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么漂亮的一双手啊。”
清脆的响声从程惜的指关节处传出,乔忍蹲下来拼命捂住嘴,泪如雨下,全身颤抖。
她感觉自己的心脏上也有一只鞋狠力踩着碾着。真他妈的疼。这辈子没这么疼过。
程惜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涨。场景一下子回到六年前的纽约街头,那时碾在他双手上面的,是皮鞋。
“你说,直接砍了会不会省事一点,程少爷?”领头混混俯身去看程惜的脸,狂戾地笑着说,“有人想要你的双手,只要你的双手。”
乔忍抓着手里的刀,全身的神经瞬间紧绷,双眼通红,露出狠绝之色。程惜紧紧盯着她的背影,手上的痛感钻心,却不及他的害怕强烈。
他怕她一妄动,不知藏在何处的、瞄准她胸口的狙击手就会射出子弹。
“不过,他说了,要先废掉你两只手,再砍下来。”
领头混混把脚从程惜那只残败、沾满污秽的手上抬下来,挪了一步,往他另一只手踩上去。
乔忍提着刀猛地站起来,回身朝那个混蛋冲过去。趴在地上的程惜瞬间把心提到嗓子眼——
“胡同里的人,都住手!胡同里的人,都住手!”声音从电子扩音器里传出,一伙混混早就熟悉北京市警察的腔调,立时四散而逃。
陈妆跟在十来个警察身后,从胡同口奔进来。
乔忍胸口的激光红点已经不见了,她提着刀站在那里,一时没反应过来,瞪大着通红的双眼看着地上的程惜,剧烈喘着气。
警车的声音这时才响起,与警察的追击叫喊声混合在一起,场面一片混乱。
“少爷!少爷!你、你怎样了?”陈妆扶起趴在地上面色惨白的程惜,见他嘴角还渗着血,顿时急得眼圈发红。
“去看看她。”程惜声音虚弱,撑着站直身,那只手垂下,血液倒流到手掌,噬心蛀骨的痛。
陈妆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是怔在那里满面泪痕的乔忍。她上前摇了摇她的肩膀,喊了她几句也没得到反应。
程惜极不安,走过去,用完好无伤的那只手搂住她的身体,拍着她的背说:“乔乔,别哭,我没事,我没事,你别哭,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吗?”
“哐当”一声,乔忍手中的长水果刀掉落在地。
双手抱紧他的腰身,她后怕得要命,眼泪流得更凶,哑着声哭着喊他:“程惜程惜……”
程惜松了一口气,他又何尝不是如她一般后怕呢?
怕她受了这样的刺激,又精神紊乱封闭自己。更怕刚刚那些狙击手中的任何一个发出一枪,那他……该怎么办?
2
那时,陈妆是因为在他们家里等了很久,一直不见他们回来,所以才给乔忍打了电话。
电话接通之后,那边只有沙沙声响,她刚想挂电话的时候,被里面传出的一阵极不对劲的叫声吓了一跳。
继续听了一下,陈妆便当机立断地报了警。
因为陈妆报的是程惜的名,因为程惜的特殊身份和势力,这一切才没算太迟。
随着警察在民政局周围的街区分头找时,她极力请求关掉警车的声响,就怕那些人狗急跳墙,在听见警车声音的时候直接把他们怎样。
乔忍没想到那通电话是陈妆打的,她只是想赌一把,却真的因此救了自己和他。
她自己只是颈部有一道外伤,不算深;而程惜,腹部有伤,唇角也乌青,最严重是左手手掌和五指。
医生帮他接手指骨的时候,乔忍站在外面一直哭,一直哭,她忍不住,就是想哭。
上次听许易钦说起他跟程惜相识的缘故,那时,程惜被堂口组织的人堵在纽约街头群殴,他的十指,曾不同程度地断过,足足有半年时间,双手等同于废了。
即便是后来慢慢恢复回去,他的双手也使不出太大力气,更无法持久用力。所以才常常颤抖,所以才再也画不出一幅完整的画,所以枪法才倒退一大截,甚至端不起重枪。
那现在呢?会彻底废掉吗?乔忍站在手术室外的时候,一直在想这个问题,也想到他那些叫人难受至极的过往,所以她泣不成声。
3
下午,从医院出来,乔忍觉得阳光特别好,即使是夏日午后的毒太阳。
因为医生说,只要这一个月内不用左手,基本上就可以恢复到之前的程度。乔忍想着,大概是那个变态混混穿的是帆布鞋,鞋底是软胶的缘故,所以才没有比六年前更严重。
车上,她抱着程惜的手臂,问:“你是不是一早知道他们会对你做什么,所以不让我看你?”
“嗯,很明显,是个人都一早知道。”程惜轻笑,扯到嘴角的伤,又憋回去。
“哪里明显?我到现在都还想不通整件事,就好像有人预谋好了一样,你、你有仇家啊?”
程惜抬眸看向她,“你怕?再怕你也嫁给我了,就在被我的仇家挟持之前的一小时左右,你已经是我的人了。”
“哦。”
她又说:“哎不对,我从来没发现你随身带枪的啊。”
“一直带着,”他笑着说,“仇家多,拿来防身。”
乔忍想起什么,从那个被警察从混混手里追回的包包中掏出两人的结婚证,举在他面前说,“要不是想着这包里面有它,我就不会去追那个小贼了。”
她低下头,语气多少有些愧疚,“那样,就不会有后来的事了。”
“傻!”程惜抬手揉她头发,“他们有备而来,不是这一次,也会是下一次,跟你有什么关系?”
“那……你知道是谁啊?”乔忍了解到的,那个堂口组织都被瓦解了呀。王家也倒了。
那他,还有什么仇家?
程惜半眯了双眼,“目前还不确定,但对方一定足够了解我。”
知道他的行踪,知道他喜欢画画,更知道他的软肋是她,甚至算准了他的一切选择和反应。躲在暗处的那个人或说那些人,到底是什么人?
程惜猜过很多人,一一排除,剩下个王安梓。
但连他自己也不相信,一个拒捕的全国通缉犯,身无分文,更无任何势力权力,怎么埋得下这么长一条线?
这个人一定就潜伏在他身边,知道他的一切动向。
晚上在家,乔忍在浴室冲凉的时候,程惜去阳台间打了个电话。
信号那端,是活在计算机世界里的男人,是程惜在大学认识的第一个同学,也是曾帮他改写身份、抹掉一切履历的黑客高手,吴文。
这时代,只要有信息的传递,只要用过通讯设备,便能查出蛛丝马迹,追踪到信息源。
敌暗我明,绝非良势。
4
“如果我能早一点找到你就好了。”
乔忍坐在他的书桌上,两手撑在身侧的桌面,中长睡裙下的两条细白小腿垂下来,晃来晃去。
“有什么好?”程惜一手触着笔记本电脑的触摸板,修长手指弧度优雅地移动着。
他的双眼盯着电脑屏幕,乔忍的双眼盯着他的手指。
“你在美国那时候一定不好过。”她垂下头,无尽沮丧。
程惜抬眸看了她一眼,继续看屏幕上的数据曲线,口吻平静,内心微动。
他说:“如果那时候你在,我可能更不好过。”
“为什么?”乔忍歪头去看他的脸,“虽然我可能帮不上什么忙,但陪着你,总归是好的呀。”
程惜轻笑,没说什么。
就在乔忍以为这就是他高深莫测的回答时,听见他说了一句——
“乔乔,我一无所有、身陷囹圄的时候,不会轻易爱上你。”
她神情一顿,呼吸也滞住。
程惜把右手从电脑触摸板上移开,覆在她的手背上,望着她,眼眸平静。
好一会儿,乔忍反手握住他的手,与他对视,说:“我们正好相反。”
——我只有在失去一切、身在深渊的时候,才会轻易爱上你。
程惜笑了,“我知道。”
正因为彼此相反,才可以完美互补。
他习惯拥有一切之后再去爱人,她则需要通过爱人来使自己拥有一切。
他以拯救者的姿态出现,她以求助者的姿态出现。
他高傲狂妄,她单薄敏感。
人与人之间,天生就在寻找互补的双方。有的人完美契合,有的人遗憾终生。这是各自的命数。
磨合而来的感情,包含了很多情感,唯独没有爱情。
真正的爱情,大概是——你是什么样的人,就注定适合与某种类型的人在一起。不是这种类型的人,无论如何也无法与你产生爱情。
不要有迁就,不要有磨合,不要走向世人以为的本该如此。
我们讲相遇,我们讲寻找,我们讲一切认定你之后的偏执。
只有你一个人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只有你自己能找到并坚持下去。
5
开庭前一天晚上,程惜靠着床头看陈妆交给他的资料证据。
乔忍早就躺下了,可是睡不着,在床上滚来滚去。
因为她的滚动,整张床都在小弧度地动,程惜叹气,放下手里的资料,一手把她拎起来,放在自己身前圈住,然后拿起资料继续看。
他问:“你很焦躁?”
乔忍的头靠在他胸膛处,掰着自己的手指说:“特别焦躁。”
她仰头去看他的侧脸,眼巴巴地请求了一句:“明天我能去吗?”
“不能。”
一口回绝,不留余地。
乔忍蹭着他的衣服,又问:“那我能在法院外等你吗?”
“不能。”
干脆利落,没得商量。
她不死心,揪着他衣袖轻轻摇,放软了声音喊他名字:“程惜……程惜……程惜……”没完没了。
“别闹,少撒娇。”
程惜抬高手臂,不让她揪,补了一句,“手痛,不方便。”
垂眸意味深长地看她一眼,再补一句:“你知道的,我惯用左手。”
乔忍愣了一下,反应过来时简直要把脸都烧红。
她缩回脖子,小声指责:“你想哪儿去了……”
“你现在想到哪,我就想到了哪。”
乔忍:“………”
就知道每次都说不过他,她干脆滑下去,像一条小鱼一样钻进被窝里。
程惜轻声笑着,把乔忍捞起来,让她的脑袋枕着他的腿。
他轻轻捏着她的脸颊说:“在家等着,事情完了我就回来。嗯?”
乔忍点头,两手抓住他的手指,放在胸口处,心绪转到上回她精神紊乱时要他画画的那件事。
“我……上次,忘了你不能——”
想了想,她改口道:“我把小画册上的人物素描都照着画下来了。唔……还加了你现在的样子,明天给你看,好不好?”
程惜怔了一下,然后唇角漾开浅笑,他说:“好。”
不能画了,也没什么,我有你呢。
两人之间静默了一阵,程惜神思游离着,再回过神来,低头去看腿上的某人时,发现她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呼吸均匀,深浅有致,两手还抓着他的手指贴在胸口。
程惜的目光移到她脖颈上的那道刀痕,伤口不深,已经愈合得差不得了。
但那伙混混背后的指使人,始终让他不安。
乔忍,跟我在一起,你总是受伤。以后再也不会了,我保证。
6
程利来当年入狱,是因为被中央裁定为勾结黑道进行大宗古董走私,贪污腐败,严重违反党规党纪。
可事实真相,是他应中央要求,用自己在黑道上的势力协助打击猖狂的堂口组织。
狡兔死,走狗烹——这自古就很正常。
但当年的程家,因着程利来的谨慎和激流勇退,明明本可以自保到底的。却被自己的人从背后插了一刀。
王家父子将致命的文件证据交给了政府的人,让他们抓住了把柄,便有了后来被革除党籍、哐当入狱的变故。
事发当时的紧急关头,在广州读高三的程惜被父亲仓促送到美国,程利来给他的账户转移了一笔够他衣食无忧一辈子的资金。
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时黑焰堂的堂主是被程利来设计抓住的,组织也遭到了严重瓦解。他们趁程利来入狱的时候,绑架了他的妻子,程惜的母亲。
程利来在听到妻子死讯之后的第二天,便在狱中自尽了。这件案子成了无头冤案。直到今天被程家少爷翻出来申请重审。
法庭上,律师陈述,传证人,证据陈列……上下两场,直到下午四点多,检查院院长宣读结果。
乔忍吃过午饭之后就去了书房,她心里很紧张,时间过了越久她就越紧张。
想找本书来看看,平静一下心绪。
程惜的书房里,除了那张仿照着办公桌制作的书桌,剩下的就是那三排大书架,它们把书房空间割成了三块。
书架、窗棂、地板、天花板,全是纯木制,人往这里一站,心中就静谧不少。
高中时,乔忍就知道程惜喜欢读西方的文学作品,但她没想到,他看的居然是原文原著版本。尤其那些希腊文字,歪歪扭扭的,她一个都看不懂。
难道,他就会这么多种语言呐?
乔忍莫名地自卑了,失落了。自卑失落之后,又仿佛自己占了多大便宜一般窃喜起来。
某人说得对,他是块宝,收获颇丰的人,是她才对。
抽了本木心的《温莎墓园日记》,乔忍边想着他们的年少,边席地盘腿坐下,翻开书漫无目的地看着。
央视新闻报道了今天关于前商务部部长程利来涉黑贪污一案重审的结果。
事情的真相被一定程度地还原,当然,遮盖了一些利益相关的东西。
虽然如此,但这结果已经达到了程惜的预期。他脱下西装外套挽在臂弯处,只着一件浅咖色衬衫,搭着黑色西装裤。面色淡然地从法院走出来。
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不到真正了结的那一刻,你不会发现自己已经有多累。
程惜疲惫至极,陈妆和小张在法院外帮他挡着各路新闻媒体的记者,他上了车,想起家里那个人,心里渐渐地回了暖。
人需要让自己有一个可以牵挂的东西,可以是一个人,可以是一个梦想,可以是一个地方。否则,生命的空虚感本质会把人淹没吞噬。
程惜找到了乔忍这个牵挂,这个充实他人生的人。
7
“容姨,她出去了吗?”程惜从客房里走出来。
他回来没见到她迎上来,卧室、书房、影碟房、阳台、客房都没身影。
“乔小姐不是在书房吗?”容姨系着围裙站在厨房门口说,“午饭后就进去啦,一直没见她出来。”
程惜再去书房看了一遍,还是空荡荡的没人,刚想转身关上门时,听见了书页翻动的声音。
绕了一圈书架,在靠窗处的那排,看见了盘腿坐在地上的乔忍。
程惜挑了挑眉,走过去俯身瞧她。
好功力,居然坐在地上、头靠着书架就睡着了,手上的书早就不知道被风翻到了哪一页。
程惜在她身旁坐下,屈起一腿,另一条长腿平伸在地板上。
他轻轻抽出乔忍手里的那本书,《温莎墓园日记》,是在美国养病那时看的了。上面还有他自己零散的批注,歪歪扭扭的字迹——因为那时手还没完全恢复。
人的身前过往,最是不好说。
其实每个人的记忆都是定量的,只是,自己想起来时却是没有尽头的。
他在美国那几年,几乎是完全忘记了乔忍这个人的。脑海中偶尔想起,也只是年少时候的一抹背景色。
未曾料到,她还一直记着他。
程惜一手放在屈起的膝盖上撑着头,歪过脑袋,静静瞧她的脸庞,心里面慢慢悠悠、散散落落地想着许多东西。
风从窗口吹进来,大概猛了一些,把她披在肩前的长发吹起来,贴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