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雕虫小技,皇上宽厚,才不与我计较!”滔滔谄媚一笑,将皇上哄的越发高兴。
皇上须臾垂头思索片刻,叹道,“罢了,便从包拯所谏吧。”
“陛下英明。”
“是长孙皇后劝谏有功。”皇上心情转好,随口说道。
滔滔闻言,心里咯噔一下,这话也是随口说的?趁收茶盏的空当,向他一打量,见他面色淡然,与素日闲聊时无异,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将茶盏递下去,命人换新茶上来。
皇上心绪平稳,伸伸手臂便埋头批阅奏章。滔滔闲来无事,便信步踱至三足香鼎前,伸出右腕试试,只觉已是火气幽微,便轻轻将香炉打开,将御制薄瓷“隔火”取出,轻轻添上一块银丝炭,用细香灰填埋好,戳些孔洞,再将“隔火”放回,添上一块苏合香,将炉门关上。
须臾,苏合香特有的清淡甜香便徐徐散开。秋风已凉,宫内窗棂上都已将窗纱卸下来,重新裱糊了厚实窗纸,因此殿外风声一阵紧似一阵,殿内却是香烟袅袅,氤氲着一派祥和。
滔滔靠窗偎着,托腮出神,今年自入夏起,又是暴雨又是旱灾,好容易快到年底才能清净些。明年……十三哥会求皇上赐婚吗?
忽然又想到前几日,苗昭容跟娘娘说悄悄话儿时,隐约说十一哥近日十分颓废,醉于酒色,令皇上大为不满,几乎已将他排除太子候选之外。
范姑娘已是长伴青灯古佛,一向谦谦君子,温润如玉的十一哥又被传沉迷于酒色,哎,这一对苦命鸳鸯。
滔滔不由叹一口气,一抬头发现皇上正出神盯着自己,不知已看了多久,心里微微一跳,略有些赧然。
“朕想着,《唐书》乃前人所纂,纪次无法,详略失中,若命人秉孔子修春秋之意,从体例、剪裁、文采等各方面进行完善,重新成书,定然是极好的。”皇上忽然起身,行至滔滔面前说道。。
滔滔闻言来了兴致,略一思索,赞同道,“官家圣明。”
因殿内温暖,滔滔早解了大氅,只穿着白地宝相梅花织锦褙子,越发衬得她双眸澄澈,肌肤白腻。皇上回手将腰间系着的羊脂白玉佩解下来,递给滔滔,道,“跟你说会儿话,朕心情轻松许多,这个给你。”
滔滔好奇接过,只觉触手温润,细细一瞧,见比手掌心略小一圈儿,洁白无瑕如婴儿肌肤一般,雕着流云百福,系着金线丝绦,精致名贵。
“白茅纯束,有女如玉。”滔滔闻言,猛地一怔,抬头见皇上唇角含笑,柔和目光中竟夹着一丝暧昧缠绵。
哪怕她再迟钝,皇上如此明显的意思她也能明白了,只觉得手中玉佩变成一块烫手山芋,既接了又不能再递回去,皇上眼睁睁瞧着,也不能放下,渐渐的双颊飞红,轻轻咬着嘴唇,许久才屈膝道,“谢官家赏赐。”
滔滔受此一惊,心中簇簇乱跳,再也坐不住,便躬身请退。待皇上一点头,她便像得了赦令,飞一般逃出钦明殿。
从殿内出来,她手里捏着那块玉,眼睛直勾勾盯着前方,心乱如麻,无论如何想不通,皇上怎得突然动了这般心思?难道是从上次被瑜柔算计时留了心?
想到范姑娘和徐姑娘,滔滔竟抖得站不住,凉风一吹,她身上发寒,牙齿都打着颤,这才发觉出来得仓促,大氅落下了,思前想后,却也没勇气再踏入钦明殿半步。
☆、第四十章 设计(五)
方才惊惶间退出钦明殿,滔滔连车辇亦忘记宣,此刻面色惨白,眼神发虚在宫内游荡,远远的打眼一看,比女鬼好不到哪儿去。
待回过神,不知不觉间她已快行至前省,心犹自卜卜惊跳。前省宫殿巍峨崇峻,被郁郁葱葱的苍松翠柏包围,本应透着勃勃生机的颜色,却凭空显出一股压迫逼仄来,同她手中那块白玉佩一样,山一般沉甸甸压在心上,令人喘不过气。
初冬寒风扑人,滔滔这才发现通身已冷透,只得抱紧胳膊,意欲转身,不想一抬眼见到甬路另一侧,瑜柔正从翰林书画院方向行来。她素日便爱这些书画,近来更是一心扑在上面,连寝殿门都很少出,今日定是新进了字画才带人来取的。
距那日瑜柔在坤宁殿出言相救,已将近两月,除却家宴,这还是二人首次私下碰着。期间滔滔也命侍墨送过东西,递过话儿,奈何她淡淡以对,不肯相见,滔滔也只得作罢。
瑜柔纤细身形掩在酡红鹤氅下,堕马髻上零星点缀几样珠翠,温柔沉静一如既往,身后跟着一个内侍。他白净文弱,看上去很是面熟,怀里抱着几轴书画,恭敬跟在瑜柔身后不远处,一齐向后宫走去。
滔滔正心乱如麻没个头绪,待要上前寒暄几句,奈何着实没心情也没精神,只得遥遥屈膝行过礼,便也转身。
方走了没几步,豁然一动,她猛地定在当地,转头牢牢盯着瑜柔那内侍,挺直鼻梁,薄薄双唇,那分明就是文弱些的十三,不过更白净,更瘦弱些!
“姐姐,他……”将心头之事暂时放下,她快行几步撵上瑜柔,牢牢拽住她胳膊,目光向那内侍一扫,含糊问道。
“他叫梁怀吉,是我的内侍,颇通诗书。”瑜柔用力将胳膊抽出来,斜睨她一眼,唇边浮上一抹笑,那样讽刺扎眼,旋即回过头,目不斜视向前走。
“姐姐!你这样下去……会伤了自己……”滔滔眼里已含上泪,被冷风一侵,说话断断续续,牙齿也打着颤,不安地看一眼那个梁怀吉,不!另一个十三。
“我不想听这些话!”瑜柔加快脚步,“不想跟你们扯上一丝一毫关系!”
“姐姐!那日是我言语唐突!不应信口乱说!”滔滔紧紧跟上,试图以自谴来打动瑜柔,让她意识到自己究竟在做什么!
瑜柔终于站住,双眸又带上那种超然,目光似要穿透滔滔内心,轻柔却又坚定说道,“你没错!那日我出言相助,也只是拯救欲在作祟,同幼时帮你一样,在我看来,只是一种施舍。”说罢甩手而去,那梁怀吉见状,忙加快脚步跟上。
“姐姐……”滔滔木然站在当地,看瑜柔愈走愈远,鹤氅被风掀起又放下,像不断舞动的旗帜。她总是懂得如何准确无误捅到自己痛处!
不远处有宫人正将鲜艳绢花和薄纱扎染的绿叶装饰到光秃秃的枝桠上,这是宫里习俗,每到年下都会用这种方式将宫里装饰一新,以便阖宫喜气洋洋辞旧迎新。
朵朵精致绢花,血样嫣红,团团簇簇挂在枝头,将业已萧索的草木又装饰得烈烈如焚,仿佛如此便能掩盖冬日破败萧条般。
不久前,滔滔还为着可能会离开皇城而怨恨张昭仪,甚至埋怨皇后和皇上未及时出言阻止,方经了几件事,这纷纷扰扰,错综繁杂,让人恨不能插翅而去,离开这金妆玉裹的牢笼。
怅然若失回到偏殿,将玉佩随手撂在梳妆台上,她赌气似地别过脸,须臾却又忍不住回头望一眼。这玉佩从滔滔记事起便挂在皇上玉带上,此刻水润晶莹躺在楠木妆台上,似一截笋臂,光泽柔滑,寓意却甚为刺心。
低头拉开梳妆台右下侧的小抽屉,里面静静躺着一叠粉红色衍波笺,滔滔抽出一张,十三熟悉的字迹力透纸背,轻轻抚过,细碎花瓣在指尖下起伏。“相思写遍衍波笺”,咀嚼着这句诗,滔滔渐渐平静下来。
十三说过,情况越复杂,就越需要冷静。她托腮细想,思忖如何方能避过此祸。想到这上头,她轻笑一声,多少女子求之不得的荣宠,在范姑娘和自己这里,却成了祸,避之唯恐不及。
这御前无论如何是不能再去,连皇上也是能避则避,若他寻了来……
如此一想,不如先找机会告知皇后,看她能否出面,婉转劝解皇上才好。
滔滔胡乱想着,旋即又摇摇头,有十一和范姑娘的前车之鉴,自己言语间务必要精心,定不能让皇后和皇上知晓与十三有情,否则命他出阁事小,若影响他在皇上心中的印象那便坏事了,这皇位在十三心中的分量滔滔再清楚不过。
越往下想,滔滔越能体会范姑娘当时的撕心裂肺,瞻前顾后,一时也没了主意,又不敢冒冒失失知会十三,谁知他会作何反应。
她长叹一声,将花笺又轻轻放在那一摞上面,凝神望了许久,才轻轻合拢抽屉。
“怎得你的大氅会落在钦明殿?”皇后一壁走一壁说,胳膊上搭着滔滔那件秋香色银鼠毛领大氅,眉间带着一丝探寻,“官家特特遣人送回来,估量着只说送回坤宁殿,也没指明给谁,女官儿送到我那儿了。”
滔滔一惊,忙起身行礼,心里却诧异,不拘遣谁送过来便罢了,还值得皇后亲自走一趟?接大氅时又向她面上打量一番,看她眉宇间的神态,定然是有别的事要说,也好,趁机将此事说与她听。
皇后方要开口,目光落到金丝楠木梳妆台面上的那块玉佩上,身形一顿,片刻上前捡在手中,来回仔细翻看,眉头轻轻一皱,抬眼看一下滔滔,旋即又低下去,轻轻抚着玉佩上的流云百福纹,问道,“官家赏赐你的?”
“娘娘,官家他……怕是对我动了心思!”滔滔斟酌许久,方艰难开口道。
皇后握着滔滔右手,将玉佩郑重塞到她掌心,用力握拢,一手抚着滔滔面颊,神色竟十分欣喜,语气激动道,“好!我素日便说你是个有福的,如今果印证我所言非虚。”
滔滔不可置信睁大眼,瞠目结舌道,“娘娘,可他……可他是我的长辈,您的夫君啊?”
“这有何妨,张昭仪的妹妹不也进宫准备侍奉官家了!官家宠你,总比去宠别人好。”皇后笑着拍拍她的手,“你性子活泼,又有学问,且又比张昭仪年轻漂亮,日后官家对你的宠爱定然胜过她。”
“就说这块玉,官家贴身佩了十来年,从未离过身,如今竟赏了你!阖宫这些娘子们,哪个有这份荣宠?”皇后说到这上头,端庄的面容也浮上一层得意。
“我就说,那日在坤宁殿,即便观音不来,官家定也舍不得你去!”
“娘娘”,滔滔见皇后径自说着,心知不能再婉转,一咬牙,狠心说道,“滔滔不喜欢关在这深宫一辈子,而且……我不喜欢官家!”
“孩子话!咱们女人家,哪有什么喜欢不喜欢的,婚姻之事要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现下你爹娘都不在了,姨母就替你打算起来。”
皇后笑道,又向她脸上一瞧,“你生的这样好,总不是白长的。官家春秋正盛,日后若你能生个一男半女,母凭子贵,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也未可知!”
滔滔拼命摇头,“娘娘,您贵为皇后,可官家来您宫里的日子数的过来,且数次纵容那张昭仪凌驾在您之上。官家如此多情,今日新进这个美人,明日宠幸那个才人,滔滔不想跟她们抢夺这帝王之爱!”
“乱说!皇家规矩,本就如此。”皇后面色一凛,目光如炬在滔滔面上逡巡,“还是……你有意中人?”
滔滔想起十一和范姑娘来,连忙摇头,“我只是不想过这样的生活,哪怕贵为皇后我也不喜欢。滔滔只想得一心人,与他白头到老,生死相随。”她口不择言说道。
“真是越大越纵了你!这些话也是随口乱说的?这些日子你好好准备一下,好自为之吧!”皇后沉声说道,又意味深长看她几眼,目光如刀一般凛冽锋利,不容人有异,旋即收回目光,转身离去。
滔滔直愣愣似木桩一般杵在当地,皇后竟如此顺从皇上心意?置自己意愿于罔顾?或许她要自己进宫的目的,同范姑娘一样,代她争宠?想到范姑娘那日在坤宁殿的哭泣哀求,寒风从窗棂间、门缝里透进来,像心底的绝望无助一般密密麻麻将人包围,深入骨髓。
呆呆楞了许久,滔滔硬撑着厘清头绪,现下虽将到年关,皇上忙于朝政,分身乏术,几日也不见得进后宫一趟,但过些日子朝政上一松,他难免有兴起之时。
滔滔忽然想到,张昭仪有孕在身,若皇上赐玉之事传到她耳朵里……以她的性子,定会想尽办法百般阻挠。
思前想后,她将侍墨叫进来附耳叮嘱一番,现下也只能先如此,拖一天是一天了。
低头看着手中那枚玉佩,水润柔滑躺在掌心,莹白无一丝杂质,滔滔心中烦躁的不行,拉开首饰盒将它扔到最下层,“咣当”一声,粗暴合上抽屉,仿佛如此便不会有事一般。
☆、第四十一章 上元(一)
自打一进腊月,整个东京城便沉浸在忙碌而愉快的氛围中,一年里的头等大事便是迎接即将接踵而至的元日和上元节。
因此无论宫里宫外,上至官家圣人,下至平民百姓,都有条不紊精心准备着这两个节日所需的屠苏酒,百事吉,桃符,金彩,花灯。手巧的人家便自己做些,手拙也无妨,东京城有的是巧手艺人,去市场上买些回来,也是极好的。
不觉间已是腊日,坤宁殿内早将椒墙烧得暖洋洋,又在地下笼起精致兽首铜炭盆,上好银丝炭哔哔啵啵燃着,热气扑人。
掌苑一入冬便将百合和水仙花放在暖房里培育,待开花时将水仙移到玫瑰紫琉璃浅盘中,砌上几块鹅卵石,再折上几枝百合并桀骜红腊梅,插在蓝釉白凤纹梅瓶中,一齐送到各宫娘子寝殿里。
殿外寒风呼啸,一阵紧过一阵,侵肌裂骨,一墙之隔的屋内,花朵儿被热气一烘,香气郁郁飘出来,让人恍若置身春夏花海一般。
因殿内温暖,皇后和滔滔都只着宝相莲花纹夹棉袄裙,净过手后,围着紫檀木直脚小方桌仔细挑拣晒好的大黄、橘梗、防风、白术、虎杖、乌头、甘草、金银花等,准备浸在上好黄酒中,制成屠苏酒,在岁除这日家宴时饮用。
滔滔一壁挑一壁向酒瓶里放,心里想着元日总归以祭祀为主,只有饮“屠苏酒”,请“百事吉”还算好玩,但终究比不上上元节热闹。她转念一想,幸而十三已答应过要带自己出宫玩,届时定要将这东京城内可玩的都玩遍才算尽兴。
她只管胡思乱想,站得久了脚有些麻,便前前后后走动几下。皇后忽然握着她手向前一拽,嘱咐道,“仔细裙角落到炭盆里烧着。”
滔滔回头一看,果然裙角与炭盆相距不远,险些踏进去,不由吐吐舌头,向前蹭两步,又命杜鹃将炭盆挪远些,这才回过头来。
皇后蛾眉紧蹙,停下手中动作,自言自语道,“这些日子真是怪,官家好容易闲下来,必赶上张昭仪不舒服,次次定是被叫到她宫里。”
“年下本就忙,现下官家也是分身乏术,一两次赶上她抱恙也就罢了,次次都如此,要么便就近在周姑娘那儿歇着,难免让人起疑。”说罢古怪地看一眼神态自若的滔滔。皇后知她素日鬼点子多,且并不想侍寝,由不得便有些怀疑。
滔滔心下明镜儿一般,自然明白来龙去脉,她目光落到琉璃盘中的水仙花苞上,微微一笑,道,“张昭仪现下有孕在身,难免娇气些,想让官家哄哄也是人之常情。”说罢只做出一副未出阁少女羞谈闺房秘事的表情来,含羞带怯低下头,轻轻抠着手中的金银花。
“莫非官家给你玉佩有别的意味在里头?”皇后从她脸上看不出端倪,仍在思索,有些怀疑自己会错意?难道皇上对滔滔并非男女之情?
滔滔默默拈起五色丝线,将酒坛子口绕几圈打个结,对皇后的话只是不接茬,要么便是一问三不知。她心里却长长出了一口气,分外感激张昭仪腹中之子。
她命杜鹃将扎好口的坛子抱下去,想着在这节骨眼儿上,皇上定不会因自己而惹张昭仪烦心,上元节前应该是会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