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又有女人的尖叫声传来,比先前更觉清晰,距离更近。皇后忙拉住他,劝道,“陛下,殿外情况不明,您万金之躯,关乎国本,还是请在寝殿里更安全些。”
皇上微一沉吟,点点头。
殿外声音越来越大,仿佛有人在打打杀杀,且声音貌似正冲着坤宁殿方向行来。他二人对视一眼,暗道不妙,莫非是有人要行刺。
皇上忙命杨守珍带了自己口谕,从左边垂花门绕到后院,翻墙出坤宁殿,去召守城都知官王守忠带兵入宫护驾。
皇后命杜鹃赶紧将坤宁殿小黄门和宫女们都唤醒,命他们到正殿。
皇后将他们分成三队,每人剪下来一缕头发,吩咐道,“张茂则,你领这队把守外殿门。任守忠,你带这队多多预备下桶和水。其余的人留在坤宁殿,守住正殿门。今晚要拼死护的官家周全,剪下的头发就是你们明天论功领赏的信物。”
听闻有人行刺,诸人本来都惴惴不安,见皇后此时如此沉着冷静,顿时受到感染,仿佛吃了定心丸,按吩咐快速行动起来。
皇上素日只知皇后侍弄草木蚕桑,管理后宫,到这危急时刻临危不乱,调度指挥,方显出将门之女的风范来,不由连连点头,握住她的手。
皇上略微安心些,嘱咐小黄门道,“去将宿卫兵都叫来,各宫吩咐下去,尤其是柔仪殿,都将殿门关紧,万不可出门。”这小黄门领命,带着两个人,谨慎观察着形势从偏门出去。
不多时嘈杂声近至坤宁殿门口,随后便听见外殿门被撞得山响,胆小的宫人已抖作一团,只有皇上皇后并几个胆大的还能勉强维持镇定。
外殿门厚重,又落了锁,此刻撞了许久未撞开,诸人些微松口气,皇上站起身,握着皇后的手,刚要说话,便见正殿门猛然一抖,发出轰隆一声巨响。原来刺客撞不开外殿门,便攀着墙根大树翻墙跳进宫院,向正殿门发起攻击。
守门宫人见刺客已进了坤宁殿内院,忙开了外殿门向外跑,沿途大喊,吸引在皇宫各处上值的宿卫兵前来搭救。
皇后忙指挥宫人将梳妆台,大圈椅,贵妃榻都推到殿门口堵上,全部人都使劲推着门。刺客撞了一会儿没有得手,便喊道,“放火。”
片刻,宫帘帷帐并木炭柴枝都燃起火焰,幸好皇后有先见之明,已经备好水,命人泼灭正殿门窗上燃起的火,未曾酿成大祸。
刺客无计可施,在院内走动打量一番,忽然有一人喊道,“进偏殿,看看有没有人!”
滔滔三人一直默不作声躲在窗户后面看着,见刺客一共有四个人,手里仿佛拿着宿卫兵用的长刀,有人还举着火把,全部穿着夜行衣,蒙着脸,只露着一对眼睛。
忽见他们攻正殿不得,转而向偏殿跑来,心下大骇,紧着跟侍墨将桌椅圆凳都推到门口堵上。
偏殿里只剩下滔滔并侍墨知画三个人,她们一声儿不敢吭,只死死抵住殿门桌子。
刺客的脚步声越行越近,滔滔心跳也愈来愈快,手脚不受控制开始发抖,上下牙也磕得生疼。
“咚”一声,三人被门上传来的蛮力撞的倒退几步,虎口震得生疼,连带着胳膊都发麻。当下知画便吓得尖叫一声,滔滔也不敢叫疼,紧着又招呼她们抵住。
滔滔吓得背心鼻尖出了一层冷汗,只顾低头用力,不妨“噗嗤”一声闷响,半截刀身透门而过,正停在眼前,再向前一分就刺到她脸上。她惊慌失措,倒退几步摔在地上,被青砖硌地手生疼。
刺客得了法,胡乱举刀在门上乱砍乱刺。殿门很快便被砍出来一个碗口大的洞,刺客凶神恶煞的眼神和疯狂砍门的动作透过洞看得一清二楚,吓的知画侍墨抱在一起不停尖叫。
滔滔何曾见过这种场面,也是惊得六神无主。眼看着刺客几乎要破门而入,她的求生欲望占了上风,强撑着站起来,摸了一个硬物在手里,使劲向门上的洞扔过去。
“哟,这几个小娘们儿还挺硬气,兄弟们给我上啊!”有刺客说道。他们发狂向门上乱砍,手脚并用拼命撞门。忽听“哗啦”一声,门被撞开半个身子大的空隙,有刺客挤进来半个身子,挥舞着长刀,几乎没砍在滔滔手臂上。主仆三人惊叫连连,向后退去。
此时,刺客们终于将殿门挤开,有个人挤进门来。她三人挤在一起,一面狂呼救命,一面将随手摸到的东西统统砸向刺客,却似螳臂当车一般。转眼他已到了眼前,狞笑一声,挥刀向她们头上砍下。
滔滔恐惧地闭上眼,听刀身带着令人胆寒的声音呼啸而下。
“叮”一声,并未有刀刃割破皮肉的锐痛,反而是兵器相交的脆响。滔滔睁开眼,发现黑暗中一个熟悉的身影正跟刺客斗成一团,定睛一看,竟然是十三,顿时长出一口气。
刺客手里拿着长刀,十三手里只有一把剑,并不占上风,只能勉强防守,缠斗间,十三闷哼一声,左胳膊被长刀划破。
滔滔见院内声音大起来,应是宿卫兵和皇城司守卫到了,在围攻其余的几个刺客。忽听十三一声闷哼,无瑕多想,捡起散落在地上的炭盆、香炉一股脑扔向刺客。他被乱物砸得乱了阵脚,十三趁机一剑刺中他肩膀,又乘胜追击,接连几剑,剑剑中其要害。
见他不动了,十三方上前,将他面上黑纱掀开一看,顿时吃了一惊,这人居然是崇政殿亲从官颜秀。亲从官品级不低,俸禄丰厚,虽在御前当值,但皇上一贯亲厚,他们并无理由行刺啊!
十三心中疑惑重重,眼下也不及多想,顾不上自己的伤,抢到滔滔面前,将她通身检查一遍,问道“可伤到了吗?”见她摇摇头这才放下心来,方觉得左臂生疼。
待掌上灯,滔滔目光落在十三手笔上,不禁倒吸一口冷气,只见他衣服被划开四五寸长的口子,饶是冬天衣裳厚,此刻也已被血浸透,鸦青色夹棉常服洇出一片暗红来,异常狰狞可怖。
滔滔久居深宫,何曾见过刀剑伤,早吓得面色苍白,手脚发抖,片刻强撑着取了干净软纱布来替他包扎。
“滔滔,你可安好?”皇上放心不下,待院内形势好转,披了大氅便赶过来。一进殿便见到滔滔只身着素纱小衣,一头青丝松松挽在脑后,满脸担忧替十三包扎伤口。
☆、第四十五章 宫变(二)
经过方才一番激烈打斗,偏殿内桌腿香炉横七竖八散落在金砖地上,混乱不堪。寒气中飘着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味儿。
刺客的尸首虽已被拖出去,但血迹尚未来得及擦拭掉,与木屑香灰黏在一起,凝固成猩红色恐怖狰狞的形状。
偏殿内已燃起几对小臂粗的雕花红烛,一滴滴暗红烛泪悄无声息滑落。烛光下,十三紧紧抿着嘴,眉头微皱,顺从的将手臂交到滔滔手里。
滔滔心中本就惊惧不已,见他伤得不轻,由不得便紧紧皱起眉头,眼中噙着泪花儿。
她手法生疏,又拿捏不好轻重,难免碰到十三伤口。十三只是咬着牙一声不吭,满目柔情回望她,见她担心,忙伸手过去握握她。
皇上匆忙赶来偏殿,映入眼帘的便是他二人这般相顾无语的样子,竟在这满殿混乱中让人觉得有几分安宁祥和。
滔滔未防备,听到皇上声音,手下猛得一松。十三不由轻嘶一口气,侧头一看,忙也跟着一起行礼。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皇上目光紧紧锁住躬身行礼的两个人,清俊面容一沉,心下了然,旋即微微眯起双眼,“无事便好。”转身便出了偏殿,明黄龙纹大氅下摆将散落在金砖上的香灰带起,灰蒙蒙腾起尺余高,许久才轻轻落下。
凛风夹着细碎的雪花飘进来,吹得滔滔一阵阵发寒,抱紧双臂颤个不住。她直愣愣盯着破损的殿门,想着方才皇上面上的不悦,再想到他之前甩手而去的样子,一股忧愁不安浮上心头,搅得人燥烦。
十三回过神来,见手臂已简单包扎好,仔细将左臂收到胸前,轻轻摸一把滔滔的手。但觉触手冰凉,微微发颤,他便嘱咐道,“我这是皮外伤,无碍,你且先去加件衣服,我出外去看看。”
方一转身,他面色立时凝重,如同此刻雪天的铅云一般。他心内杂念翻腾,刺客刚被制住,皇上便迫不及待来看滔滔,面上的关切怜爱,溢于言表。且皇上此番见到自己在滔滔房内,那份不悦已是掩饰不住,显然即为介怀。
十三这才惊觉,皇上恐怕不是对滔滔动了心思这样简单,竟是对她动了感情!照这情形,别说是赐婚皇上必不肯撒手,以后再与滔滔亲近一些恐怕都会惹来无妄之灾。心中烦闷焦炙,手臂又一跳一跳疼得钻心,令他在数九寒天里出了一头的汗。
院内宿卫兵和皇城禁军已将坤宁殿密密麻麻保护起来,火把灯烛的光映的整个坤宁殿恍如白昼,地上躺着三具僵硬的尸体。
他环视一周,心下纳闷儿,今晚这动静如此大,老七寝殿离坤宁殿又近,为何到现在还没见他人来?而且后宫诸多馆阁宫殿,这些刺客如何便认定皇上是在坤宁殿歇息?这种种迹象实在可疑,明日定要禀明皇上,严查才好。
天阴沉沉似铅坨一般,星月皆无,寒风挟着雪粒子打在人脸上,疼得似刀割一般。皇上和皇后坐在正殿内,透过洞开的殿门,看皇城司当值侍卫首领杨怀敏带人仔细辨认地上的三具尸体。
他是今夜当值的侍卫首领,但身上公服很是服帖,显然来的并不匆忙。且他手底下的侍卫意图行刺皇上,论理他应惊惧万分才对,但令人意外的是,他居然十分镇定。十三看在眼里,也是疑惑。
更令人不解的是,皇上素日宽仁待下,是千古难遇的明君,怎得这几个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行刺皇上?
方才皇后临危不乱,沉着指挥宫人护驾,此刻满面肃然端坐在皇上身边,令皇上也心安不少。他不由满目柔情看向皇后,轻轻握住她的手。
“回禀陛下,这三人是崇政殿亲从官,分别是孙英利、郭忠徽和颜秀,还有一个负伤逃走的,应该是王胜,今夜他四人当值。”杨怀敏躬身上前回道。
“朕素日待他们不薄,他们为何要行刺朕?”皇上听他说行刺的竟然是自己素日最倚重最亲近的侍卫,顿时气得面色灰白,眼中怒气似要将人吞噬一般,将手中玉斧重重向案上一击。
“官家息怒,保重身子要紧。”皇后忙替皇上紧一紧大氅,而后起身看向杨怀敏,表情严肃,疾声厉色道,“吩咐下去,务必要抓活口。”
杨怀敏心中一凛,此刻方领会到皇后这一国之母,将门之女的风范,忙恭敬领命,吩咐手下去传令。
皇上银牙紧咬,双目圆睁,许久才问道,“可还有伤亡?”说罢看一眼十三手臂,面色冰冷,眼皮跳了一跳,好似有话也未说出口。
“回禀陛下,这几个刺客是从崇政殿出发,翻过落锁的廷和殿,沿途杀了几个当值宿卫兵,抢走四把长刀,有两个宫女被砍伤胳膊,除此之外再无伤亡。”
皇上正要说话,忽见张昭仪身着狐皮大氅,一头青丝束在脑后,也未着珠翠头饰,只命人撑着油伞,冒雪乘肩舆来到坤宁殿。
她显然是哭过,双眼微红,满眼的焦虑担忧似要溢出来一般,见到皇上安然无恙端坐着,眼泪立刻又滚下来,竟不行礼,径直上前扑到皇上怀里,话也说不出来。
她已有六个月左右身孕,行动颇为不便,还不顾安危深夜冒雪前来。皇上见她流泪,不由也跟着落下泪来,一把将她揽在怀里,轻轻抚着她后背,“朕无碍。这大晚上的夜深寒气重,又下着雪,你有孕在身,还赶过来做什么?没得倒让朕担心。”
张昭仪闻言,撑着后腰便要跪下去行礼,早被皇上握住手臂掺起来。掏出绢子轻轻拭拭泪,她姣好的面容上柳眉微皱,哽咽道,“妾担心陛下安危,未思虑周全。”
皇上素日少见波澜,闻言甚为感动,不由也是热泪盈眶,亲自扶着她坐在身边。
皇后脸上早已冷若冰霜,皇上方才还满目柔情握着她的手,不想还没握热乎便有搅局的来了,那小小的喜悦已被撵得无影无踪。
十三见了张昭仪不由轻叹一声,她来的也太巧了些。刺客刚被制服,她便乘肩舆前来,早一步则有危险,晚一步则不能显示担忧之心,恰恰得像是有人告知一般。想到这儿,不由微微皱起眉头看向她。
不想张昭仪似有预感一般,恰好也抬头看向十三,见他不远不近站在滔滔偏殿门口,一手拎着剑,脸上竟隐约有一丝欣喜。
忽见有侍卫前来复命,吞吞吐吐说负伤的刺客被失手杀死了。
诸人着实吃惊不少,若那人是畏罪自杀也倒罢了,皇后都已下过懿旨捉活口,不想他还是被人杀了,这太反常了。
“皇后已吩咐过,抓活口抓活口,你们是怎么当差的?”皇上双眉直竖,眼中神色凛冽,通身散发出一国之君的威严气势,“刺客是谁,查清了吗?”
“崇政殿亲从官王胜。”
十三眉头紧皱,是谁这样大胆,罔顾皇后懿旨,竟将刺客杀了?这一晚的种种也实在是诡异,说此事无人指使未免牵强。
“罢了,明日再审吧。”皇上叹口气,无奈地揉揉太阳穴,便要命人送张昭仪回去。
张昭仪好似出来得匆忙,只穿着夹袄和长裙,外裹着狐皮大氅,嘴唇有些发颤,拽着皇上的手只是不肯放。
皇上见状,轻轻拥着她,向皇后道,“你忙了这一晚上,也受了惊吓,就先歇下吧,朕先将昭仪送回去。”说罢也觉得有些不妥,眼神躲闪,也不好再看皇后,径直牵着张昭仪的手走了。
皇后清楚,这一送哪里还会再回来,凤目中也是忍不住的失望,望着他二人的背影轻叹一声。
坤宁殿正殿的帘闱都被烧得半截黑焦,门也被撞坏半扇,滔滔偏殿的门窗也都损坏不轻,皇后环视一圈,入眼处竟有一种荒凉破败的感觉。
她许久才收回目光,见十三仍在院内,正指挥宫人收拾这一片狼藉。
目光落在十三手臂上,见厚厚的白纱上已有一团血迹渗出来,她忙嘱咐人去宣太医,千叮咛万嘱咐着人将他送回寝殿。
皇后昨夜见皇上满面□□去滔滔殿内,不过片刻便又出来,面上虽不是雷霆震怒,但他越是这般面无表情越是生了大气。她心里早已是忐忑不安,却又不敢多问,若不是彼时殿门已关,估量着皇上早就走了。
方才见十三未护驾便径直去了滔滔偏殿,她心里隐隐约约更觉不妙,再加上张昭仪来得也太巧了,总让人觉得今日之事千头万绪甚是奇怪。
天空阴沉晦暗,下了一晚的雪粒子此时已转成鹅毛大雪,搓绵扯絮一般漫天飞舞,几十步开外便见不到人,很快便将院内的痕迹掩盖住,仿佛一切都没发生过一般。
滔滔偏殿的门窗损毁严重,冷风不住的向里灌,皇后见状,只得命人将她接到正殿,先凑活一晚。
寒风一阵紧似一阵,呜咽呼啸着让人深觉恐惧不安。经了这一吓,娘儿俩拥着绣被,只是睡不着。
皇后看滔滔一头青丝绸缎般披散在枕头上,乌黑发亮,眼睛在黑暗中瞪得溜圆,轻盈盈的眼波从浓睫中流溢出来,澄澈清亮。
她忽然想到,皇上恐是怕此事传开,诸娘子会对滔滔不利,才未径直离开坤宁殿。若换做旁人,令天子吃了闭门羹,此刻怕是也不能安然无恙睡在这儿,想罢,轻轻抚一抚滔滔面颊,“官家是真疼你!”
作者有话要说: 咿呀!终于改完了,发粗来~~
☆、第四十六章 宫变(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