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惜这个人,从前最擅长画画,现在最擅长玩人心。
而人心这个东西,须得靠情与利,才能玩到极致。
此时,坐在办公室里的王安梓接到电话,听见里头自己妹妹边哭边瑟缩的、断断续续的话,好像是说了些地址。
他耐心听着,心里犹如被火舌吞没,末了,那边的话筒不知被谁抢了过去,他听见一个男人的声音。
“王安黛的哥哥王安梓,听着,让程惜过来换他女朋友回去,一天之内不见他人或胆敢报警,后果自负。”
桌上的文件全部被他扫到地下,狂怒之下的王安梓根本就失去了理智,双手插在腰间,在办公室里来回踱着。
而禾日投资基金会那边,一些高层接到通知,立刻让那些已经私自建了股仓的操盘手和中间商加快建老鼠仓的速度。
程惜看见来电显示“王安梓”时,拿起玻璃杯喝了口水,然后接通。
“程惜,你知道安黛被绑架的事了吗?我已经查过了,对方是黑焰堂那边的人,他们指名道姓要你去把安黛换回来。”王安梓的语速略快,语气是少见地急切。
程惜旋转着手中的玻璃杯,用三分讽刺,演出十分担忧,“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的事?黑焰堂怎么会绑架安黛?”
“刚刚的事。他们限了时间,一天之内,你——”
“要我去换?可为什么我没接到电话?”程惜唇边已经漫开了笑,痞气又胜券在握的那种笑。
电话那边的王安梓无言以对,他知道,程惜从来没喜欢过安黛,刚才电话里说的“女朋友”,多半是安黛自己向对方说的;对方没有把电话打到程惜那里,也是因为自己妹妹护着程惜,说不知道号码。所以是他先接到电话。
“没什么了程惜,我来想办法。”
程惜喝光玻璃杯里的水,“好,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尽管说。”
王安梓急忙出了办公室,去找父亲王书。他的这个妹妹,从小到大什么都好,偏偏要喜欢上程惜!
他只是想不通,为什么他们会说安黛是程惜的女朋友?真的是安黛自己不小心说的吗?为什么要这样自欺欺人!
程惜坐在藤椅上想了想,又拔了个电话,“把刚刚的三个小时改为五个小时,把人救出来。”
他不屑于连累王家的女儿,因为他知道她并不知情;程惜要的,只是王氏父子暂时的自乱阵脚。
一切都快了,他那年趴在纽约肮脏泥泞的街头时发誓要做的事,都快完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们晚安。
☆、峰回
1
当天晚上,王安黛就被救出来了,回到广州家里,她坐在床上,问床边的王安梓:“哥,程哥哥知道吗?”
“知道。”王安梓看她的神情一下子变得黯淡沮丧,转而问道,“那些绑架你的人,怎么会说你是程惜的女朋友?”
王安黛不说话,躺下去,拉上被子盖住自己的脸。
她也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这么认为,但那时有个男人问了一句,她没有否认,因为她心里也希望是;然后就有人要她给程惜打电话,她一听就知道不是什么安全的事,所以才隐瞒说不知道他号码,最后拨给了王安梓。
程哥哥好不容易在前一天陪她逛了一次街,她不能做什么连累他的事。但他既然知道了,怎么还不来看她呢?
王安梓看她一直蒙在被子里,想来情况也跟自己猜得八九不离十。轻叹了一口气便起身离开了。
次日,王安黛自己去禾日投资基金会找程惜,刚要进去,就见他从里面出来了,她喊了一句:“程哥哥!”
程惜正在跟一位经理交代着事情,看了她一眼,点了下头表示他听见了,然后继续跟那位经理说了几句话。
王安黛很懂事地在旁边等着,最后却见他直接上了车,绝尘而去。她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程惜很清楚,什么时候该把什么人丢弃掉,什么人一辈子也不能从心里挪出去。
他坐在车里,听着电话那边传来的消息,微蹙了眉问:“两天没去上班?一直在家吗?”
“应该是的,程少爷。我们在小区楼下,未曾见乔小姐出来过,连她母亲这两天都没去跳日常的广场舞,只是去市场买了菜。”
“知道了。”程惜挂了电话,转头看向车窗外。听这个情况,不像是她母亲生病,倒很有可能是她自己生病了。
这几天都不见她身影,程惜有时候会觉得心里莫名地空落落。大概这就叫想念?
真奇怪。
在来广州遇到乔忍之前,程惜在北京几乎没什么玩伴,他看不上那些官家子弟的低劣游戏,也学不来私立学校里贵族儿女的自以为成熟,更不愿意听父亲的话去接触这社会的任何‘规则’。母亲喜静,他也不敢多打扰。
小时候最常去的,是少年宫里的美术班、北京各处的画廊画展,偶尔去国外看看时装周。更多时候,是一个人抱着画夹坐在某个地方,一画就是一下午。
来到广州之后,是全新的世界,没有巴结,没有奉承,没有腻味的名利游戏。他拉着个乔忍,就可以谈天说地。
萌动,萌动,到底是年少时候的萌动,才有资格成为往后人生的蠢动。
那时候的喜欢,是不是喜欢?那时候的程惜,甚至还不相信存在爱情。
现在呢,信了吗?
他不管。
这世界时常无趣得很,有时候会觉得人生的意趣都被用光了,似乎随时长眠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既然有人让他体味到从未有过的情思,便是上帝给他的福音,他愿意重新思考,生命旅途的种种意义。
2
半夜,乔母躺在床上留心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即使给乔忍房间的窗户焊上防护网,又收走了所有的刀具利器,她这两天还是放不下心。
她起床打开房门,见乔忍房间里还有灯光从缝隙里透出来,轻轻转了转门把,却发现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乔母找出钥匙,轻手轻脚地把房门打开一条缝。
此时的乔忍正捧着一杯牛奶,光着脚在地板上来回走着,眼神里的空洞让乔母担忧更甚。
她这样的情况,跟初中那会儿一模一样,自闭、抑郁、情绪两极分化,白天的多数时间都跟往常没两样,甚至更加刻意地开朗活泼,但到了晚上一个人时,便是整夜整夜地失眠,莫名其妙缩在角落里哭,喝酒喝得很凶。
乔母不知道她受了什么刺激,也不确定是不是她父亲回来找过她。
有人造孽,有人解脱,这世上所有的自我挣扎,都该有个终结。
翌日,乔母联系了以前疏导过乔忍的心理医生,那时以为今生都不用再联系那个医生了,没想到时至今日,这死小孩还要受那样的苦。
送走了医生,乔忍窝在沙发上对母亲说:“妈,何医生还是那么温柔,就是鱼尾纹有点显眼了。”
乔母在她旁边坐下,知道这死小孩全程都没配合医生,“你不要尽留心这些有的没的,看看你自个儿的黑眼圈!”
客厅里良久静默,最后乔母叹了口气,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乔忍没答她,低下头说了句“妈,我过两天就去上班吧”,然后进了房间。
果然一模一样。上次她也说自己去上学,结果在学校的情况还没在家里乐观,自己玩自己的,话都不愿意和别人说,成绩飘飘忽忽没个稳定,压抑到一定程度就关起门来喝酒,喝到不省人事。
不同的生活会遭遇不同的变故,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困境。母亲跟自己至亲的女儿之间,看得见都未必帮得着,更别谈那些看不见的。
乔忍总是梦见乔颂,然后就再也睡不着;有时也会梦见十七岁那年的程惜,心里一阵一阵的钝痛。
快乐这个词就像传说一样,她离自己的天堂越来越远。
王氏集团副总裁办公室里,临时助理把一份文件递给王安梓,说:“副总,乔助理说她下周一就来上班。”
王安梓“嗯”了一声,临时助理出去之后,他才放下钢笔喝了口水。
前几天因为王安黛的事情,王家上下都慌乱了一阵。乔忍打电话来说请假,他想也没想就答应了,当时也没问她是身体不适还是其他原因。
可能真的只是一时兴起而已,王安梓心里不知是悲还是喜。
是否年纪越大,经历过越多事情,就再也难以轻易投入真实的情感了?
这到底是成熟,还是所谓的麻木?
3
周一,程惜去王氏集团正式给终止合作的合同签字。
正是上班高峰期,电梯前很多人站在那里等候。他站在专用电梯门前,门开时却听见身后传来的、她急促的声音。
“哎,等等!”
程惜下意识转身去看,见乔忍小跑着过来,快到时,旁边那部普通电梯却已经关上了门。
乔忍扶住电梯外框,站在那里喘着气。这都快迟到了,居然还要等电梯。
她一抬头,就看见了站在旁边的程惜。四目相对之时,他淡然,她难受。
程惜指了指开着门的专用电梯,然后先进去了,长指一直按着按键,门也一直没关。他也没来得及理清自己的思路,就是觉得这么多天没见到她,现在有机会,近一点,也好。
乔忍知道他的意思,她敛起所有的情绪起伏,整了整衣服走进去,看似从容实则关闭了一切感官。任由心里那只鬼跳出来作怪。
电梯里只有他们二人,层数一点一点地往上跳。
为什么明明相互牵挂,站在这逼仄空间里却两相无言?
程惜察觉到了哪里不对劲——今天的乔忍,异常地沉默。
他们几乎站在同一水平线上,程惜用眼角余光去看她,光洁漂亮的额头,朝气而柔和的侧脸,包包依旧搭在肩上。
可是乔忍的视线,看着正前方,不在他身上。
程惜收回目光,微蹙眉头,双手插在裤兜里。他总觉得不安,就像是看着终点站跑了很久的人,突然有预感那个终点站会在下一刻消失掉。
程惜知道她前几天都没来上班,但不确定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心里头兜兜转转,问是不问,一下子成了他这辈子遇到过的最难做的选择题。
他清楚,他们之间的关系,全系在他一个人的身上。进或退,开始了就没有往回走的道理。可是程惜也同样清楚,他不能置她于险地。王安黛,就是最好的例子。
最重要的东西,最不能被冒险。
即使现在四下无人,但他若进一步,乔忍便会欢喜一分。过后再推开时,她的痛苦就深一分,他的悔恨也多一分。
与其反反复复地伤害,不如从始至终淡漠。
此时的乔忍,脑袋里完全没有程惜的存在,她只是放空了自己,把自己缩在一个坚果壳里。
没有知觉,就不会难受。
不要难受,才可以停止妄想。
程惜终于没能忍住,启了唇问:“乔——”
话还没说出口,眼前突然陷入一片黑暗,电梯急速往下掉落,过强的失重感让两人一时都站不稳。
乔忍的身体往前倾去,额头撞到坚硬的电梯门,顿时眼冒金星,条件反射地“嘶”了一声。
她离开电梯门,试图找一个安全的姿势和位置来稳住自己。然后就被拉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腰间被他的一只手揽住。
乔忍背贴着他的胸膛,所有的情感与知味都回来了,脸不知怎地突然热了起来,幸好在黑暗中,他和她都看不见。
方才听见那声撞击和她的吸气声,程惜顾不上肩膀撞到电梯壁上的疼痛,先拉住她护在怀里要紧。
他背靠着壁,一手撑在电梯门上,一手揽着她的腰。
短暂的急速下降之后,电梯落在最底层的地下室,激烈地震了一下,乔忍的后脑勺撞到了他的胸膛。
然后电梯里陷入了死寂一般,黑乎乎的,乔忍甚至能听见头顶上那人的呼吸声。她在想,自己的脸一定已经红得不成样子。
程惜的后背撞到电梯壁,他刚刚的闷哼声被电梯本身的落地声掩盖掉。揽着乔忍站了一会儿,她身上清幽的体香一直萦绕在他鼻尖。
明明是从年少就相识相知的两个人,如今挨在一起连一言半语都问不出。
乔忍轻轻挣开他的手,离开他的怀抱范围。电梯里一片漆黑,她看不见他的眉目。
怀里一空,程惜微微愣了一下,撑在电梯门上的那只手,修长五指用力挠住冰冷的钢铁。如果不是理智尚存,此刻他最想做的是重新把她摁在怀里。
喉结滚动,平复着自己的情绪,程惜拿出手机亮起屏幕,试了试,果真完全没信号。紧急帮助键早就按过了,现在只能在这里等工作人员。
乔忍也用手机开了手电筒功能,瞬间照亮了小小的空间。她看了程惜一眼,恰好撞进他墨色的双眸里,一时间有点局促。
程惜则注意着她额头上那个红红的小包,加之脸上的红晕还没褪去,看起来有点好笑。
两个人的视线四处乱晃,偶尔相交在一起,又立刻分开。分开,相遇,再分开,再相遇。谁都没有先开口说话。
4
电梯维修员赶来时,问了一句:“里面的乘客?”
“两位。”程惜应道。
乔忍终于松了一口气,理了理自己的头发和衣服,等着维修员开门。
一分一秒,一呼一吸。
可见而不可触,可触而不可及,是为绝望。就像一个已无作为的大人被提醒自己年少时候的热血梦想那样,太容易让人碎成堆。
他手执青梅,她只能为他煮酒。
所以乔忍在心里盼望着维修员的动作快一点,再快一点,这样她就能快点逃离这种绝望。
电梯门终于被打开时,戴着安全帽的维修员进来,低着头对程惜说:“先生,请让让。”
程惜整了整衣襟,抬脚离开电梯。
黑亮的枪口从后面对着他心脏的位置,站在旁边的乔忍甚至来不及去看清那个维修员的面目,双手抱住那只举枪的手臂往下拉。
“砰!〃
贯耳的枪声响起,一切都那么突然,程惜刚走出电梯,一回身,就看见乔忍双手拽着那个维修员的手臂,那枪声……
他折回去迅速扭转那男人的双手,却听见了第二声“砰〃,乔忍皱紧眉头弯下腰去,程惜的大脑一片空白。用力反剪住维修员的手,夺下他手里的枪,下一刻,冷硬的枪口抵在维修员的眉心。
乔忍撑不住了,背靠在电梯壁上,双手紧紧捂住腹部,鲜血还是从她纤纤十指间汩汩流出。
枪口下移,对准膝盖,程惜扣动扳机,一声,两声,陌生男子大叫着跪在地上起不来。
公司的保安和警察陆续赶来,程惜扔下枪,拦腰抱起意识渐失的乔忍。
两个警察拦住他,“先生,请跟我们到——”
“滚开。”
“先生,你必须配合——”
“我说滚开!〃
程惜的语气已经近乎发怒,墨眸里寒光流转。两个警察不敢再拦,只能紧随在他身后。
怀里的人双眼紧闭,唇色发白,血色尽失,腹部流出的温热的血渗透了他的衬衣。程惜额角青筋在狂跳,心率都漏了两拍。
她中了两枪,躺在他怀里,他的脚步根本不敢停,脑海里闪过第一次见到乔忍的画面,那些掉落在地上的画笔,那天的夕阳特别漂亮,她的声音悦耳得像风铃,她说“对不起对不起”……
乔忍,我才对不起你。
你不能有事,不能有事,听见了吗。
5
看着医院急救室的门关上,程惜站在外面喘着气,摊开颤抖的双手,上面还沾着她身上的血,让他心里又是一阵紧缩。
程惜想起程博空说的“狗急跳墙”,眼底浮上阴霾,一手叉在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