经相当严肃了。”沈明昱无辜地说道。
顾停云懒得跟他打太极：“有事就抓紧时间说吧，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那边沉默了约莫半分钟，然后没头没脑地就是一句：“我送你的那幅墨梅，你还留着吗？”
顾停云老实答道：“沈讲师真迹，当然得留着。”
“后面的字，看到了吗？”沈明昱单刀直入。
“看到了。”虽然迟了不是一点两点。
顾停云疑惑为什么时隔多年沈明昱才提起那幅画。画是两人相识一年左右的时候沈明昱送给他的，要提起那行欲盖弥彰的小字早就该提了。
沈明昱顿了顿，然后直直地盯着顾停云，眼中的情愫愈加深浓起来：“你能，明白吗？”
“我大概不能明白吧。”顾停云用匙子搅着咖啡，低头看着自己的脸在杯中的倒影，“喜欢一个人却要推开他，拼命去掐灭自己的情感，但偏偏又掐不灭，感性和理性不断在做斗争，哪一边都没有获胜，你也没能对任何一个人尽到应有的责任。”
他原本还在思考该怎么开口跟沈明昱划清界限，沈明昱这一问，他准备许久的话就哗啦啦一下子跑了出来。话闸子一旦被打开，就必须得说个畅快才能关上了。
“停云，”沈明昱叹了口气，“喜欢一个人，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
“我说过我不喜欢你那副说教的姿态，说来说去都是那些没营养的大废话。”顾停云不快地皱起眉，“你也不用对我的态度和用词感到惊讶，我跟我的学生也说过了，如果你觉得我脾气好，那多半是你的错觉。”
沈明昱显然被顾停云突如其来的长篇大论搞得有点语塞了。
“‘喜欢’是多么美妙的情感，但果真不是每个人都能把‘喜欢’说得那么让人欢喜的。”
顾停云说完之后直勾勾地盯着沈明昱。沈明昱对上他不带一丝温情的视线，那双眼睛幽深得好像要把所有东西都吸进去一样。
“你毕业以后我们见面的次数变得很少，我只希望你像当初那样温和地看着我，温和地跟我说几句话。”沈明昱眸光沉沉，声音里难掩失落，“可惜你对我的态度总是像这样不留情面，我以前从来都没发现你有这样暴戾的一面。你对所有让你生气的人都这样，还是只有对我这样？”
“没什么真让我生气的人，你现在看到的我也并不是在生气。”顾停云端起仍然冒着热气的咖啡啜了一小口，语气变得稍微平和了一些，“明昱，人生不可能事事都遂愿。你想要得到却又不敢去摘取的东西，最终肯定不会归你所有。”
沈明昱听到顾停云低声唤他的名字，心中的酸涩愈加泛滥起来。
此时他面前这个眉眼锋利的男人在三四年前还是他手下一个温温吞吞的学生，话不多，有点害羞，待人诚恳，学习勤勉，像一团白白软软的棉絮一样，常常让他想要伸出双臂拥他入怀，揉揉他的脑袋，把自己为数不多的温柔全部给他，看他一天一天变得更加成熟可靠，变得独当一面，然后……
沈明昱在刹那之间失神。
然后呢？他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样一份喜欢他的心情，最终却因为掺杂了自己的自私和胆怯，成为顾停云心上一道长长的伤痕。
他抬眼看着他昔日最引以为傲的学生，就像在看着他错过的、辜负的、不再来的感情。
“我们连做朋友的余地都没有吗？”再开口的时候，沈明昱的声音里浸满苦涩。
“我留给过你余地了，是你步步紧逼，我没办法。”顾停云看着窗外，缓缓说道，“过去我很憧憬你，从未像那样对一个人产生依赖感。我打算遵从自己的本心跟你在一起，但你一直在避着我。你结婚我还挺受打击的，但后来想想，你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这是好事，我相信自己不久就能放下。”
沈明昱惊讶地看着顾停云，他说这些话的语气好像在说一件美好而久远的往事，丝毫不带戾气，面上一丝波澜也未起。
“你主动退后，我就不可能再向你靠近。你想缓和我跟你之间的关系，没什么不可以，但你的急躁让我觉得……厌烦。”顾停云很快就收起了有几分温和的神色，说出口的话又像刀子一样毫不留情地往对方的心上扎，“现在我更加确定，我跟你也不怎么适合当朋友。喜欢就承认喜欢，想回答‘是’就直接说‘是’，你那种拖泥带水的个性我欣赏不起来。我对你再没有留恋了，你也别对我怀有任何期待，即使你离婚也一样。我说的全是实话。”
把冷言冷语快说尽了，面前这个人的热情也快被消磨完了吧。
“我很感激你对我关心，但你应该关心的人并不是我，我也不需要你的关心了。喝完这杯咖啡我就走，两不相欠了。”
回应他的是大段的沉默。
顾停云饮下最后一口咖啡，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两行眼泪从沈明昱的眼睛里淌下来。
这个在他读研的三年里给他留下强硬、凌厉、冷漠的印象的男人，原来也会用这样脆弱的表情流眼泪。他看着沈明昱那只捂住自己眼睛的手不停地颤抖，心里一紧。
爱让人卑微，果真不是一句诳语。
“停云……我始终，执着于你。这是真的。”
沈明昱哽咽着说出他在心底埋藏了多年的一句话。
他终于接受了此时此刻摆在眼前的现实，这一杯咖啡饮完，就再无续杯了。
顾停云叹了一口气，心里百味杂陈。
“放下吧。没什么放不下的。”
你没能力掐灭的执念，我来替你掐灭。
这句话他没有说给沈明昱听。
他没有再说一个字，只是离座，买单，然后头也不回地推门走出了咖啡店。
有些事情注定无法两全。如果生活必有残缺，那么除了坦然接受之外，别无他法。
他在门口站了不多久，喻宵的车就停在了他的面前。他打开车门，坐上副驾驶座。
喻宵调了个头，转动方向盘的时候低声问了一句：“里面那个？”
“我想应该是解决了。”顾停云答道。
“嗯。”
喻宵淡淡应了一声，然后专心开车，一路再无话。
第33章 山雨欲来（一）
上辈子顾停云没狠下心跟沈明昱说重话，导致他一直还对顾停云抱有期待，后来甚至为顾停云离了婚。只可惜他的勇气来得来迟，不仅没有为他赢来自己渴盼的，而且给顾停云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那年的教职工联谊晚会上，主办方心血来潮搞出了一个游戏，叫做“拍手又拍腿”。
游戏规则很简单，由主持人给出一个中心词，站成一排的六个参赛者需要一个接一个地报出能够用来修饰它的形容词，并且说出来之前要有节奏地拍两下腿，再拍两下手。
迟疑、与前面的人重复、形容不恰当，都是会被判输的。输的人必须接受惩罚。
那天沈明昱聚餐的时候喝多了，红着一张脸坐在下面，晕晕乎乎的。不巧的是，他的座位号偏偏被抽到，不管他愿不愿意，他都得上台去玩这个游戏。
上台的六个人里面只有他喝醉，所以理所当然地，他第一个卡住，只好接受惩罚。他往主持人捧着的筐里一通乱掏，终于摸出一张纸条来。
主持人接过他抽中的纸条，看完之后情绪一下子激动起来，然后向全场宣读沈明昱即将接受的惩罚的内容——向在场的同性老师中的一位大喊三声我爱你。
沈明昱听完之后倒是没有太大的反应，似乎是坦然接受了这个尺度略大的惩罚。
台上站着的和台下坐着的老师无一不认为沈明昱会拒绝执行纸条上写的事情，毕竟他的严肃和矜持是出了名的，没有因为主办方的捉弄而生气已经算很好了。
之后发生的事情却让所有人都跌破了眼镜。
沈明昱走向站成一排的5个参赛者，从里面拉出来个人，扯着他走到舞台的最前面，然后抓着他的双手，喊了三声“我爱你”，一声比一声响亮。
顾停云傻在了原地，瞪大眼睛看了沈明昱半天，嘴巴一张一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台上台下都很安静。
他们看到沈明昱扯出一个醉醺醺的笑容，然后一只手搂住顾停云的腰，对着手里的话筒说了一句：“停云，我离婚了，你跟我在一起。“
全场哗然。
他们霎时间明白过来，沈明昱没把这件事当做惩罚，他已经忘了这个游戏，他喊出来的每一句都是真心话。
一个星期前，沈明昱离婚的事情就在学校里传得沸沸扬扬。一个星期后，他离婚的原因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在学校里面轰然传播开来。
一石激起千层浪。
联谊晚会后的几天，顾停云接收到了无数或好奇或责备的目光，上课的时候他的学生大都心不在焉，同办公室的老师看到他只是叹口气，他们知道这件事跟顾停云真没多大关系，基本就是沈明昱整出来的幺蛾子，但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来安慰顾停云。
相识五年，沈明昱给顾停云带来的伤害已经足够多了。
如果仅仅是成为学生们的第一谈资，顾停云倒不会觉得有多么憋屈，他讲让他讲，清风拂山岗。
但沈明昱抛的这一块石头，激起的浪远没有顾停云想象的这么小。学校里闹了几天之后，事情甚至传到了沈明昱前妻的耳朵里。
她听说这件事情之后，打了个电话过来，劈头盖脸就把顾停云臭骂了一顿，骂得非常难听，什么词都说得出来，一天来了三四个电话，骂的话还每次都不一样。
顾停云拒接，她仍然不知疲倦地打。顾停云把她的号码拉进黑名单，她就换个号码继续打。
顾停云耐心再好，被她这么一折腾，肯定也火了。
他本就没道理要承受来自多方的非议，他自认没有做什么会遭人诟病的事情。
沈明昱结婚之后他再也没有主动去靠近他，在学校里他找过无数个借口拒绝沈明昱与他见面的要求，沈明昱打来的电话他一概不接。
他觉得自己已经仁至义尽了，没对谁有所亏欠，现在却被看成是破坏人家家庭关系的罪魁祸首，淡然如他，也不可能不觉得委屈了。
顾停云换了张SIM卡，沈明昱前妻的骚扰却没有因此而停止。
她竟然直接找到学校里面来，跑到顾停云办公室一顿狂轰滥炸。
在这混乱的一个星期里，沈明昱数次尝试与顾停云取得联系，后者却从来没有给过他回应。他知道自己的冲动给顾停云造成了很大的困扰，他有替顾停云挡住一切伤害的心，然后流言却不会因为他的歉疚和忏悔而停止传播。
得知他的前妻来到学校后，他立刻就去向校领导把事情的经过交代了一遍，并反复强调这件事的恶劣影响都是他一个人造成的，学校怎样处理他，他都接受，但顾停云没有做过任何应当受指责的事情，他必须被公正地对待。
校方看沈明昱说得恳切，于是决定站出来调解。
办公室里，顾停云冷冷地看着沈明昱的前妻大呼小叫，哭天抢地，也懒得跟她争辩。
她看顾停云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气顿时不打一处来，扬起手就要冲顾停云砸下一巴掌。
顾停云伸手抓住她的手腕，阴沉着脸问了一句：“你要闹到什么地步才肯罢休？”
“你不知廉耻破坏我的婚姻，现在竟然摆出这样一副高姿态让我罢休？我怎么可能罢休！”女人歇斯底里道。
顾停云松开自己攫住女人手腕的手，无视她的叫骂，背过身思忖了片刻，然后回头跟她说了一句：“我跟沈明昱没关系，我有男朋友。”
“你说有就有啊？”女人继续无理取闹，“好啊，那你现在就打电话让他过来，我倒要好好跟他说说你都做了些什么事情，让他看清楚你的真面目！”
顾停云还就真的掏出了手机。
“那么，你先把说辞都准备好吧。”顾停云半眯起眼睛，“解释一下这些日子你不断骚扰我的原因。”
没过多久，喻宵就来了学校。沈明昱的前妻对着他张牙舞爪地把她之前辱骂顾停云的话又都重复了一遍。
喻宵全程都面无表情地看着她，末了回敬了她一句话：“关我什么事。”
“他做出来这些事情难道你不该管？”女人指着顾停云的鼻子说道。
喻宵拍下女人指着顾停云的手，然后伸手把顾停云拉到自己的身后，跟女人说话的时候声音仍然平和：“这件事情听来听去不过就是你跟你前夫两个人在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