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宵安安静静地趴在他的背上,完全不动弹。暴风雨似乎与他一丝关系也无。
“对了,你有没有读过一首诗,”顾停云轻声说道,“一首乐府诗,里面有两句是这样讲的,‘石见何累累,远行不如归’。”
他想起上辈子喻宵一次次地远行,心里和眼里都装着远方。那时候他就明白,喻宵早晚是会真正离开这里,去他去不了的地方的。
想着想着,他满心的酸涩:“你别再走了,就跟我平平淡淡地过日子不是很好吗?”
理所当然地,他背上的人一点回应都没有给他。
他想,如果这些话他放在喻宵醒着的时候说,喻宵会怎样回答他呢?
他的双脚在冰冷的泥水里浸泡了太久,几乎已经失去了知觉。他两腿又酸又沉重,堪堪走到半山腰,力气已被抽去了大半,意志力却仍支配着他,让他像机械一般,一步一步稳稳地前行。
后背与喻宵相贴的部分传来一阵又一阵的暖,让他不至于因从脚底生起来的寒气而四肢僵硬。
他望着前方绵绵长长的道路,用开玩笑的语气说道:“如果我没能背着你走到山下,只能跟你两个人永远留在这座山里,那么,这样也算是同穴了。”
命途若注定不变,他也仍然偏执,能背着他爱的人走多远,就走多远。
第38章 以心传心(三)
死同穴当然是一个玩笑。天公没有为难顾停云,他既然能安全地上山,当然也能安全的地回到山下。他深孚众望,背着喻宵安然无恙地回到了车子所停的地方。
喻宵被抬进救护车里以后,他什么话也没说,转身又要往上走。
司机太阳穴上一根筋突突地在跳:“你到底想干嘛?”
“工作还没做完啊。”顾停云回过头笑了笑,理所当然地说道,“喻组长没能做完的事情,我总得替他做完嘛。”
司机觉得实在头疼。领教过他那股执拗劲儿,这次也就懒得跟他争论了:“你去你去,小心别被埋了就行。”
然后顾停云就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又上山去了。
司机想,他还真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人。
喻宵被送回N市的医院里,动了小小的手术之后躺了一整天。醒过来之后,他脑袋浑浑噩噩的,等把感觉都捡回来之后,浑身一阵酸疼。
他想了好半天才想起了自己昏过去之前发生了什么。至于他现在为什么会躺在医院里……
“阿云把你带回来了,自己又赖在那儿不走了。”
袁千秋描述了一下顾停云看到新闻的时候有多么着急,在电视台门口堵救护车时样子又是多么的坚决,最后用一句话告诉喻宵这件事情是怎样收尾的。
“都奔三的人了,还这么任性。”袁千秋无奈地摇了摇头。
当时车子开回电视台,袁千秋还没发问,司机就一脸疲惫地跟他概括了一下顾停云的壮举。
背着喻宵下山的时候他满头满脸的泥水,狼狈得跟什么似的,却大手一挥,说还要上山去帮喻宵完成这次的采访,简直豪气干云。他说这家伙根本没拿自己当人用。
喻宵愣愣地听袁千秋说完这些,接着就呆呆地盯着天花板,一个字都说不出了。
顾停云他们是第二天下午回来的。车子直接开到了人民医院,顾停云跟杨一雯他们急急忙忙地就赶到了喻宵的病房。
顾停云在门口站着没进去,等那三个人在里面闹腾完了,开开心心地离开了,才静悄悄地踏进了喻宵的病房。
喻宵躺在床上,微微笑着看他,柔声说了句:“你回来了。”
顾停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下巴,然后走过去把相机递给喻宵:“不好意思啊,没跟你打声招呼就用了你的相机。你看看吧,应该没出什么问题。”
喻宵接过相机,开始翻看起来。
泥石流从山路上奔腾而下,树木的残骸倒在污水里面。穿着橙色工作服、戴着黄色安全帽的消防队员抬着担架在废墟里走。山崖被冲出了一个大缺口,行人站在围栏旁,神色惊恐……
他看看照片,又看看笑得一脸没心没肺的顾停云,眼眶突然就红了一圈。
顾停云看他神色不对,小心翼翼地问了一声:“怎么了?”
喻宵忍着疼痛,一把扯过顾停云,额头抵着他的额头,望进他的眼睛里面,然后捧起他的脸。
“停云。”
他轻轻地唤了一声,低哑的嗓音似有一种魔力。温热的气息喷在顾停云的脸颊上,让他顿时烧红了眼角。
喻宵吻上顾停云的嘴唇,浅浅地啄了几下,然后舌头就卷了进去。
他吻得没完没了,顾停云心跳得厉害,眼神迷离地望着他。他勾着喻宵的脖子,热烈地回吻,接着回忆漫卷而来。
过往他们因相识相知而感到欢喜,全身心地相互倾慕,抵死缠绵,而后渐渐疏离,后来他命悬一线,终局是天人永隔,无限唏嘘惜别天。
一颗心被甜蜜的绝望死死攫住,呼吸也变得困难。
情至深处,顾停云不住地流起了眼泪。滚烫的泪水贴着两人唇瓣接合处汩汩地渗透进去,咸涩的滋味在口腔里漫延开来。
此刻喻宵愧意深极。
单单因为自己的不安就把对方一颗拳拳真心悬在那儿,让一个人的不安蔓延成两个人的不安。
顾停云之心分明可昭日月,他给喻宵的温柔持续而又绵长,总是保持在一个恒定的振幅里面,在每天清晨时分被暖成一杯甜而不腻的蜂蜜,安静地捧给他。所有的情意都静静地流淌在日复一日的柴米油盐里。
喻宵有理由相信,他每每晚归时,都会有一盏灯亮在那里等他。
不必担心了。只要他下定决心珍惜这个人,他就不必再体味患得患失的苦涩。
相贴的唇瓣分开之后,喻宵坐起身起来,把顾停云紧紧地抱住。
“抱歉,停云。”
“没关系。”
也不知道他是在为什么事情感到歉疚,顾停云大脑里一片空白,只是胡乱应答着。
“上次你说,你喜欢我。”
顾停云一愣,接着机械般地点点头。
“我当时回答来日方长。”
顾停云再点点头。
“我现在觉得,人生说短也有好几十年,说长却也没那么长。没人知道来日究竟有多长。所以,”喻宵顿了顿,神色郑重,“跟我在一起。”
“你说真的?”顾停云吸了吸鼻子,嘴角忍不住上扬。
“千真万确。”
“那,好啊。”
顾停云笑得灿烂,俯下身子,在喻宵的眉心落下轻轻一吻。
对于是与否的选择,他一向清楚得很。
喻宵勾过顾停云的脖子,狡黠一笑,煞有介事地念道:“你道是知情只有闲莺燕,我却也知君用心如日月。”
顾停云噗嗤一声笑出来:“哪儿来的乱七八糟的唱词?”
“我好歹拿的也是文学学士学位,格调也没差到乱七八糟的地步吧,顾老师?”
顾停云摸了摸鼻子:“确实是,乱七八糟啊。”
喻宵挑挑眉:“我只能说,近墨者黑。”
“咿,娘子——”顾停云拖腔拖调地念道。
喻宵轻轻一按他的脑袋:“为人师表,你好自为之吧。”
顾停云顺势蹭了蹭喻宵的颈窝:“哎,你是我的了吧?”
喻宵揉了揉顾停云的头发:“傻。”
顾停云亲了亲他的脸颊:“不再老想着去别的地方了?”
“不走了。就呆在这儿,哪里都不去了。”喻宵凑在顾停云耳边坏笑着说道,“那,再让我亲一会儿?”
顾停云弯起了眼睛:“好啊,来。”
喻宵出院的那天晚上,工作小组里的四个人为他跟顾停云设了个宴。几个人喝着碳酸饮料拉了一回家常,一顿晚饭就在融洽的气氛中结束了。
回到家里洗完澡之后,喻宵坐在沙发上翘起了二郎腿,顾停云惬意地枕着他的腿,脸颊贴在睡裤柔软的面料上,舒服得很。
电视里面正在放周末的综艺节目,音量调得比较低,偶有轻轻的笑声从里面传出来。
“你跟阿袁……认识多久了?”喻宵率先打破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唔,”顾停云快速地掰了掰手指头,“差不多有12年了。”
喻宵盯着电视屏幕,缓缓地吐出来一句:“你们感情真好。”
顾停云从侧躺改为仰面躺着,抬头看着喻宵,眉眼间带了点笑意:“其实我感觉到……之前你觉得我跟千秋的关系不太一般。”
喻宵对上他的视线,然后伸出食指刮了刮他的脸颊:“确实,我承认。”
“我跟千秋的关系非常好,所以当然不一般。”顾停云勾起嘴角,“怎么说呢,我跟那家伙从高一到现在都是S级的死党,除此之外要说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的话,大一时候我跟他确实差点跨过线。”
喻宵挑了挑眉,用颇感兴趣的眼神看着顾停云,示意他尽管往下说。
那件事情,换了以前顾停云是绝对不会刻意跟喻宵提起的。然而现在两人闲聊的时间更多,聊的话题也多,自己的黑历史、生活琐事和国家大事,生冷不忌,天南海北地聊。
因为已经建立起坚固的羁绊,所以需要忌惮的东西也就少了。
作者有话要说:
终于修成正果啦^ ^
第39章 不系之舟(一)
顾停云上高中的时候谈过一个男朋友。那时候他的情感比现在要更加内敛,跟交往对象相处起来,态度冷淡的时候比较多。
与其说他吝啬于给予他人温柔,不如说当时的他还不太明白该怎样待人温柔,才显得妥当。他有点害羞,少年时候又不爱讲话,要他找个双方都感兴趣的话题确实很难。
最终那人因为觉得跟顾停云谈恋爱实在无趣,就提出了分手。后者也不能说对这段感情不够上心,他很认真地看待这段关系,却苦于不擅长表达自己的感情而只能留下满心的遗憾。
顾停云认识喻宵的时候,跟袁千秋已经非常要好,要好到怎样看两个人都不像只有朋友这层关系。
他大学时潜心念书,没再在“感情”这回事上头花费时间。然而纵使他无意,也总有人对他有情。
那时候有个跟他同系的男生追求他,但他对那个男生实在不来电。有点滑稽的是,那个男生后来竟然摆出威胁的姿态要求顾停云跟他交往,声称顾停云不答应的话,他就在全校宣扬“顾停云是个同性恋”这件事情。
顾停云觉得好笑,这话说出去虽然难免会激起一阵或大或小的风浪,但这件事情无凭无据,大多数人最后只会把它当作过耳笑谈罢了。
他没把那个男生的胁迫真正当件事情来烦恼,然而那男生不依不饶,三天两头来骚扰他。后者继续保持高岭之花的做派,于是一心要赢得他的青睐的人终于沉不住气,在豆瓣发了一个帖子,大概内容就是扒一扒他同系的一个GAY。内容真不算高端,但这种话题总能吸引人的眼球。
最过分的是,他在帖子里面把学校的名字也爆了出来。
袁千秋在朋友圈看到有人PO出来豆瓣的这个帖子,于是条件反射般地就敲下了顾停云的QQ头像,问他那帖子跟他有没有关系。顾停云无奈,只好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跟他讲了一遍。
第二天中午,在附近的警校上学的袁千秋直接就杀进了发表文章的那个男生的宿舍。
那天袁千秋一脚踹开他宿舍虚掩着的门,看寝室里只有那男生一个人,心想正好正好,于是大马金刀往那儿一坐,冲一脸迷茫的男生嚣张地扬了扬下巴。
“怎么,看上我媳妇儿了?”
那男生看他长得白白净净,眼眶里还嵌着着一双秀气的桃花眼儿,穿着一身笔挺的警校制服,浑身上下却偏偏透着一股肃杀之气,派头简直跟热血高校里头那个泷谷源治有得一拼。
他有点怕了,慌慌张张地问道:“你媳妇儿……哪位?”
袁千秋挑了挑眉,冷着声音道:“你在豆瓣上扒的那位。”
那男生心里虚了,不敢接话,两只脚悄悄地往门口挪。
袁千秋鄙夷地干笑了一声,站起身来扯住他领口就是一顿炮轰。
他从宿舍出去以后,那男生立刻删了帖子,还亲自去给顾停云道了歉。最终时间把这件事慢慢地平息了下来。
让顾停云感到庆幸的是,原本对他有意思的男生听说他有一个这般气势汹汹的男朋友,都对他敬而远之了。
“他那时候吓跑了一个追我的男生。过不久就是他生日,他半开玩笑地跟我说,要不咱俩处得了。”顾停云说到这里的时候笑出了声,“他万万没想到,我竟然回答他‘好啊’。”
“为什么我总是有一种你专业坑他十二年的感觉?”喻宵似笑非笑地看着顾停云。
“我想这不是你的错觉。”顾停云伸手搭在喻宵的肩膀上,“他当时的表情真的挺精彩,真可惜只有我一个人看到了。“
喻宵点点头,表示认同:“确实很可惜。”
“那天我俩吃完晚饭,他担心又有人像那个被他吓跑的那根男生一样贴上来,就说要送我回学校。我说我虽然不比你警校优等生,但我体育成绩也算是优秀,你哪里就看出来我弱了?”
听到“体育成绩优秀”,喻宵耸了耸肩:“其实……一般人都看不出你很强。说实话,要不是我在现场感受过你跑接力的速度,我也不太相信。”
“我只是长得比较瘦而已。”顾停云照着喻宵的额头,轻轻给了他一个爆栗,“我接着说。他执意要送我回去,我就只好答应吧。过马路的时候,他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突然就拉了我的手,带着我一起跑到了马路对面。”
“你们这是真要成了的节奏啊?”喻宵的声音突然抬高了几度,一脸紧张。
“不是没成嘛。”顾停云笑得有些难为情,“跑到对面以后我们对视了一眼,然后立马甩开了手。当时我们的感想惊人地一致——太恶心了。”
喻宵愣了愣,然后终于忍不住笑起来。
“所以说,是缘总是缘,强扭的瓜不甜。”顾停云意味深长地总结道,“我跟他至今都只有死党这层关系,以后也是。”
喻宵听完之后恶作剧般地捏了捏顾停云的脸:“那阿袁他有对象没?”
“嘿,我以前怎么没发现你八卦的一面?”顾停云任由喻宵轻轻扯着自己的面颊肉,坏笑着地打趣道。
“是朋友,总得关心一下。”喻宵又扔出了他这句百说不厌的老话。
顾停云望着天花板,想了想,然后答道:“那家伙以前是交过女朋友的,不过他有天突然开窍,意识到自己真正喜欢的人其实是个男的。至于我嘛……”
喻宵看着他,笑声已经滑到了嘴角。他强忍住笑意,等顾停云往下说。
“我很早就知道自己只喜欢男人了。”顾停云老老实实地说道,“我的黑历史已经给你扒了不少了。如果你还想听剩下的部分的话……”
喻宵笑得合不拢嘴。他低下头,凑在顾停云的耳边低语道:“我想看着的是现在我伸手就能触碰到的你,并不很在意你曾经如何向别人靠近。”
“可我在意啊。”顾停云狡黠地笑了笑,“我在意你曾经是如何一步一步向别人靠近的。说来听听也无妨吧?我都已经快把自己抠出个窟窿来给你看了。”
“没,我没向别人靠近过,都是别人靠近我。”喻宵说得理直气壮。
“喻组长您要点脸成吗?”
喻宵干咳了两声,然后尴尬地开口:“你说以前吧……其实是有件事情可以拿出来说说。”
两个人都以为跟对方的初次见面就是在喻宵来看房子那一次,但事实上,他们早就已经阴差阳错地邂逅过了。
那大概是喻宵迄今做过的最不理智的一件事情。他没有去考虑后果,也没有深究当时他心中一瞬之间燃起的炽烈的情感从何而来,他仅仅是跟着自己的感觉走了。
顾停云读书的学校跟他任教的学校不在同一座城市,但巧的是,喻宵就读的大学跟他本科四年就读的大学是在同一个城市的同一个辖区里面的。人海浩渺,相遇很难。
大一的时候,顾停云的学校跟同区的另一所大学联谊。
那场联谊会上,话剧节目是重头戏,但偏偏剧组里面的一个男配角在演出前的两天患了重感冒,咳嗽咳个不停,只能在家休息。
话剧社里没有其他人的气质跟这个角色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