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蚁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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蚁生- 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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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恍然回头,原来颜哲不知道啥时候来了,就睡在我背后,紧紧地挨着我;庄学胥也来了,正偷偷用绳子把我俩捆在床上。我急忙推颜哲醒来,同时用力想挣开绳子。但绳子捆得很死,颜哲也一直熟睡不醒。这时,我看见赖安胜拎着一把刀悄悄向我们逼近。我急得大叫,却喊不出声音。半空中的颜伯伯和袁阿姨也急疯了,像蝙蝠一样绕着我们狂飞,他们手腕脉管处流出的鲜血化作满天血雨……

我从噩梦中惊醒,满头冷汗。周围当然是空无一人,没有颜哲,没有他的父母,也没有阴险的庄学胥和赖安胜。只有我身上捆的身子是真的,没有这条救命绳,说不定我已经在噩梦中摔下去了。可能怪我睡前把自己捆得太紧,引发了这场噩梦。

但这个梦彻底赶走了我的睡意,也毁了我的心绪。我把那根绳稍松一些,坐起来发愣,心绪十分阴郁。月亮落山了,世界浸泡在黑暗中。黑暗悄悄涌动着,无边无际。农场睡熟了,远处的乡庄也都睡熟了,天地间没有一丝灯光,没有一点人世间的声音,连狗吠也没有,似乎这儿已经被文明世界彻底抛弃。刚才我在梦中看到了久违的颜家夫妇,他们血迹斑斑的身体一直在我眼前晃动。他们并没有怪罪我,他们放心地把儿子托给我来保护。但我苦涩地想,也许颜伯伯和袁阿姨的死,都和我有关啊。这是我深藏心中的罪孽,我甚至没对颜哲说过。

4 罪

中国作家中至今没有出一个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不算高行健),真该集体自裁以谢国人,因为近半个世纪来,中国人的经历之丰富,没有哪个国家能赶得上。1958年那些忘我劳动的蚂蚁,到1960年变成了饥饿的、只剩下觅食本能的蚂蚁;1962年后刚过了几天安生日子,到1966年,又变成了互相撕咬的蚂蚁――不,这时再用这样的比喻就太糟蹋蚂蚁了。蚂蚁世界也有战争,但只限于族群之间的战争,没有哪种蚂蚁会在自己窝里撕咬的。

1966年6月6号,星期一,北阴市一高中高三丙班的数学课代表颜哲去教研室领作业,因为毕业考试已经结束,要正式开始高考复习了。不过他没有领到作业。教研室已经接到学校的通知,要先搞文化大革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命,为期两个星期。那天,高一学生的我也去教研室领作业,听见颜哲哥哥正大惑不解地说:

“两个星期?可是一个月后就要高考了!”

那时,没有人料到这个啥子“文化大革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命”会延长到两个月,然后是两年,然后是十年。而且对绝大数人来说,耽误的是整整一生。

那天我和颜哲一块儿从教研室出去,路上我笑着问他:文化大革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命是干啥的?是不是不让看旧戏了?这下子你爸妈可惨啦,再看不成“定军山”、“祭风台”啦。正说话间碰到来上班的颜伯伯。他的消息比较闭塞,是从我们嘴里才听到这个消息。我至今还清楚记得,他的目光“刷拉”一下变暗了,那是对于未来噩运的一种下意识的反应,就像手指被烙后,在大脑反应之前就会下意识地缩手。他勉强笑笑,和我们分手,听见他低声叹息道:

“又要运动了。”

学生们的参与起先有点被动,但很快就被点燃了激情,成了全身心的投入。到卧龙岗拉倒《千古人龙》的石牌坊,砸碎全国仅存两套的十八罗汉琉璃像。爬到王府山的假山亭子上把风铃砸掉。到地主资本家的家里抄家。高三学生们开始还惦记着高考,把数理化和外语课本偷偷揣到怀里,在听报告时抽空看两眼,但很快他们就把书本彻底扔脑后了。在北阴一中里,批斗的矛头不约而同地对准了颜夫之老师,其后轮到他妻子袁晨露。虽然我为他们担心和惋惜,但出现这种局面我一点儿都不奇怪。因为他们一向是那么超群出众,那样清高脱俗。他们明显是属于“士”的阶层,属于“阳春白雪”的概念,与北阴这个闭塞落后的社会背景完全不协调。一句话,如果要找个资产阶级知识分子的代表来做革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命靶标,不找他们还能找谁?

颜家被抄了,当时的主旨是“破四旧”,还没上升到政治层面上。颜家的四旧自然不少,有旗袍、高跟鞋、戴博士帽的毕业照片等,最轰动的是抄出了袁阿姨年轻时在英国海滩上的泳装照,以那时的眼光看来她的衣着相当暴露,衬着碧蓝的天空,洁白的沙滩,她修长白润的年轻胴体确实美极了!红卫兵抖动着照片,斥骂颜家“腐朽的资产阶级生活作风”。颜伯伯和袁阿姨苦笑着偎依在墙角,默默地看着他们在屋里肆虐。邻居们围在土院墙的豁口处窃窃私语。我和学胥哥没有参加这次抄家,站在墙外看。学胥哥说:看来从颜家还真抄出不少东西呢。我不服气地说:谁家没有四旧?我家有菩萨像,你家还有穿旗袍的照片呢。庄学胥的脸色刷地白了,过了很久才小声说:

“秋云你可别对外乱说。”

我说你放心吧,我决不会对任何人说。

然后学校出现了针对颜夫之的大字报。最初是学生们没有章法的撕咬,几天后,一份“帅报” 出来了,贴在鲁迅图书馆的山墙上,满满一墙。图书馆是当年一中最大的建筑,“鲁迅图书馆”的牌子还是老校长请郭沫若先生书写的。“帅报”是当时的习惯叫法,指那些有份量的、代表了工作组批斗方向的大字报。它用颜色鲜亮的青色墨抄写,与一般大字报的黑色字迹相比,有先声夺人的功效。从字体上看,这份帅报是校图书馆的王老师抄写的,他是本市有名的书法家,过去脾气有点臭,能求得他的墨宝不是件易事。但今非昔比了,在革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命的风头上,读书人的臭脾气不再有容身之地。工作组一声令下,王老先生只有乖乖从命,用他最擅长的魏体,把上万字的帅报,批判他好友颜夫之的帅报,恭恭正正地抄出来。

我和其它学生一起看这张帅报。大伙儿哜哜嘈嘈,挤挤扛扛,空气中浮动着亢奋,浮动着撕咬猎物的欲望,我想非洲鬣狗群发现腐肉后大概就是这样子吧。唯有我心中止不住发冷。帅报直接点了颜夫之的名字,而且其内容不像早先的大字报那样零碎空洞、模糊不实,可以说,这份帅报上所揭发的颜夫之的每一句话都是真实无虚的,我都亲耳听过。它们都是颜伯伯――不,颜夫之――关于蚂蚁的一些闲聊,像蚂蚁是利他主义的典范啦,蚂蚁社会比人类社会更先进啦,行军蚁的自我牺牲精神啦,蜜桶蚁的一生只是一件器皿啦,等等。这些比较玄虚比较哲理的话,用“阶级斗争这把照妖镜一照”,就现出了原形,暴露了其骨髓深处的阴险恶毒。

帅报上反复使用两句最有份量的话:

用心何其毒也!

是可忍,孰不可忍!

其后,这两句话成了所有革相对密集,是嘈杂的闹市。如果有时间,哪怕你走马观花也能淘到一些像样的玩意,我就常去逛,这是个人的职业习惯。巷子命大字报上的经典用语。

帅报署名是“横扫群魔”战斗队,但我非常清楚它的执笔者是庄学胥,因为我们俩是最常去颜家的,颜伯伯的这些话常常是以我俩再加颜哲为听众。现在,即使以一个15岁少女的懵懂,我也立即料到了颜伯伯――不,颜夫之――的下场。他完了,有了这么多翔实丰富的材料,他肯定被归入敌人阵营,万劫不复。其后我知道,就在昨天夜里,在“群众揪出”之前,颜夫之已经被秘密抓起来,关在学校特设的用来关押牛鬼蛇神的“牛棚”中。在那个特殊的时期,这样的逮捕和监禁,学校工作组就能作主,不用麻烦公检法的。颜妻也被隔离,但工作组很讲政策,对他们夫妻还讲区别对待。袁晨露只算监视居住,是怕她自杀和串供而采取的预防措施。

我挤出看帅报的人群,在人群后边看见了颜哲哥哥――不,颜哲。他正在目睹一场灾难扑着黑翅降临在父母和他本人头上,我能想象到他内心里天塌地裂的感觉。'奇‘书‘网‘整。理'提。供'但至少说他外表上撑住了,高傲地仰着头,双眸带着高烧病人的病态的明亮,面色惨白如纸。后来,当这一段噩梦成为过去时,我才听他披露了真正的内心世界。他说:其实他根本不像我想的那样坚强。我所看到的高傲是假的,实际上是病态的自尊,是用病态自尊编织成的保护自己的脆弱外壳。

我没法同他打招呼,在心中叹息一声,低头挤出人群,心想我该和他家拉远距离了。一个上午我心事重重,知道我和颜哲相好的同学们都目光复杂地看我。在那之前,我俩的恋爱已经明朗化了,现在我认真考虑是否该结束它。并不是个人利益方面的算计,那时我还小,没有这样复杂的机心,我的考虑完全是基于阶级觉悟。我喜欢颜哲,但他――有一个“阴险恶毒”的反动爸爸!一个根正苗红的工人阶级的女儿,咋能嫁到这样的家庭里呢。

中午回家后,我说了学校发生的事情。我还说:庄学胥写的这份帅报和别的大字报不同,上面的揭发都是真实的,分析也不是没有道理,细究起来,颜夫之说那些话,可能确实有暗藏的动机……

我爹怒冲冲地说:“放屁,全他妈放屁。颜老师讲点虫虫蚁蚁的知识,有啥罪过?颜老师和咱们邻居八年,他们是啥人你能不清楚?一百二十成的好人!小云,咱们宁可相信自己的眼,不能信上边的话。我早看出来,这些年来上边的人八成中了邪,说话办事疯疯癫癫的……”

我妈及时制止了男人的“恶攻言论”,说:“小云,不管别人咋干,咱家决不干亏良心的事。以后对小哲,该是咋样还是咋样。说句不该说的话,小哲那是个好孩子,更是个贵人胚子。他要是能成咱家女婿,是咱郭家坟头上冒烟了!”

爹妈的话把我心头的阴霾一扫而光,我顿时感到无比轻松,因为这本来就是我内心深处的愿望啊,它只是被外边的社会强奸了。那会儿我真庆幸自己有这样的爹妈,没文化,政治嗅觉也不敏锐,他们只有“老百姓的眼光”,对世间的是是非非,起码有正常的判断。由于爹妈的校正,我从短暂的彷徨中走出来,以后就再也没有反复过。不过妈最后那句话很让我害羞,我佯嗔道:

“看你说的啥话!啥女婿啦贵人啦,多不害臊。”我机灵地把枪口转移到老爹身上,揶揄他,“爹,至少颜伯伯有一样罪行是确实的――他侮辱工人阶级,把一盒香烟洒到地上让你捡。”

爹脸红了,说你个鳖妮子,哪壶不开你拎哪壶。“其实,那件事说到根儿上怨我,太贱气,为了过一口烟瘾,爬到地上捡烟头。这事要是倒过来,是你颜伯伯缺烟吸,他再馋,会不会像我那样捡烟头?会不会?”爹自问自答,“不会,绝对不会。这些读书人,宁可死,也不会掉份子。”

我细想想,爹说的在理。颜伯伯、还有袁阿姨、颜哲那样的人,宁死也不会放弃自尊的。正因为如此,他们特别脆弱,特别容易被伤害。我爹别看是个粗人,在很多事上其实目光如炬,单拿他这番话中所包含的自省意识,我就达不到。其实我爹这个搬运工也曾牛气过,刚解放那阵,土改和镇反时,他就当过乡长。那时的乡长可不了得,有权批准枪毙人的。他们乡的通讯员往县里押犯人,一人押十几个,路上嫌人多,走得慢,就拿枪突突几个后再接着走。不知道我爹是不是用过那个枪毙人的权力,反正他后来辞了乡长,离开家乡来到北阴市当搬运工,而且从不和儿女们谈那时的事。

只是――爹的料事未免太准了啊,他不该提到“死”字的,结果竟然一语成谶。

下午,庄学胥来喊我一块儿上学。过去我们三个街坊虽然不同级,但上学时常常搭伴儿去。只是从运动开始,庄学胥就不和颜哲搭伴儿,今后更不会了。我一般和颜哲搭伴儿,所以庄学胥连带着对我也疏远了,今天是多天来他第一次来约我。庄学胥在大门口喊:

“秋云,该上学了!工作组布置今天全校讨论帅报!”

他的喊声中分明透着得意,透着居高临下的显摆。在三人的交往中,我早知道他对我有意思,当我明确选择颜哲作男友后,他肯定心中憋屈的,这回可以报一箭之仇了。我还没及答话,爹已经光着脊梁从堂屋“腾”地窜了出来,指着我住的西屋破口大骂――当然只是指桑骂槐。他说:

“小云你给我记着,是个人就只能当人,不能当狗!见人落难时只能拉一把,不能咬一口!你要是在学校干了亏良心的事,别说我不认你这个闺女!”

我从窗户向外看,门口的庄学胥被完全骂呆了,我想,这会儿他脸上肯定青一块儿红一块儿吧。他在那儿站了很久,分明是咽不下这口气,但最终没敢回嘴,悻悻而去。我爹是三代贫农,又是个粗人,心直口快,啥话都敢往外撂,他和我爹作对,落不到好儿的。

那时我还不知道,其实庄学胥并不是自诩的“红五类”。他妈是一个国到有些浪费的首饰铺、酒店以及豪华像酒店的住宅区、成年人的游乐场与难得的免费公园。将它们贯通的则是曲折的街巷,用军少校的外宅,丈夫逃台湾了,他妈不得已,带着两岁的儿子下嫁给贫民庄家,俗称“带犊儿”。这些底细老街坊都清楚,后来连上边也知道了,所以,等“黑五类”子弟被撵下乡时,在学校红极一时的他也未脱此劫。那天庄学胥不敢和我爹吵架,是不是怕我爹掀出他的老底儿?

对自家的这些底细,过去他可能知道,也可能不知道,估计知道的成份大些,因为那次抄颜哲家时,我一提到他家的旗袍他就脸色惨白。而且,至少在他被撵下乡后,肯定全都知道了。但他下乡后仍有意无意以“红五类”自居,言谈中常常涉及某某人(如颜哲)的“反动阶级本性”。听着这些话,我除了作呕,也有怜悯感:文a居然挣扎着开出了红色小花,因为隔着远,没看清楚是什么花。雨滴追逐着雨滴,落在我阳台盆栽的榕树叶上,叶子颤动,枝革中大多数人都得了集体癔病,所幸很快就自愈了,唯独庄学胥病症太重,今生今世也难以除根。

我瞅庄学胥走远才出门,去喊颜哲,但他家中没人。到了学校,我立即去高三丙班找颜哲。教室里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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