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先生,王书没什么动作,似乎是在家里等着被抓了;不过王安梓还在四处活动,企图找后路。你看……”
小张站在程惜书房的书桌前,把最新的动态告诉他,等着他安排下一步的行动。
“没什么好做的了,不用管王安梓,”程惜合上面前的文件,精瘦修颀的身子往后仰,靠在椅子上问,“北京的情况如何,投资衔接进行得怎样了?”
“一切都顺利。陈妆姐的资料也收集得差不多了。”
小张见他闭上眼睛没说话,也不敢走,站在那里等着。
过了半个小时,先生还是没有睁开眼,也还说任何话。小张大着胆上前喊了两声,他毫无反应,眉眼安静,呼吸绵长而均匀。
这是……睡着了?先生到底又多累才会说着话都睡得着?
小张退出书房,纳着闷离开了。
次日上午,乔忍和心理导师在房间里说话,程惜在外面了解她的心理测评结果。
“自我厌弃的根源?”测评师的话让他不自觉皱起眉,记忆紊乱、选择性逃避、心理障碍这些都好理解,也非没有恢复的办法,但是自我厌弃……
程惜承认自己被“自我厌弃”四个字吓到,这等同于有自杀倾向,跟她以前抑郁时期的情况差不多糟糕。
“程惜。”乔忍和心理导师从房间里出来,她笑着喊了他一声。
那样朝气而明朗的笑容,与他听到的糟糕病情形成巨大反差。
程惜甚至怀疑,她最擅长的是否就是随时笑出来,好让人放心。
“去楼下等我。”他对她说,看着她下了楼才继续跟几位专家讨论。
8
“她说她有罪,但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是什么罪。”
“顺着她的心理反应去疏导,不能过急。病人这样的情况在全球范围有不少相似甚至雷同的案例,有些终生也没能…………”
“少爷,少爷,”陈国强连续喊了他几声也没得到回应,只好拿手在他面前挥了挥,“少爷。”
程惜回神,昨天心理导师的话还在脑海里回荡,让他一整天都有点恍惚。
“周氏那边已经有消息了,但表示要在北京正式签订合同才会开始履行。”
他心不在焉地说了一句:“那麻烦陈伯跑一趟吧。”
陈国强踌躇道:“他们的意思是……要先生到了北京之后,亲自与他们的代表讨论合作事宜。”
“周氏这次的代表是谁?”
“这个……不清楚。”
程惜蹙了蹙眉,没说什么。陈国强离开之后,他又坐在书房里翻了一下乔忍的检测报告。
不管是失忆、逃避还是其他心理障碍,只要带上“选择性”或者“不确定性”这类词,就足够让人头疼。
报告上的意思是:她保留了一切记忆,但是那些记忆毫无顺序、时隐时现;她可以自理,但意识会混乱,神识心智都出现不同程度的倒退。
这些东西拼起来,大概还是等于精神紊乱。
有些办法,程惜不是没想到,只是没勇气具体去实施。他拿不准那样做了之后,她想起的是什么,彻底忘记的是什么,可以释怀什么,或者,会不会使得情况更糟糕。
对真正在意的人,谎话总难说出口。
程惜下楼的时候,听见厨房里的容姨叫了一声,然后是乔忍的声音:“没事没事……”
心里一紧,他加快脚步走进厨房一看,乔忍伸着流血的手指站在那里,容姨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她就被程惜带出去了。
他的面色很冷,抓着乔忍受伤的那只手,也不管她能不能跟得上,拉着她径直上了楼。
他这是生气了吗?乔忍坐在床上,看着半蹲在她面前帮她处理伤口的程惜。
她心里瑟缩,也不敢问什么,垂着头小声解释了一句:“切土豆的时候不忍心切太慢,眼一花,就切到手指了……”
“不忍心切太慢?”程惜好气又好笑,抬起头冷着眸看了她一眼。
“既然都要破碎了,就给它一个痛快……”
他不想跟她探讨慈悲为怀的思想,一边清洗着她食指上的那道口子一边直接下命令:“以后不准往厨房跑。”
乔忍的头低得更低了,软着声音说:“容姨每次来,大半时间都是在厨房。我想跟人说说话,不去厨房怎么跟她聊天啊?”
“我就在楼上,怎么不来找我说话?”
“不要,跟你说话,我觉得难过。”
正撕开着创口贴的手一怔,尔后继续撕开,程惜垂着眸,掩掉一切情绪,问:“为什么?”
她手指上的伤口被创口贴轻轻包住,乔忍的目光却飘往别处,没答他的话。
没等到她的回答,程惜轻叹了一口气,站起来,把她的脑袋揽进怀里。
一个站着,一个坐着。乔忍坐在床上,身体往前倾着,头靠在他腹部位置,他身体的温度源源不断地传过来,暖得让她难过。
程惜看见她放在身侧的双手抬起来,似乎想抱住他的腰身,在半空中停留了一会儿,最后却又慢慢垂下去放在床上。
他闭上眼,心里阵阵发疼。
乔忍,你又为什么不给我一个痛快?
9
人有时候会忘记一些曾经真实发生过的事,有时候又会幻想出一些根本没发生的事。
遗忘和假想,是人的劣根性。死不承认,也是另一种劣根性。这些东西,乔忍全都有。
冗长的过往堆叠在一起,模糊了它们本来的面目,也模糊了我们自己的五官。
乔忍感觉生命里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来把她打败了。
短短几十分钟,却像睡了一整个晚上,把自己的一生都走完了。可惜尽头停在此前的某一天,十年前的某一天。
纷乱的,重复的,昏暗的,慌张的,惶恐的,一切。
她想逃,想睁开眼,想醒过来,想回到现实的、正常的、明亮的、有秩序的世界。
做了一些梦,黑压压的,没有章法的,令人窒息的,仿佛今生都逃不掉的。
那么绝望,在梦里都是个神经病,处处充斥着不安与压抑。
病与不病,都是一个人在泥潭深渊里的挣扎。大雨天中,扔下雨伞蹲在地上抱膝哭泣。
喂,听着,我愿意放弃幸福,因为我已经放弃了活着。
乔忍看着漆黑一片的房间,掀开被子起身下床。习惯性地往冰箱的方向走去,却发现这里根本不是以前住的地方,母亲的房间也不见了。
她皱着眉下了楼,找到冰箱,倒了杯牛奶在玻璃杯里,放在微波炉里加热了一阵,然后端着牛奶回到先前的房间。
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她脑海里什么都没有,空荡荡的,眼前也只有眼前的事物,什么别的都没有。
她看见的,全都是死物。
电脑屏幕右下方的时间显示已经是夜里一点多,在书房里处理着公事的程惜终于感觉到了困意。
刚站起身,一阵不舒适的眩晕感向他袭来,他扶住桌子边沿,摇了摇头让自己清醒一些。
大概是这些天连续熬夜的缘故,程惜明显地觉出了疲惫感。
每次见她睡着了,他心里的那根弦不松反紧,怕她一觉醒来,就彻底意识混乱再也认不得他;怕她一觉醒来,就想起一切,然后重新经历一遍那些于她而言恐怖至极的事。
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会让他手足无措。
前后都受阻,进退皆维谷。
他与她,维系在这种飘摇动荡的境地,竟然却也是最安全的一种境地。
走出书房,卧室的灯是亮着的,程惜轻轻扭动门把,却发现门从里面被反锁了。
他心里“咯噔”一声,有什么不好的预感冲进头脑。下楼去找了房间钥匙,转动着钥匙的时候,他的手心都沁出汗来。
打开房门,眼前所见却让他反应不及,一时怔在那里。
她光着脚走在地板上,手里捧着一杯牛奶,神情冷漠而脆弱,眼神空洞,在房间里来回踱着。完全看不见站在门口的他。
好一会儿,程惜意识到她可能是在梦游,便走过去轻轻牵起她的手,想把她引回床上去睡觉。可是乔忍把手抽回去,面无表情地看了他一眼,然后继续走着。
程惜疑惑,梦游是没有意识的,他知道;可她的样子,不像是无意识的反应,倒像是不愿意被人打扰的样子。
“乔乔。”他拉住她的手,又被她挣开。
如此反复几次,程惜没耐心了,把她手里的牛奶拿开,摇了摇她的肩膀。
看着她的双眼,问:“你怎么了?能听见我说话吗?”
“把牛奶给我。”乔忍没看他,伸手去拿桌上的玻璃杯。
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乔忍,陌生又冰冷,游走在疯狂与理智的边缘。
可是这是他的乔乔呀,如何能放她一个人回去深渊里待着?如何能把她留在黑暗里任她自己挣扎?
程惜从身后抱住她,眼圈被逼出红色,他说:“乔乔,你到底要什么?我到底该给你些什么?”
“留我一个人,在这里,就好。”
“你要我留你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看着你疯掉吗?”程惜环着她,心尖儿都在颤抖,眉目间染上愠怒。
“那样,也好。”
毫无生气的话语从她口中飘出来,程惜来不及理清现在的自己到底是什么感受,本能的反应让他不分轻重地收紧手臂。
他贴在她脸颊旁,夹带着无尽讽刺反问:“也好?乔忍,你到底有多讨厌我?”
“我不讨厌你,我讨厌的是我自己。”眼泪落在他袖子被挽起的手臂上,玻璃杯摔落在地面上,乳白色的牛奶从他们的脚下流开去。
乔忍整个人都软下去,脚不着力,程惜成了她唯一的支撑。她的声音轻得像漂浮在空中的幽灵,不带一点生气。
“我好难受,我想解脱。”
“知道吗?这些年我总是不得要领地活着、不合时宜地笑着,我很累。”
“救过我的人也会把我推进去,我再也不要被救回来了。”
这些话一句一句扎在他心上,程惜打横抱起她,绕过脚下的玻璃碎片。
他说:“我知道。可我还会救你。”
他抱着她在床上坐下,背靠着床头。房间里久久地没人说话。
乔忍睁着眼看着前方,如同看着一片虚空。
程惜把她的双手包在掌心里,修长白皙的手指完全盖住她的。
无能为力比任何一种失败都更能让人感到灰心丧意。
让她的脑袋靠在自己胸口心脏的位置,程惜的下巴抵在她头顶,声音沙哑着说:“乔乔,我会救你,再也不会把你推回去。你相信我吗?”
他知道她不会回答,心里的酸涩与后悔翻涌而来。
“你不能不相信我,在我已经离不开你时。”
程惜抱着这样脆弱、没有一丝生气的乔忍,两人坐在床上,一个红着眼圈,一个无声流泪。
一个半疯,一个陪傻。
静默无言,坐到天亮。
作者有话要说: 美人们晚安。后天双更吧。
☆、贪心
1
伤你,推开你,说不认识你,给你希望又让你跌入绝望。
乔忍,我是不是这世上顶顶无情的坏人?要不要我重新改过?
可是我已经改过了,你却只永远记住了我坏的时候,是么?
世人常说最难买的莫过于后悔药,程惜不要后悔药,他只要乔乔活着,乔乔健康,乔乔快乐。
他愿意后悔一辈子。因为总有人要站出来自吞苦果。
夏日午后的光线很足,卧室里满是阳光的颜色。
程惜蜷着一条长腿坐在床边,另一条腿触着地面。他想伸手去碰一碰乔忍的睡颜,又害怕把浅眠的她惊醒。
从昨天晚上到今天上午十点多,他们一直没合眼,她不肯开口说话,他不知该说什么,两个人以互相折磨的方式僵持着,直到乔忍撑不住睡了过去,这场疲累的僵局才被打破。
他知道她的情况一点都不乐观,自己唯一能做的事就是看着她,不让她往更深处跌下去。
小张已经在门外站了十几分钟了,这时候本不该来打扰先生,但是事情紧急,不能再拖下去了。
小张刚抬手敲了两下房门,程惜就从里面出来了,修长食指竖在唇间,示意他不要吵。
先生蹙着眉,脸色也很冷。小张知道自己冒失了,嘴边的话立刻咽回去,跟着他走到书房才急忙开口道:“先生,证监会高层要求调查基金会,他们要你现在就过去。”
“知道了。”
先生的口吻怎么这么平静闲适?小张以为,这算得上是大事了呀!
程惜从书架上抽出几本素描本,揽在臂弯处。邪邪一笑,边下楼边对小张说:“ 不要太认真,他们玩不起的。”
“先生是说……证监会……玩不起?”小张知道先生素来谦狂,计谋城府又深,但是这次也太狂狷了吧?那好歹也是证监会啊……
“我说的是王家父子。”
小张站在楼梯上想了一会儿,反应过来后恍然大悟,脚步匆匆地下楼去。
程惜正在客厅给容姨交代事情,“……要是我醒来时我还没回来,就把这几本素描本交给她,打发时间。千万不要让她离开家门。”
小张跟着他走到门边,又见他回转身叫住容姨,补充了一句:“找些补气血的食材,先问她想吃什么,再看情况加进食物里。”
昨晚握着她的手,握了许久也没捂热,大概是个易寒体质,脸色也少见会红润,很需要补气血。
车上,小张忍不住问:“先生,乔小姐还没醒呐?”
程惜没理他,靠在座位上,开始闭目养神。
这段时间,乔忍和他自己的事都让他忙得脚不沾地,身体的疲惫是其次,内心的紧绷才最容易击败人。
陈妆是今天上午从上海回来的,直接去了基金会。
程惜来到时,她把手头上的资料在第一时间交给了他。
一行三人往会长办公室走,陈妆问他:“少爷,这些证监会的人是怎么回事?”
“没什么,估计是王氏集团那边没死心,太想拉人下水。”
程惜扣着袖口的钮扣,垂下的碎发遮住眉眼间的风华。
2
从基金会出来,程惜揉着眉心上了车,陈妆看他面有倦容,原本很多要说的话都没说出口,只斟酌着问了句:“少爷,我听说你把乔乔接回来与你一起住了?”
他“嗯”了一声,双手枕在脑后,靠着车座假寐。
陈妆与小张对视了一眼,车内一片沉默,车子在拥堵的广州交通要道中缓慢前行。
乔忍的事,陈妆听到的版本是这样的:帮少爷挡枪进了医院,听到少爷与别的女人订婚之后就不知所踪了,最后在一个小镇上的精神病院被少爷找到。
但陈妆不相信她仅仅因为少爷负了她就精神紊乱,陈妆了解的乔忍,没有这么弱、这么不堪一击。
其中波波折折的隐情,她的抑郁、她的梦魇、她想起的真相、她背负的过往,陈妆固然不得而知。
陈妆只知道,一个找少爷找了五年的人,用情之深可想而知。怎会说疯就疯了?
而如今的少爷如此疲惫,大概也是因为乔忍的病情的缘故,原本就精瘦的身量更加清减了。
进了宅子之后,程惜先问容姨,乔忍醒了没有;容姨说他走了没一会儿,乔小姐就醒了。
程惜没多说什么,径直上了楼。
陈妆看着他的身影,心里多少有点感慨,他从美国回来之后,把自己藏得太深,多难才能见到他对另一个人这般上心的样子啊。
“容姨,乔乔的状况很糟糕吗?我是说,会不会神志不清之类的?”陈妆试探着问。
“神志不清倒不会,就是有时会突然忘了自己在哪里,然后说要回家,”容姨小声说,“有时连先生是谁她也不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