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命杜鹃将扎好口的坛子抱下去,想着在这节骨眼儿上,皇上定不会因自己而惹张昭仪烦心,上元节前应该是会平安无虞,其它的待与十三见面后再找机会告诉他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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滔滔望眼欲穿盼了一月有余,上元节终于姗姗来迟。
是夜,皇上着赤黄衫袍,包折上巾,束九还带,穿六合靴,皇后着礼衣,戴花冠。二人携诸妃和皇子公主等在宣德楼上与民同乐。一同观赏潘楼街的棘盆灯和御街的菩萨灯,楼下还有专人放焰火、舞狮子、猜灯谜,热闹非常。
宣德楼金钉朱漆,镌镂龙凤飞云,覆以碧色琉璃瓦,在上元节期间饰以华灯宝炬,远远望上去金碧辉煌。
待天子就位,礼官一递暗号,掌乐们奏起笙簧琴瑟。
随着喜庆悠扬的乐曲,皇上亲手点燃“普天同庆灯”,向御街上围得水泄不通,期盼得见天颜的百姓致意。楼下早有礼官候着,见皇上一挥手,忙示意专人引领百姓山呼万岁。
皇上从宣德楼上望下去,整条御街灯烛辉煌,火树银花,一派盛世之景,不由分外欣慰。
滔滔与瑜柔都依例身着礼衣,并肩而立。滔滔只要微微一侧头,便看到她那个内侍梁怀吉,再瞅瞅前排身着官服,玉树临风的十三,只觉得通身说不出的难受,像吞了个苍蝇一般,连观灯的心思都没了,着实想不通瑜柔为何要如此行事。
十三一身朱紫官服,与同样身着官服的老七、十一站在前排。他似心有所感一般,回头拿眼一溜滔滔,四目相对,旋即唇角微微一勾,转过头去。
滔滔不由心下甜蜜,虽然有面纱遮着看不清脸,但眼角眉梢已满含笑意。不想老七侧头看一下十三,也回头瞅一眼滔滔,面色发沉,眼神依稀有丝阴冷,不觉令人背上一寒。
被老七眼神看的一愣,滔滔顿觉背后凉上来,忙将手炉握紧些,总觉得他今晚的眼神有一股旁的意思在里头。
好容易熬到走完这一套繁文缛节,已是子时一刻,后宫诸人都有些困倦,虽有面纱遮着,也禁不住哈欠连连,听得鞭声一响,紧着行过礼,各自回寝殿安歇。
依例,今夜皇上是要在皇后的坤宁殿歇息,以示帝后恩爱。张昭仪人虽在柔仪殿歇着,心却悬在坤宁殿外,恨不能派个人守在窗根下听着,仿佛皇上半夜会摸到滔滔屋里一般。
滔滔早换好男装,将青丝竖起包上皂软巾,脚踩皂靴,腰间勒上玉带,见正殿红烛一暗,便悄悄摸出去,与同样换上常服的十三一起出了皇宫。
车内螭首香匮里设着铜鸭香炉,燃着熏香,香气袅袅腾起。滔滔端坐在红锦褥上,抱着手炉,轻轻咬着嘴唇,盈盈望着对面端坐着的十三。
十三身着鹿裘,披着墨色大氅,牢牢盯着滔滔,双眸在昏暗中呈现深邃晶莹的琥珀色,依稀能倒映出她小小的面孔。
车顶红罗画络带垂下来,左摇右晃,却分毫影响不到十三与滔滔如胶似漆的目光。十三头也不偏,一手将夹幔锦帷放下来,一手只轻轻一拽,已是将滔滔拽到怀里,低头凝视,仿佛经年不见一般。
滔滔向十三怀里一缩,牢牢搂着他的腰,抬头笑得娇俏动人,香炉散发出氤氲香味,混着十三身上鹿裘淡淡的腥膻味,分外让人安心。
将大氅一抻,十三将滔滔严严实实裹住,低头看她只露出一张花瓣似的俏脸并一头青丝,许久方轻轻在她额头一亲,侧头蹭着她头顶发丝。
十三将帷裳掀开,滔滔窝在他怀里,顺窗看出去。御街上空悬挂着“过街灯”,似一条长龙般,依次排着龙凤灯、福字灯、寿字灯、孔雀灯、狮子灯等各式花灯。街边陈列着盏盏彩灯组成的花草树木,飞鸟走兽,更是做工精细、巧夺天工。
沿着汴河两侧,由梅花灯、海棠灯组成的“灯桥”,绵延而去,如同碧天银河,与月争辉。河水上飘着一盏盏莲花灯,端庄圣洁。
滔滔看得目不暇接,不时惊叹几声,向十三叽叽喳喳说个不停,没片刻安静。十三只嗯嗯敷衍着,握着她的小手,低头瞅着她一双妙目似汪着水银般,骨碌碌转个不停,一时恨不得时光停在这一刻,什么功名利禄,皇权争斗,统统都变得无关紧要。
不多时到了十字街,京城最大的酒楼…丰乐楼外熙熙攘攘,脂粉红妆迎来送往。滔滔见了,忽然想起来前几日隐约听皇后和苗昭容含含糊糊念叨,说十一沉迷酒色被皇上面斥。
她虽是不信十一会沉沦至此,但终究有些不安,抬头望着十三俊脸,若他日后真能御极,保不齐后宫同皇上现在一样,莺莺燕燕,环肥燕瘦,不禁将手一紧,轻声叫道,“十三哥?”
“嗯?”滔滔长眉间点着殷红花钿,双目似宝石般流光溢彩,十三忍不住伸出手指,在她眼角小小泪痣上轻轻摩挲。
“你……以后会不会沉迷于美色?”
十三看滔滔两腮鼓鼓,已带了三分气,仿佛真个撞见自己流连花丛一般,忽然想逗她一逗,便将手收回,认真答道,“会!”
滔滔本以为他哪怕是说几句谎也会哄自己开心,不成想他竟一本正经回答会!不由气上来,皱起鼻子“哼!”一声,伸手在十三腰上使劲一掐,还不解气,又向他腮上一拧。
十三吃痛,眉头一皱,将她肆虐的小手抓住,重新包在大氅中裹好,笑道,“你才称得上美色,别人都是庸脂俗粉!”
“呸!不害臊!”滔滔转怒为喜,嘴上虽如此说,却心满意足将头靠在十三肩上,心静如水。
“你闭上眼睛,我有东西给你。”滔滔忽然抬起头,狡黠一笑,双目亮晶晶似星子一般。
“又想捉弄人?”十三低头瞅她笑得开心,向她脸上一捏,问道。
“哎呀,真啰嗦,你闭上眼就是了!”滔滔伸出一只手捂住他的眼。十三没法子,只得闭了眼,不知她又有何鬼把戏。
“喏,这个给你。”
十三闻言,睁开眼睛一看,是一个嫣红水波纹织锦绣香囊,绣着两只禽鸟,站在两侧树枝上婉转对唱。打眼一看,针法粗糙,手法笨拙,东一处西一处露着线头,十三却欣喜得喉头发堵,眼眶没来由便一热,眼前这爱跳爱叫,从不肯做女红的小丫头,居然静下心来为自己一针一针刺了个香囊出来。
这香囊是滔滔费了好大力气才绣成,左右瞧着不像,自我安慰了许久才决心拿出来送他,见十三一动不动盯着,面上表情让人捉摸不透,顿时羞红了脸,劈手便要夺过来,“你不要算了。”
十三回过神来,早将手背到身后,认真道,“我很喜欢,这是我长这么大收到的最好的礼物。”说罢凑到她耳边,说道,“你也闭上眼。”
滔滔不知十三有何好东西要送自己,满心期待闭上眼,待十三热热的气息扑在面上,才明白他的意图,可整个人都窝在他怀里,已被他揽住动弹不得。
十三一手揽着她,一手轻轻摩挲着光滑缎面上不甚整齐的针脚,抽空凑到她耳边说道,“你绣的是小时候我给你抓的麻雀吧!”说罢又移回来覆在她唇上。
滔滔说不出话来,只在心里暗骂,那是两只喜鹊,喜鹊!!!
作者有话要说: 滔滔绣的香囊跟封面是不是有点儿像,吼吼哈嘿~~
补一发风俗习惯:
元日:正月初一
岁除:除夕
上元节:元宵节
百事吉:是将柏枝、柿子和桔子放到同一个盘里,先将柏枝折断,再依次掰开柿子和橘子,是为“柏柿橘”,寓意“百事吉”。
屠苏酒:宋朝风俗,岁除这日合家要轮流饮“屠苏酒”,能解毒辟秽,将旧岁的晦气一扫而尽。且饮酒顺序颇为有趣,一改尊老风俗,从年幼者开始饮起,以示长者希望孩童平安成长之意。
☆、第四十二章 上元(二)
十三心情大好,一手揽着滔滔,一手轻轻揉着她圆润的耳珠,唇角含笑,双眼弯成两个月牙儿,目不转睛盯着她俏丽面容,脸上哪还有平日里冷若冰霜的模样。
滔滔半躺在他臂弯中,被他炽热的目光看得羞赧上来,抬手将他眼睛盖住,撒娇道,“总盯着人家看个什么劲儿!”心却早浸在蜜罐中,甜蜜幸福,恨不得天天都像此时一样同十三在一起。
“十三哥,你说包大人怪不怪?别人都希望朝廷多放几日假,他却上疏建议上元节假期从七日缩短到五日!”滔滔虽明白那包大人是个好官儿,却也觉得他性子甚怪,大节下也不多休息几日。
“包大人勤政清廉,一心为民,现下又是三司使,总觉得时间不够用,自然不愿意多休息。”十三耐心答道,须臾将手收回来,在她鼻尖上一刮,认真道,“待休完这几日,我便向官家求了你。”说着凑到她耳边,“给我做娘子!”说罢直起上身好整以暇看着她。
滔滔被他逗得面若桃花,脸颊红光潋滟,旋即像鹌鹑一般,将头整个埋进他大氅里,心里却高兴得紧,巴不得早日逃脱那牢笼。
窝了一会儿,她忽然想起一事来,也不抬头,瓮声瓮气问道,“若官家不准怎么办?”
“那可是奇怪了,官家为何不准?莫非你不乐意?”十三尚不知皇上赐玉一事,依然心情很好地逗她。
过了上元节,皇上去后宫的日子定会多起来,张昭仪拖得了一时,也拖不了一世,况且她终究有就馆的日子。再者看皇后的意思,过了这几日,便是皇上不来,她也得寻个机会将皇上拉了来,滔滔不由长叹一声,抬起头,眉头不由自主皱起来,全然没有方才的轻松。
十三见她神情严肃,心知有异,立时敛了笑,凝重问道,“怎么了?”说罢补一句,“你定不能再瞒着我。”
认真盯了他半晌,滔滔坐直身子点点头,回手从袖子里将皇上赐的玉掏出来递到十三面前,忐忑不安看着他,期盼着他能想个好法子。
十三一怔,目不转睛盯着躺在滔滔掌心那块上好羊脂白玉,他几乎日日在皇上腰间看到,自然明白了来龙去脉。须臾,他面色渐渐沉下去,挂满冰霜,薄唇又习惯性抿在一起,额角青筋簇簇乱跳,手不知不觉越收越紧,将滔滔紧紧箍在胸前,仿佛一撒手她便会消失不见一般。
车轮辘辘随着青石砖轻微颠簸,车内氛围却诡异得要凝固一般。许久,十三才如梦初醒般点点头,抑制住将那块玉碾碎的冲动,道,“知道了!这两日你无论如何找借口拖延着,我这便想办法,偷也要把你偷出宫。”
滔滔看十三面色阴沉,嘴唇又抿起来,知道他这样便是不开心了,不由一股懊恼涌上来,自责道,“当初我若是不乱说话,就不会到御前,也就没这么多麻烦事。”
“不一定!”十三摇摇头,以皇后这般深沉的心思,即便滔滔不是无意间吸引了皇上注意,日后她也会想办法把她送到御前,一如范姑娘当初。
外面声音渐渐大起来,想是到了十字街,再走一段便是相国寺,十三收回心神,勉强笑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难得出来一趟,好好玩,别再担心了。”
滔滔掀开车帘,果然不远处灯火通明,恍若白昼的巍峨古刹便是相国寺了,她眉头稍稍舒开。
十三见她愁容稍减,微微放下心来,眼神却不由一点点黯淡下去。皇上将贴身玉佩赐给滔滔,这份心意恐怕不是范姑娘和寻常娘子可比的。也不奇怪,以滔滔的花容月貌,蕙质兰心,不引起皇上注意那才是奇怪。
如此一来,便是他日自己开口去求,皇上也未必肯撒手,真是难上加难。想到这上头,心里越发乱起来,既暗怪皇上多情,又怕滔滔担心,只得镇住心神强颜欢笑。
一时下了马车,十字街上也是挂着各式精致花灯,将整条街装扮的辉煌灿烂。街两侧廊下,商家小贩叫卖各色珠宝首饰、衣衫鞋袜、花朵玩物还有各色吃食。
看着玲琅满目的商品,滔滔喜得瞧瞧这个,瞅瞅那个,将担忧之心早减了几分。十三再也顾不上许多,生怕她被人挤到,只得在她身后紧紧跟着,张开双臂护着她。
忽然看迎面走来一个卖烟花小贩,背着竹架,腰间悬着皮鼓,竹架前面罩一把绸布青伞,下面挂几只颜色鲜艳的花球。他一面走,一面击鼓,同时用另一只手随着击鼓的节奏转动伞柄,彩球便随着青伞团团飞转,好似走马灯一般。
滔滔一面看一面推十三,“快看快看,好像耍百戏,好好玩,咱们买几个来放吧。”
眼看着周围人多,他们今晚出来又没带侍卫,十三本不想上前,见她双目放光,又不忍驳她兴致,只得挤上前。
不想这小贩一笑,拿出一枚庆历通宝,道,“客官,朝廷格外开恩,上元节期间,可以‘关扑’。若您赢了,那这烟花您拿走,不用付钱,若您输了,那可得付我钱,烟花却不能拿走。”
用铜钱“关扑”赌输赢,一般是取铜钱一枚,双方猜正反,铸字一面为正,刻花一面为反。猜中者,可以不付分文将物品取走,猜错了,却要原价付款,却不得将商品取走。
滔滔久居深宫,哪里见过这种新鲜玩法,顿时被吸引住,一步也走不动。十三只得冲那小贩一点头。
这小贩将那铜钱向上一抛,待落下来用手一抓,另一手一捂,将手伸到十三面前,道,“客官请猜。”
滔滔向十三附耳几句,十三一笑,道,“字。”
小贩将左手一伸,滔滔伸头一看,顿时泄气不已,向上的一面正清晰刻着一对花朵。十三掏钱给那小贩,滔滔却不服气,还要再来。
连猜了几次都猜不中,滔滔性子上来,拽着十三不肯走。十三不说话,敛了笑,面色肃然,向那小贩道,“再来一次。”
那小贩将通宝向上一抛一接,刚落到掌心,十三猝不及防伸手出去一手将他胳膊一握,又用另一手将小贩另一条胳膊使劲一捏。小贩吃痛,“哎哟”一声,手里竟掉下来两个铜钱。
小贩见状早就着了慌,拼命甩手,试图低头捡钱。滔滔早躬身捡起来摊在掌心,原来这两个铜钱都被做过手脚,每个都是两个铜钱粘在一起,一枚两面都是只有字,一枚两面都是只有花。这小贩在抛铜钱和摊开手时耍些小手段,难怪屡猜不中。
见秘密被识破,这小贩连烟花都不要了,瞅空便溜。滔滔刚要喊,十三一把拽住她,“算了,让他去吧,官兵来了咱们俩也要被识破了。捡些烟花咱们去放吧。”
滔滔见他说的有理,只得作罢,捡了几只烟花,一脸崇拜看着十三道,“十三哥,你真厉害,怎么知道他在使诈?”
“他从扔钱到将手合拢都没什么破绽,破绽在于,每次给出结果时,他递过左手来,都是花,递过右手来,都是字,我便留了心。”十三被她一夸,也有些飘飘然,“可能见你我服饰华丽,便打定主意多捞些,若他得手两三把,见好就收,也不会有事,怪他贪得无厌。”
一轮明月斜挂在头顶,四围一圈银白,漆黑暮空中缀着点点繁星,映在积雪上皎洁清冷。二人有说有笑并肩走着,影子在灯下忽长忽短,忽浓忽淡。
须臾到了相国寺,十三看滔滔冻得脸蛋鼻尖通红,不由一笑,搓搓手哈口气,替她捂一捂,“咱们去拜佛牙吧。”
刚说完,便有一个鹤发童颜,衣衫褴褛的老者凑上前来拦住,奇怪地是他并不惹人反感。那老者在十三面上看两眼,须臾又向滔滔面上看两眼,道,“缘分啊缘分啊,姑娘可还记得老朽?”
这人便是十年前的上元节,曹氏与滔滔遇到的那个半仙了。不过滔滔彼时年岁尚幼,哪里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