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错行差一步。
滔滔正乱想着,司膳已端上十几只各式金银牙玉碗碟放在紫檀八宝膳桌上。杨守珍上前用银勺依次试过膳,方请皇上落座。皇后挨着皇上左手边坐下,下首依次坐着十一、十三、瑜柔、滔滔和老七,伺候的人虽多,却鸦雀不闻。
皇后端了一碗虫草山药鸭汤仔细吹了,站起身放到皇上面前,道“官家,您近日操劳,这汤最是滋补,加了水鸭同炖不会上火,您尝尝吧。”皇上点点头喝了几口,命皇后随意坐着,不要拘礼。滔滔见他们如此生分,道不似夫妻,反像君臣一样,不由在心里暗暗叹了一声,只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嫁入帝王家。
因皇上处理司饰之事,午膳时间也推了许久,众人大都饥肠辘辘,拼命找补点心,只是不好显出来,此刻落了座,都闷头用膳,一时也无人说话。皇上吃了几口转向十一,问道,“朕听说个新鲜事,今年省试的会元,叫做杨吉的,没来参加殿试?”
十一放下牙箸,欠身说道,“臣也闻听此事。据说此人文采斐然,省试时名动京城,却忽然凭空消失,再无人见过他。”十三此刻也停下动作,凝神倾听。
皇上略微感慨,说道,“据说他无论策论还是诗赋都出类拔萃,立意不俗,是个人才,可惜了。”说罢又感慨一番,十三闻言面上却似有喜色,片刻即恢复如常。
滔滔早饿了,此刻不管不顾张牙舞爪满桌子挑拣可心的饭食吃。皇后见了,眉头微皱,几次用眼神示意她注意规矩,她只装作看不到,心道果腹最要紧。皇上见她吃的兴起,不由停了牙箸,笑道,“看着滔滔进膳,朕都觉得能多吃好些。”
滔滔闻言一愣,苦于嘴里塞满东西,只呜呜呀呀说不出话来。皇后见了眉头几乎要拧成疙瘩,十一和瑜柔看着滔滔轻笑,十三一副见怪不怪的神情自顾自吃着,倒是老七见状,忙示意司膳给滔滔盛了一碗酸梅雪梨羹放在她跟前。
滔滔喝了几口,拍拍胸口,说道,“定然是官家赐饭好吃,滔滔才如此尽兴。”皇上闻言哈哈一笑,道,“既如此,那你就多用些。”
皇后见皇上并未怪罪滔滔失仪,松了口气,这才有心思用膳。皇上被滔滔插科打诨一番,见她娇憨可爱,不由也跟着开心起来,将遣散宫人之事暂时抛诸脑后。片刻敛了笑意说道,“朕想起来一事,几日前契丹派使者送来国书,请求与我大宋结成姻亲,希望能将一位公主许配给现任可汗的皇子耶律洪基为王妃。”
众人闻言一愣,齐刷刷盯着皇上,瑜柔更是睁大双眼,不由自主紧紧抓住袖子,骨节都泛白了。
滔滔嘴快,说道,“可是官家只有瑜柔姐姐一位适龄公主啊,如若远嫁,经年不得见面,官家岂能舍得?”皇上微微蹙眉说道,“滔滔说的是,所以……”众人一动不动等着皇上继续说下去。“我想把滔滔封为公主,替瑜柔和亲吧。”
滔滔闻言,手里的素银勺子“啪”一声落在碗里,酸梅汤溅了一身,她只双眼直勾勾盯着皇上,心乱如麻,见皇上面色严肃,不像说笑,忽然不知如何是好,半晌轻轻看一眼十三,希望他能出言相救。不想十三像未听见一般只管低头喝汤,滔滔越发慌得六神无主,话都说不出来。
老七一听就急了,将牙箸一撂,说道,“这如何使得,滔滔还小,且又非世家女,陛下……陛下三思啊。”皇上撑不住哈哈一笑,也不责怪老七莽撞,说,“你们瞧瞧,滔滔这张小脸皱的,哈哈。”
滔滔闻言一怔,这才反应过来皇上是在捉弄自己,终于松了一口气,说道,“官家真会捉弄人。”皇上笑道,“朕瞧着,老七跟滔滔倒像是‘两小无猜’。”十三闻言一怔,抬眼瞧着官家。滔滔正烦躁总有人打趣她和老七,便没好气说道,“我们俩这是‘相生相克’。”
皇上见滔滔应对新奇,不似平常闺阁女子般柔柔弱弱,反倒觉得很是开心,打趣道,“滔滔这嘴越发刁蛮了,看来是皇后罚跪罚的还不够吧。”
滔滔闻言嗔道,“官家……,别人都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我现在已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了。您应该夸奖我才是,怎么还要罚跪啊?”皇上笑道,“如此说来,还是朕的不是了?”
皇上又说道,“咱们大宋祖制,公主不得和亲下嫁那些蛮夷番邦,你们安心即可。契丹如此说,不过想多得些‘岁赐’罢了,朕已派了富弼去周旋此事。”别人还罢了,滔滔和瑜柔闻言双双放下心来。皇后见皇上与滔滔相谈甚欢,不由多看她几眼。
用完膳漱了口,众人便围坐着喝茶。皇后说道,“官家,今年驾幸金明池可留宿吗?”皇上只低头品着上好的龙凤团茶,片刻说道,“住一晚吧,前几年国事繁忙,都是匆匆去了匆匆回来,今年破个例吧。”
皇后闻言道,“金明池可住的只有水心五殿,官家必然是在龙吟堂,妾在凤来阁陪着。不知官家属意哪位娘子陪驾?”
皇上看了一眼瑜柔,说道,“苗昭容带着瑜柔去,连婕妤和朱美人也跟着吧。”皇后闻言,心想,莫非今日经了司饰一事,皇上要冷落那张昭仪了。见皇上不提,她乐的不说,只说道,“好,那就苗昭容住挥云轩,连婕妤住紫石轩,朱美人住揽秀轩,十一他们还在琼林苑住着吧。”
皇上摇摇头,说道,“连婕妤和朱美人一起在紫石轩住着吧,揽秀轩给张昭仪住。”皇后忙道,“是呢,瞧我这记性,把昭仪给忘了。”皇上放下茶盏,站起身说道,“忙了这半日未得空,朕且去看看她,都散了吧。”众人闻言,起身陪着一起出了殿门。
滔滔轻轻拽一拽瑜柔的袖子,又向皇后的背影抬抬下颌。瑜柔会意,便放慢脚步。眼见皇后去远了,滔滔说道,“方才用膳时,范姐姐便自己回去了,咱们去找她说话儿吧。”瑜柔点点头,二人一起在后面慢慢走着。
滔滔忽然想起来一事,径直回头走到十三身边,拽着他袖子怒道,“方才官家要让我去和亲,你也不说救我,巴巴地看笑话!”
十三平静地将袖子抽出来,向她头上一敲,道,“你傻我又不傻。我大宋自祖宗起便立下规矩,不许皇室女子和亲,分明是官家再逗你们罢了。”
滔滔一想,确实是这么回事,却凶道,“那你也不说,让我和姐姐白白担心。”瑜柔见她一脸凶巴巴盯着十三,不由一笑,将她拽开,状似无意冲十三道,“你看你素日一味纵着她,将她纵得如此刁蛮。”
瑜柔说罢,也不回头,径直拽着滔滔去找范姑娘。进门却不见人,只见小几上放着上好竹篾编的针黹盒,里面放着一条未完工的抹额,大红蜀锦底子,绣着双龙戏珠花样,看上去十分精致,二人也未在意。滔滔说道,“八成是见娘娘回来了,去正殿伺候着了。”
正说着,皇后身边的杜鹃进来寻人,见到滔滔行过礼,说道,“郡主,娘娘请您去正殿。”滔滔忙起身答应着。待杜鹃出了门,滔滔摇着瑜柔袖子说道,“姐姐,你跟我一起去吧。有你在,娘娘必是不会生气的。”瑜柔见她老大一股不乐意,只得随着她一起来到正殿。
皇后见滔滔来了,在她面上打量半晌,说道,“今年滔滔和观音也跟着去金明池吧,给瑜柔做个伴。”滔滔一听,兴奋异常,只是不好十分表现出来,欠身说道,“谢娘娘。”皇后又说道,“记得要守规矩,不得乱说话,更不得干预政事,多跟观音学一学。”
滔滔心下想着,拢共不过两天时间,能出什么岔子,嘴里却说道,“谨遵娘娘教诲。”片刻见皇后无话,便行过礼退出来。
刚一出殿门,滔滔就欢喜地蹦蹦跳跳,不知怎样才好,拉着瑜柔袖子晃个不停。瑜柔笑道,“刚在娘娘面前答应着要立规矩,这会子又撒起欢来。该叫娘娘时时跟着你才好。”
滔滔闻言,笑道,“好姐姐,你每年都去,哪里能体会我的欢喜。”
“随你去吧,这会子我也乏了,先回去了。你也让丫头妥当地收拾着才好。”
一时二人散了,滔滔犹自暗喜不已,躺在床上盘算着带哪个丫头,穿哪件衣服,宝津楼下有哪些美味的小吃。
作者有话要说: 宋朝一朝确实没有和亲公主~~
☆、第九章 交锋(三)
却说张昭仪怒发冲冠回了她的柔仪殿,觉得这次失于防范,被皇后算计了自己的人。一想皇上竟然将自己挡在殿外,这是自打进宫起就从未受过的奇耻大辱,一时羞愤难平。
不巧新上来的丫头彩儿殷殷勤勤捧上茶来,张昭仪刚摸到茶碗,便抬手掀在地上,骂道,“没眼色的东西,你想烫死我啊?”
彩儿原是掌苑,负责后苑种植蔬果侍弄花草之事,因她做事勤谨本分,故而被调来张昭仪跟前伺候,没想到头一日便碰上主子晦气,一声儿不敢争辩,只管低了头呜呜地哭。
旁边尚宫锦娴见了,忙将她拉下去,安慰道,“娘子今日气不顺,跟前伺候的人原是要受些委屈,你只在下面待几日,先别做这些眼见的活儿。”然后悄声嘱咐众人,“都打起精神来,今儿个谁撞娘子气头上,别想有好果子吃。”说罢想了想到偏殿去寻张昭仪的养女周姑娘和徐姑娘。
两位姑娘早听见说杨司饰被撵了,正在偏殿物伤同类,生怕哪天这倒霉事轮到自己头上。忽见锦娴来请她二人过去伺候,忙打起十二分精神进来正殿。
徐姑娘机敏嘴快,素日甚得昭仪喜爱,一进殿便上前来替张昭仪捏肩捶腿,说道,“娘子也犯不上生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当。依奴家看,这事儿必是坤宁殿那位从中作梗,撺掇着官家定要撵了张司饰才罢,好安插她自己的人进去。”
张昭仪心里正不顺,想起来皇后那副得意嘴脸,便没好气道,“明面儿上的事,这还用你说。”
徐姑娘并不气馁,接着说道,“官家素日最宠娘子,如若娘子舍不得司饰,待官家来了好好跟他求求情,官家必然会依您的。”徐姑娘如此说,自有她自己的打算,她想万一改日自己犯了错,也好有人能求求情,所以定要撺掇着张昭仪不能善罢甘休。
周姑娘手脚麻利,特意选了莲花琉璃水晶盘,精心摆好冰过的嫣红西瓜,翠绿香瓜和白玉似的荔枝,轻轻放在张昭仪面前的紫檀木小几上,垂手在旁边立着。
张昭仪见这果盘玲珑精致,不由将气减了三分,夹了块西瓜细细嚼着,半晌说道,“官家说不定为这事已经恼了我,人是我调|教的,不怪罪在我头上就已是万幸。你们哪里知道,我今日去福宁殿,连官家面都不得见到。”说罢也无心再吃,将素银箸一摔。
徐姑娘又接着说道,“官家素日最宠娘子,吃穿用度都越过皇后,且不管娘子往日犯什么错,官家都没往心里去过。依奴家看,福宁殿之事,指不定也是皇后在捣鬼。您就只管等着,官家一会儿保管就来,到时候娘子只管撒娇要人就行。”
张昭仪听了,不置可否,见周姑娘杵在旁边一声不吭,便说道,“你素日是个没嘴的葫芦,今日这事怎么看,你也说说。”
周姑娘欠了欠身子,说道,“奴家岁数小,见识短,说的不一定对,娘子权当作解闷吧。奴家觉得今日之事与以往不同,娘子想想,素日您偶有过失,不过是后宫家事,官家笑一笑便也过去了。今日杨司饰干涉朝政,官家才不顾娘子金面将她遣了。”
见张昭仪似有认同之意,周姑娘接着说道,“所以奴家以为,若官家今晚来了,那最好,说明官家不曾因司饰之事迁怒娘子,娘子只管顺着官家即可,万不可为司饰求情。若官家今晚不来,娘子明日也要等在紫宸殿,待官家下朝之后伺候左右,主动解了隔阂。”
张昭仪听了,倚在贵妃榻上细细思索,也无心吃瓜果,莲花琉璃盘外壁已经挂满水珠儿,半晌才说道,“你说的也有理。咱们官家素日虽好性,在朝政上却是铁面无私。”
忽然想到回来的路上见到十一,一时又心烦,道,“皇后一向诡计多端,成天家拽着那几个孩子在官家面前抓乖卖俏,呸!自己生不出来,难道想巴结个皇上出来?”
因老七进宫后,由张昭仪照看着,故而她又皱眉道,“老七也是个没气性的,成日家跟在个小丫头屁股后面团团转,也不说学学十一和十三,多多替官家扛些差事历练历练。”
徐姑娘闻言,想起年少时屡屡欺负十三的往事来,心中也是一阵后怕,官家多年无子,收养的三个皇子将来指不定哪一个便会继承大统,若是那个十三登基,自己还能有好果子吃么?想毕,忙凑上前一笑,道,“娘子说的是呢,不过七殿下尚小,还得娘子多多提点他才好,将来一定能继承大统。”
言多必失,张昭仪一听这话便不开心了,使劲瞪她一眼道,“你今日话怎得这般多?这样杀头的话也宣之于口?官家春秋正盛,难不成还生不出来皇子?”说罢使劲一戳她胸口,道,“在心里憋着就行,没个稳重劲儿。”
这徐姑娘仗着素日得脸,今日本想卖个乖,不成想被张昭仪抢白一顿,脸上颇有赧色,讪讪地在一旁站着,不再开口,心里却想,这都多少年了,要生早就生了,还犯得着三个两个的往宫里挑世家子弟么?
张昭仪不再开口,盯着窗户出神,上等的楠木,精心雕琢出龙凤花纹,怕是皇后宫里也没这样尊贵。以皇上对自己的宠爱,若能生个皇子出来,任皇后娘家再显赫,这后位也必定非自己莫属,而这皇子必然是太子无疑。
想到这上头,她不由又叹口气,进宫这十来年,一向是专房之宠,却先后只添了两位公主,也都不幸早夭。其它娘子也是,要么是久久不见动静,要么生下来也养不大,不知是天意还是人为。
皇后更不用说,皇上一年也不见得去她宫里几趟,任她再神通广大,一个人也是无能为力,所以她才百般拉拢那几个养子吧,不管将来哪个做了皇帝,都不能亏待了她。
张昭仪收回目光,暗暗思索,虽说眼下交好的几个大臣也明里暗里替老七使劲,她微微皱了皱眉,可这老七的性子,竟远远比不上十一,更别说那个十三了。
张昭仪正想着,忽听水晶帘微微一响,抬头见锦娴在地上拘着礼,便略抬下颌示意她平身。锦娴轻轻走上前来,遮着嘴在张昭仪耳边说道“官家往咱们这边走过来了”。
张昭仪点点头,打定主意,果然片刻皇上便踏进殿门,她忙上来行礼。皇上伸手将她搀起来,向她脸上觑着眼瞧了片刻,也没瞧出点不悦的痕迹来,不由暗暗诧异。
张昭仪一笑,抚着自己脸颊说,“妾脸上有脏东西吗,官家这般盯着人家看?”说罢亲自从周姑娘手里接过茶来奉予皇上,自己在对面陪坐着。
皇上喝了口茶,笑道,“朕闻听你上午去过福宁殿,怎么这会子倒是不提那桩事了?”
张昭仪放下茶盏,掩嘴一笑,说道,“妾听说官家不自在了,想去看看官家而已,谁知道被那起子嘴碎的传走了样。”
皇上向她伸出手去,张昭仪忙将手放进来。皇上收拢手握着她,关切问道,“那杨司饰是你的人,这会子被撵出去,朕担心你不开心。”
张昭仪起身偎到皇上怀里,搂着他脖子说道,“那杨司饰是妾调|教出来的,心中定然是有万般不舍。但官家亲自发话遣了的人,必是她有做得不好的地方,妾岂能偏袒。”两位姑娘并宫人们见状,早悄无声息地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