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方发疯那夜,我猜刘可和在鲁方房间那放了什么山猫爱吃的东西,然后他把这怪物放了出去。这东西在去鲁方房间的过程中跃过了你的屋顶。”李莲花道,“你上屋查看,结果那夜王公公却恰好经过你的房间,他看见了那本《极乐塔》。”
“所以他就进屋拿走了?”方多病恍然,“那本书应该就是王公公帮刘可和找出来的,刘可和为了留下纸条,将书本带了出来,原本藏在我房里,却被我翻了出来。王公公恰好看见,就把册子拿走,还给了内务府。”
李莲花点头:“然后这怪东西去了鲁方那,不知被鲁方看成了什么,吓疯了鲁方。”
方多病看着那团古怪的东西,若是他有什么亏心事,半夜看到这鬼东西,真的是会吓出病来:“这东西真是有些可怕。”
“我猜这对山猫已经被刘可和抓住很久了,它们颈项被捆,难以进食,想必饥肠辘辘。”李莲花叹气,“所以刘可和杀了李菲,将他吊起来放血,这东西嗅到血腥气也追了过去,可惜它看得见却吃不到嘴里。”
衡徵忍不住指着那东西:“难道是它们……它们吃了王公公?”
“皇上让王公公与刘可和一同监视鲁方几人,刘可和在明王公公在暗。王公公虽然不常出现,却时常在夜间暗访。”李莲花道,“山猫是独行的畜生,刘可和硬生生把两只这么绑在一起,尤其这两只还都是公的,自被绑住颈项的那日开始,这两只山猫就是争斗不休,直至一方死去——”他指着那破烂不堪的女裙里那团败絮似的东西,“那就是死去的那只。”
衡徵眼见那团发出恶臭的东西,有些不忍地移开目光:“这只死去之后,颈圈松动,另一只就能进食。王公公夜访景德殿,发现了这‘妖怪’的真相,所以刘可和杀了他,让他喂了山猫。”
“不错,刘可和装神弄鬼,还曾经给它戴过面具,放入皇宫……”李莲花说到一半,突然一呆——他想到这事并不一定是刘可和做的。
如此残忍、扭曲,附带一条女裙和诡异的鬼面,这像另一个人的喜好——角丽谯。
“快把它身上那些东西拆了,尽快放生。”衡徵不想再听关于刘可和杀人之事的任何细节,仰起头来长长吐出一口气,“方多病。”
“在。”方多病心头直跳,不知这皇帝是不是要杀人灭口,正好他已经赐死了刘可和,不如也赐死他方家满门,那百年前的事就谁也不知道了。
“朕或许……可能不是太祖皇帝血脉。”衡徵望着明月,“但朕是一个好皇帝。”
方多病连忙道:“皇上圣明。”
“朕要将公主嫁你,你可愿意?”衡徵突然问。
方多病蓦然呆住。这难道就是所谓的和亲?从此他方大少与皇帝一荣俱荣、一损共损。
衡徵徐徐闭上眼睛:“你有方爱卿的凛然正气,也有不惧危难的求道之心,生死之前,十分坦然。”他轻轻叹了口气,“不辱没昭翎公主。”
方多病张口结舌,他早已盘算好今日生擒不了刘可和便点了他老子的穴道带他远走高飞,这等“生死之前,十分坦然”之心却不能让衡徵知道:“这个……”
耳边突然有人传音入密悄声道:“谢皇上。”
方多病不假思索跟着道:“谢皇上……”三个字一出,方多病呆若木鸡。
邵小五哈哈大笑,抱拳对方多病道:“恭喜恭喜。”
方多病满脸尴尬,想起公主那花容月貌,笑靥如花,心里也是一团高兴,但也有种说不出的迷惘:“啊……哈哈哈哈哈……”斜眼去看李莲花,只见李莲花嘴角含笑,站在一旁,面上的表情十分愉悦,倒真的不像在笑话他。方多病多看两眼,心里慢慢坦然起来,倒也跟着高兴起来。毕竟能娶一个美貌公主为妻,那是所有男人毕生的梦想。
一个月后,普天同庆。
皇上赐婚,昭翎公主下嫁户部尚书方则仕之子方多病为妻,方多病获封爵号,赐“良府”一座,金银千两,锦缎玉帛数百匹,稀世珍宝无数。
血染少师剑
一 有友西来
“咕噜咕噜……”
阿泰镇后山的一处竹林之中,有一座木质沧桑,雕刻细腻的木楼。那楼身上刻满莲花图案,线条柔和流畅,芙蕖摇曳,姿态宛然,若非其中有几块木板显而易见乃是补上的,此楼堪称木雕之中的精品杰作。
此时这精品杰作的大门口放着三块石头,石头中间堆满折断拍裂的木柴,弄了个临时的小灶。柴火上搁着个粗陶药罐,药罐里放了不少药,正在微火之上作响,似乎已经熬了有一会儿了。
石头之下仍生长着青草,可见这药灶刚刚做成,柴火也点燃不太久。粗陶的药罐十成新,依稀是刚刚买来,不见陈药的残渣反倒有种清新干净的光亮,药罐里头也不知熬的什么东西,山药不像山药、地瓜不像地瓜的在罐里滚着。
熬药的人用青竹竹条和竹叶编了张软床,就吊在两颗粗壮的青竹中间,脸上盖着本书睡得正香。药罐里微微翻滚的药汤,飘散的苦药香气,随柴火晃动的暖意,以及竹林中飒然而过的微风……
林中宁静,随那苦药不知何故飘散出一股安详的气氛,让人四肢舒畅。一只黄毛土狗眯着眼睛躺倒在那三块石头的“药炉”旁,两只耳朵半耷半立,看着像它也昏昏欲睡,但那微动的耳毛和那眼缝里精光四射的小眼珠子,显示出它很警觉。
一只雪白的小蝴蝶悄悄地飞入林中,在“药炉”底下那撮青草上轻轻地翩跹,突地黄毛土狗的嘴巴动了一下,小蝴蝶不见了,它舔了舔舌头,仍旧眯着眼懒洋洋地躺在那里。竹床上的人仍在睡觉,林中微风徐来,始终清凉,阳光渐渐暗去,慢慢林中便有了些凉意。
“汪!汪汪汪!汪汪!”突然那只黄毛土狗翻身站起,对着竹床上的人一阵狂吠。
“嗯?哦……”只听“啪嗒”一声,那人脸上的书本跌了下来,他动弹了一下,迷迷糊糊地看着头顶沙沙作响的青竹叶,过了一会儿才小小地打了个哈欠:“时辰到了?”
黄毛土狗扑到他竹床边缘,努力露出一个狗笑,奋力摇着尾巴,发出“呜呜”的声音。
从竹床上起来的人一身灰袍,袖角上做了补丁的地方也微微有了破损,但依然洗得很干净,晒得松软,不见什么褶皱,若非脸色白中透黄,若是他眉间多几分挺秀之气,这人勉强也算得上八分的翩翩佳公子。可惜此人浑身软骨,既昏且庸,连走路都有三分摸不着东南西北,显是睡得太多。
药罐里的药此时刚好熬到剩下一半,他东张西望了一阵,终于省起,慢吞吞地回木楼去摸了一只碗出来,倒了小半碗药汤,慢吞吞地喝了下去。喝完之后,灰衣人看着趴在地上蹭背的那条大黄土狗,十分惋惜地道:“你若是还会洗碗,那就十全十美……”
地上那条狗听而不闻,越发兴高采烈地与地上的青草亲热地扭成一团。
灰衣人看着,忍不住微笑,手指略略一松,“当啷”一声那只碗在地上摔了个粉碎。
黄毛土狗一下子翻身而起,钻进灰衣人怀里,毛茸茸的尾巴在他手上直蹭。灰衣人蹲了下来,抚摸着黄毛土狗那硬挺的短毛,手指的动作略显僵硬,只听他喃喃地道:“你若是只母鸡,有时能给我下两个蛋,那就十……”那只狗头一转,一口咬在灰衣人手上,自咽喉发出极具恶意的咆哮。
灰衣人的话微微一顿,笑意却更开了些,揉了揉那狗头,从怀里摸出块馍馍,塞进它嘴里。黄毛土狗一溜烟叼着馍馍到一旁去吃,他站起身来,拍了拍手。
这灰衣人自然便是在京城一剑倾城的李莲花,那黄狗自然便是喜欢蹄髈的“千年狐精”。方多病在京城欢天喜地地迎娶美貌公主,自是无暇理会他这一无功名二无官位的狐朋狗友,李莲花即便是要给驸马送礼都轮不到资格,此后要见驸马只怕大大的不易,于是他早早从京城归来,顺便带上了这只他看得很顺眼的“千年狐精”。
天色渐晚,竹林中一切颜色渐沉暮霭,仿若幻去。李莲花站在莲花楼前,望着潇潇竹林。
在他的眼中,有一团人头大小的黑影,他看向何处,那团黑影便飘到何处。微微皱眉揉了揉眼睛,这团鬼魅也似的黑影影响了他的目力。李莲花望着眼前的竹林,暮色竹林一片阴暗,却静谧至极,唯余遥遥的虫鸣之声,最外围的一弯青竹尚能染到最后一缕阳光,显得分外的青绿鲜好。
以如今的眼睛,看书是不大成了,但还可以看山水。李莲花以左手轻轻揉着右手的五指,自刘府那一剑之后,除了眼前这团挥不去的黑影之外,一向灵活的右手偶尔无力,有时连筷子都提不起来。如今方是五月,到了八月,不知又是如何?
“汪!汪汪汪汪!”叼着馍馍到一旁去吃的“千年狐精”突然狂吠起来,丢下馍馍窜回李莲花面前,拦在他前面对着竹林中的什么东西发怒咆哮。
“嘘——别叫,是好人。”李莲花柔声道,“千年狐精”咆哮得小声了点,却依然虎视眈眈。
一人自黑暗中慢慢走了出来,李莲花微微一怔,当真有些意外了:“是你。”
来人轻轻咳嗽了两声:“是我。”
“我尚未吃晚饭,你可要和我一起到镇里去吃阳春面?”李莲花正色道,“你吃过饭没有?”
来人脸现苦笑:“没有。”
“那正好……”
来人摇了摇头:“我不饿,”他缓缓地道,“我来……是听说……少师剑在你这里。”
李莲花“啊”了一声,一时竟忘了自己把那剑收到何处去了,冥思苦想了一阵,终于恍然:“那柄剑在衣柜顶上。”
眼见来人诧异之色,李莲花本想说因为方多病给它整了个底座,横剑贡在上面,找遍整个吉祥纹莲花楼也找不到如此大的一个柜子能收这柄长剑,只得把它搁在衣柜顶上,但显然这种解释来人半点也不爱听,只得对他胡乱一笑。
“我……我可以看它一眼么?”来人低声道,容色枯槁,声音甚是凄然。李莲花连连点头,“当然可以。”他走进屋里,搬来张凳子垫脚,自衣柜顶上拿下那柄剑来,眼见来人惨淡之色,他终是忍不住又道,“那个……那个李相夷已经死了很久了,你不必——”
“铮”的一声脆响!
李莲花的声音戛然而止,“啪”的一声一蓬碎血飞洒出去,溅上了吉祥纹莲花楼那些精细圆滑的刻纹,血随纹下,血莲乍现。
一柄剑自李莲花胸口拔出,“当啷”一声被人扔在地上,来人竟是夺过少师剑,拔鞘而出,一剑当胸而入,随即挫腕拔出!千年狐精的狂吠之声顿时惊天动地,李莲花往后软倒,来人一把抓住他的身子,将他半挂在自己身上,趁着夜色飘然而去。
“汪汪汪汪汪汪……”千年狐精狂奔跟去,无奈来人轻功了得,数个起落已将土狗遥遥抛在身后,只余那点点鲜血湮没在黯淡夜色之中,丝毫显不出红来。
星辉起,月明如玉。随着二人一狗地渐渐远去,竹叶沙沙,一切依旧是如此宁静、沁凉。
数日之后,清晨。
晨曦之光映照在阿泰镇后山半壁山崖上,山崖顶上便是那片青竹林,因为山势陡峭,故而距离阿泰镇虽然很近,却是人迹罕至。
今日人迹罕至的地方来了个青衣黑面的书生,这书生骑着一头山羊,颠着颠着就上了山崖,也不知他怎的没从山羊背上掉下来。
山羊上了山顶,书生嗅着那满山吹来的竹香,很是惬意地摇晃了几下脑袋,随后霹雳雷霆般地一声大吼:“骗子!我来也!”
满山萧然,空余回音。黑面书生抓了抓头皮,这倒是奇怪也哉,李莲花虽然是温吞,倒是从来没有被他吓得躲起来不敢见人过。运足气再吼一声:“骗子?李莲花?”
“汪汪汪——汪汪汪汪——”竹林中突然窜出一条狗来,吓了黑面书生一跳,定睛一看,只是一只浑身黄毛的土狗,不由得道:“莫非骗子承蒙我佛指点,竟入了畜生道,变成了一只狗……”
那只土狗扑了上来,咬住他的裤管往里便扯。好大的力气!这黑面书生自然而然便是“皓首穷经”施文绝了,他听说方多病娶了公主当老婆,料想自此以后绝迹江湖,安心地当他的驸马,特地前来看一眼李莲花空虚无聊的表情,却不料李莲花竟然躲了起来。
“汪汪汪——”地上的土狗扯着他的裤管发疯,施文绝心中微微一凛,竹林的微风中飘来的除了飘渺的竹香,还夹杂着少许异味。
血腥味!
施文绝一脚踢开那土狗,自山羊背上跳下,往里就奔。冲入竹林,李莲花那栋大名鼎鼎的莲花楼赫然在目,然而楼门大开,施文绝第一眼便看到——
蜿蜒一地的血,已经干涸的斑驳的黑血,自楼中而出,自台阶蜿蜒而下,点点滴滴,最终隐没入竹林的残枝败叶。
施文绝张大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的血痕:“李……李莲花?”楼中无人回应,四野风声回荡,潇潇作响,“李莲花?”施文绝的声音开始发颤,“骗子?”
竹林之中,刚才威风凛凛扯他裤管的土狗站在风中,蓦地竟有了一股萧萧易水的寒意。施文绝倒抽一口凉气,一步一步缓缓走入楼中。
莲花楼厅堂中一片血迹,墙上溅上一抹碎血,以施文绝来看,自是认得出那是剑刃穿过人体之后顺势挥出的血点。地上斑驳的血迹,那是有人受伤后鲜血狂喷而出的痕迹,流了这么多血,必然是受了很重的伤,也许……
施文绝的目光落在地上一柄剑上,那柄剑在地上熠熠生辉,光润笔直的剑身上不留丝毫痕迹,纵然是跌落在血泊之中也不沾半点血水,它的鞘在一旁,地上尚有被沉重的剑身撞击的痕迹。
施文绝的手指一寸一分地接近这柄传说纷纭的剑,第一根手指触及的时候,那剑身的清寒是如此的令人心神颤动。它是一柄名剑,是一位大侠的剑,是锄强扶弱、力敌万军的剑,是沉入海底丝毫未改的剑……
剑,是剑客之魂。少师剑,是李相夷之魂。但这一地的血……施文绝握剑的手越来越紧、越来越紧……
难道它——莫非它——竟然杀了李莲花?是谁用这柄剑杀了李莲花?是谁?是谁……
施文绝心惊胆战,肝胆俱裂。不过数日,百川院、四顾门、少林峨眉武当等江湖中帮派都已得到消息:吉祥纹莲花楼楼主李莲花遭人暗算失踪,原因不详。
小青峰上,傅衡阳接到消息已有二日,他并不是第一个得到消息的人,但也不算太慢。李莲花此人虽然是四顾门医师,却甚少留在四顾门中,近来四顾门与鱼龙牛马帮冲突频繁,此人也未曾现身,远离风波之外。经过龙王棺一事傅衡阳已知此人聪明运气兼而有之,绝非寻常人物,此时却听说他遭人暗算失踪,生死不明,心头便有一股说不出的古怪。能暗算得了李莲花的人,究竟是什么人物?
与此同时,百川院中——施文绝正在喝茶。他自然不是不爱喝茶,但此时再绝妙的茶喝进他嘴里都没有什么滋味。他已在百川院中坐了三天,纪汉佛就坐在他旁边,白江鹑在屋里不住地走来走去,石水盘膝坐在屋角,也不知是在打坐、或是在领悟什么绝世武功。
屋内寂静无声,虽然坐着许多人,却都是阴沉着脸色,一言不发。过了大半个时辰,施文绝终于喝完了他那一杯茶,咳嗽一声说了句话:“还没有消息?”
白江鹑轻功了得,走路无声无息,闻言不答,又在屋里转了三五个圈,才道:“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