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书院中,李沨的策写得最好,曾被夫子当范文传抄研习,你将他的策文细细琢磨,领悟他作文的微妙之处。对策最忌肤浅,泛乏,李沨可谓字字珠玑。”
李子川博古通今,山川地理军事民俗,无所不知,像他这种沉敏慎思,手不释卷的人,前程无量。
“他的文章,我。。。。。。读不懂。”
谢芷轻声细语,他是个笨蛋,没有办法。
孟然并不惊讶,谢芷读不懂,也属正常,李沨这人其实也挺可怕的,心智远超同龄。
“这样吧,明日,就讲解李沨的文章,哪段不懂,你先划出来,我解说。”
即使谢芷这次考不上,只要他肯学,孟然会用心教。
往后,教导他的时日,显然不多了。
“好燃之,我一定用心。”
谢芷乐呵呵回家,他那一沓文章都留在孟然柜台上,包油饼用,也算废纸利用。
当时在书院,李沨和孟然的文章,时常被夫子拿出来做范文讲解,谢芷虽然也认真听讲,好些却是不懂的。李沨的文章,对大多数学子而言,太过深奥,而孟然的文章,稳正之中见大气,总有一些词句,见解,令人拍案叫绝。
只要是夫子贴出李沨的范文,谢芷都会很勤奋的抄写,他身边留了一叠李沨的文章,都压在箱底。
回到家翻箱倒柜,将李沨的文章取出,一篇篇读阅,好多字都不认识,更别谈内容了,简直是天书。
“唉。”
谢芷往床上一躺,觉得头疼,他这种凡夫俗子,读个什么书嘛。
同样是个人,活得也是这么把年纪,怎么差别这么大。
文章散落一床,谢茂送餐过来,拾起一张,断断续续读诵,皱眉:“这就是哪啥李子川的文章?”
“嗯,我十年后一定也能写出这样的文字。”
谢芷翻身趴床,抱着枕头,戚戚道。
“哥,你们不是好朋友吗?让他教你吧。”
谢茂是个小孩子,心性天真,因为谢芷常念叨李沨,他也才知道溪山书院里有这么个人,而且似乎还是老哥的好友。
让李沨教我作文章。。。。。。
我又不想被他骂死,想想就好可怕。
话虽这么说,这段时日,谢芷还真的靠着李沨的文章,在孟然指导下,长了不少见识,策至少也写得像那么回事——不能细读。
第二年开春,孟然过来谢家,将谢芷近来做的文章挑选两篇,拽着谢芷出门,去拜访李廪生。
李廪生平日常到孟然家饼铺买饼,对孟然青眼有加,这次院试,他将为孟然保结。
廪生,每年有四两银领,每月发放六斗米,银两不多,米也不多,够一家糊口,也让生员能专心科举,不必为生活困迫。
李家不富裕,家里四个孩子,一对年老父母,孟然和谢芷前去拜访,李廪生正好不在家,他妻子史氏在堂下纺织,十一岁的长子出来接待。
请上堂,冲茶,说他爹去了知县老爷家里,就快回来了。
这孩子扎着羊角,身上穿的衣服粗陋不堪,接人待客却有礼有貌,孟然很喜欢他,叫他小名李哥儿。
等了许久,喝完一壶茶,李廪生才回来,见是孟然,直呼怠慢,让妻子赶紧去准备饭菜,李哥儿也下去帮忙买吃食。
“这位便是谢家公子?”
李廪生落座,端详谢芷。谢芷立即起身作揖,应道:“不才谢芷,幸会先生。”李廪生摆手示意上座,着手沏茶,悠悠说道:“燃之前日说起你来,我虽平素与你不相识,却还认识令尊。”
谢芷的爹,在本县名声可不大好。
“你和燃之是至交,见你仪貌,亦是端正亲和之人,我可以为你担保。”
李廪生没有架子,是个实在人。
“谢先生。”
谢芷再次离座躬身,非亲非故,这人竟然乐意帮忙。
“先别谢,我仅是担保你进考场,考不考得上得靠自己。”
李廪生笑着,端起杯茶,一饮而尽。
科举之路,荆棘密布,道阻且长,难走啊。
“这是谢芷的文章,先生指点指点。”
孟然取出携带来的文章,递给李廪生,李廪生接过,浏览而过,面无表情。放下文章,抬头注视谢芷,谢芷早已紧张得手心都是汗水。
“你今年几岁?”
“十六。”
“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文章平日做得极好,临场失意的也不在少数,把心态端正便行。”
一字都不谈谢芷的文章,可见实在是瞧不上,不过李廪生还是以过来人,给予谢芷鼓励。
“至于燃之,你今年没考上案首,我家这门,你也就不用踏进了。”
这显然是玩笑话,说时已先笑出声。
孟然微微一笑带过,他的目标不是案首,在案首之后,还有解元,他心很大,意气风发。
“说来,今日在知县大人家,遇赵县丞,县丞谈起你这女婿,亦是十二分的得意。燃之,你今年该不是要请我喝喜酒了吧。”
孟然呵呵两声,仍是笑道:“早晚要请你,何急一时。”
仍是玩笑话,这话好在赵县丞听不到,否则不吹胡子瞪眼,这是叫他女儿等牛年马月啊。
“赵家小姐,我当年教过,聪慧文静,燃之,也是你的福气。”
李廪生哪里知道孟然不满意这桩婚事,早早就被定了的婚姻,早早被安排的人生,何其无奈。
谢芷渐渐已知道,孟然不想与赵家结亲。此时听李廪生这么说,心里困惑,难道院试之后,孟然就要成亲了?
眼看二月到临,孟然和谢芷排在莘莘学子之中,入县考场考试,临考前,孟然叮嘱谢芷:“考不考得中还是其次,先熟悉熟悉这日后数十场,考得人晕头转向的科举之途,大有益处。”谢芷连声称是,目光落在身旁一位年长童生——只要通不过院试,管你是三十岁四十岁,统称童生。“一鼓作气,心无杂念。”孟然用力拍谢芷的肩膀,又是一番嘱咐。此时队伍已排到他跟前,他捏把谢芷的手,提上装笔墨纸砚的文具箱,先行进场。谢芷尾随其后,左顾右盼。进了考场,两人被分往不同的小间,第一场试文。
第一场之后,还有第二场,三场。。。。。。第五场。
一场场考下来,谢芷昏头转向,每次出考场,孟然问他考得怎样,他都说:“我也不晓得。”就知道他是勉勉强强交卷。
和谢芷的沮丧不同,孟然志在必得,县考对他而言,仅是小考。
五场考完,谢芷和孟然与众学子在酒馆聚会,举座都说孟然每场出来,都踌躇满志,案首非他莫属。孟然从来一笑而过。众人有说有笑,谢芷黯然饮酒,一杯接一杯。未近考场前,他还骗自己,他肯定也能过,这段时日这么努力,可进了考场才知道,数百学子之中,他只是平庸一员,他没有才华,能脱颖而出。科举之路对他而言,太过艰难,或许他真不适合当书生。
十六岁,如李廪生所言,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日后人生之路,一片茫然。
笑语盈盈,沉寂的谢芷,为众人拥簇的孟然。孟然心中并无喜悦,一切按班就绪,县试,院试,乡试,会试,殿试。
他毕竟是孟湲之后,读书亦需天赋。
看着谢芷独自饮酒,孟然一言不发。即使不原因面对,但他心里始终知道,他和谢芷在一条街道上长大,从小认识,亲如手足,即使是这样的缘分,日后亦是分道扬镳,人生之路大抵如此。
小芷,很难受吧。
你喝吧,喝醉了,我背你。
漆黑街道,孟然背着烂醉如泥的谢芷,走一路停一路,谢芷在四人中酒品最差,喝醉了会胡闹,一会哭一会笑,一会说要去学宫看荷花,一会说要吃和升的藕粉。
“好好,这就去,你趴我肩上睡会,一会就到啦。”
孟然应和,慢吞吞背着谢芷回谢家。
“燃之。”
“嗯?”
“你真好。”
谢芷在孟然背上嚅嗫,渐渐睡着了。
多日后,县府张贴参与院试的名单,孟然单列一行,在最上一名,果然是案首。名单从上至下,并无谢芷的名字,意料之中。
谢芷叹口气,喃喃自语:“就知道没有,还是跑来看。哈啾。”
一大早,天冷得很,挤在人群中看名单。
“虽然我没有,燃之却是有的,太好了,果然是案首!”
蹭蹭跑往孟家饼铺,推开熙熙攮攮的人潮,却也没去想,孟然是案首,榜一张贴出来,肯定就有人跑去通知孟然了。
未抵达孟家饼铺,远远就见到店门口围着里三层外三层的人,水泄不通。谢芷拼命往里边挤,突然有人拽住他胳膊往旁边扯,定神一看是小青,小青拉出谢芷,气喘吁吁说:“公子躲开了。”
孟然一获得消息,就精明的避开,即不在饼铺,也不在家中。
饼铺满是围观群众,热情乡邻,而家中,赵县丞一家子可都在着呢,就差将赵小姐一顶轿子抬过来。
郊外竹林,风雨亭上,孟然独自踟蹰,遥见谢芷过来,欢喜跳下亭迎上。
“给,热气腾腾的煎包。”
谢芷手里用手帕捧着几个大煎包,手一抬,递给孟然。
“还是小芷体贴。”
孟然抓起一个,放嘴里大嚼,吃得两个腮帮鼓鼓。
煎包搁放在亭上石桌,谢芷找个位置坐下,托腮看着专注吃东西的孟然,还有一旁侧立,安静无语的小青。
“燃之,你不会打算一直躲着赵家人吧?”
好歹是本县县丞,是个官,不能轻慢。
“此时家中人多,不好说话,这才先躲开。择日我会过去,和赵家好好说说。”
孟然放下手中的煎包,端坐着,一本正经回复。
“如果你真心不喜欢赵家小姐,那可以退婚吗?”
谢芷并不了解,孟然兄长为他定下的婚事,是没法退的。大家闺秀,也不是随便就与人定姻缘,成为了未婚妻,即使未过门,也被视作夫妻。这种情况,无论是女方或男方要退婚,都会受谴责。除非是其中一方出了大变故,无法完婚,才会解除婚约。
“我并不曾见过她,谈不上喜欢与否。”
摸着下巴,略作思考的孟然,难得一脸困惑。
他毕竟也才十六岁,刚刚成年,别人就硬塞个老婆给他,自然很抵触,然而,他没道理去厌恶一位不曾逢面的女子,毕竟这婚事是女子老爹促成的,和她也无什关系,她顶多就是从父听安排而已。
“那不如你到赵家,见她一面吧?她好像对你挺有情的,先前在书院,不还寄书信给你?”
确实还是要见上一面,看有没有缘分。而街坊传闻,赵小姐可是难得一见的美人,说不定燃之见过后,就喜欢上了呢。
“这。。。。。。”
孟然迟疑,他现在真心无意结婚,不就是他刚刚到了结婚的年龄,而且还考了案首,读书人弱冠之龄完婚属常情。
“难不成,你还有什么难言之隐?嗯,南风之好?”
难得见孟然为难,谢芷揶揄。
同窗这么多年,知道孟然不近女色,当然也不曾见他喜爱男子。孟然南风之好的传闻,乃是当年同馆就读,嫉恨孟然的学子,到处散播的谣言。
“别胡闹。”
孟然抬手制止,他不似以往那般,时常拿这些东西开玩笑。
谢芷自讨没趣,拿起桌上的包子,用力咬上一口,他知道孟然心烦,然而今天是大喜的日子,本县案首在这荒凉的亭子里愁眉苦脸,说不过去吧。
“不知道文佩和李沨考得怎样?”
好久没想起这两人,这段日子,备考,大考,考得谢芷一脑子的浆糊,也就是此时才想起来。
“唉,他们肯定考过了。”
寂寥沮丧,却也为他们欢喜。此时,文佩和李沨在做什么呢?是不是也看过榜上的名字,与人相贺,被人拥簇?
拄杖县考,也算是标新立异,何况在数百童生之中,这人是大名鼎鼎的李沨,更是备受瞩目。知县大人早放话了,李沨压根就不需要县试,还不如直接就去参与院试。他的文章,考前就有好事者集合成册,专卖考生。每个县总要出几个神童,在同龄人之中出类拔萃,李沨就属于这种情况。
其实一县之才,到了府中,往往小巫见大巫,考个案首不出奇,考三四个案首——一直通不过乡试,那才真是耻辱。
五场下来,李沨心中了然。
之后,张榜,李沨二字占据榜首,本县案首。
报信人抵达李府,李沨还在入眠,听到外头嘈杂,起床开门,正面书童宝儿奔过来,激动万分,叫囔:“今早张榜了,相公是案首!”李沨平日不喜言笑,此时嘴角微微上扬,说着:“知道了。”
回房更换衣服,宝儿伺候梳洗。
李沨房间在西院角落,并不和其他李家主人住一起,偌大一个院子,也就住他这么个人。
在书馆时,他就以读书为理由,搬出东院,这样不用朝夕遇到文氏,李政等李家人,得一个清静。
刚梳洗妥当,李政之父李覃就派来老仆李筝,唤他过去大堂。
想也知道,一堆帮闲文人在候着,肯定还有常往来李家的乡绅、往日的同窗,过来道喜。这种场面,李沨谈不上喜欢,十分讨厌也不至于。由于他有神童之称,李家之外的人,一般都喜欢奉承他,也只有在李家,完全不被当做一回事。
众人拥簇,恭贺这类的事,便不提了,待人群散去,堂上仅有李覃和李沨两人,李沨起身说:“我回院读书。”李覃唤住他:“别急着走,你太婆要见你。”
李老太太沉绵枕席数月,居然还没有一脚归西,近来据说请来了个有名大夫,身体反倒硬朗几分,有时也会到后院走动,暂时是死不了。
李老太太向来不大亲近李沨,也没有明显厌恶,以往孙女们未出嫁,李老太太还常常将小辈唤来聚会,看个戏,听个曲什么的。李沨遇到这种场合,实在躲避不过,也只得过来。李家长辈十有八九厌恶李沨,小辈自然也排挤他,李老太太有时,会训话这些孙辈,要孝悌友恭,要懂得同兴共荣的道理。
李老太太的聚会,最不爱参与的,不是李沨,而是李政。李老太太对李政的态度,可算恶劣,甚至从没喊过他名字。也有猜测那是因为李老太太素来不喜欢张氏——李政的妈,由此也和李政无亲缘。说来也怪,李政的妹子李珍,李老太太可是捧在手心里疼爱。
“好,我这就过去。”
李沨顺从的应话,转身就要前往李老太太的居所。
父子两人一向疏远,平日里在府中,话也少得可怜,不说李沨躲避李覃,就是李覃见了李沨也显得不自在。
李沨十岁被带回李家,说是带回,不如说捆回来。回来后,还几番出逃要去找娘呢。
当年,李沨的母亲——刘氏,是李覃买来的女婢。文氏是只母老虎,李覃难以染指女婢,偏偏就宠爱刘氏,文氏要死要活都没法子。趁着李覃外出收账那些日子,文氏百般蹂躏刘氏,刘氏挨苦不过,投井未遂,又知有身孕,本想偷偷藏着,等李覃回来告知。谁想被文氏察觉,寻个罪名,就把文氏一纸卖给柳三做妻。待李覃回来,木已成舟,又向来惧内,不敢作为。数月后,文氏产下一子,算算日子,李覃知道是自己的种,也没去要回来,毕竟外逐女婢之子,无名无份,身份低下,哪曾想去认子。
也是文氏作孽,长子夭折,文氏又再生不出孩子,李覃这才想起流落在外的儿子,寻到他人在何处,用一份差事,三十两银把狗儿从柳家买了回来。
母子分别,分外凄厉,惨绝人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