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尉似乎毫无障碍地就跟他们混熟了。明明作为唯一佩戴帝国军衔的人,她应该是被盯得最紧的一个。而且一开始她只会说几个词:“是”;“不”和“(绝对不能跟拿武器的人说这个词)”。
为了融入群众,伊琳也曾参与过他们的牌局。
哦,她怎么能克制住自己不去取胜呢。不出三局,她已经用四芒星赢走了士兵们剩下所有的麦酒和烟草,两三只手表,甚至还有一枚勋章。要不是她对自己人手下留情,缪勒森中尉手上的指环恐怕一枚也保不住。
最后那群胆小鬼居然发起表决要求把这个瘦弱的聪明“小子”踢出局。联邦的民主精神真是派上了好用场,嗯?
不过伊琳并没有什么损失,她已经观察够了这些人。
“我决定把这些垃圾战利品交给缪勒森中尉处理。千万别给他们轻轻松松赢回去了,长官。”伊琳拍了拍同伴的肩,站身起来。中尉抬头看她,似乎还处在震惊当中。伊琳冲她无辜一笑,翩翩地走开了。她只给自己留下了那枚勋章。
“不敬者,”查德说,气呼呼地看着那些东倒西歪哇啦乱叫的士兵。他蹲在空地中间,升起火焰烧一锅胡萝卜洋葱汤,一不留神差点让火苗蹿得太高烧掉眉毛。
他是三一学会派来的两人里会用法术的那个,你绝对想不到他同样也是摩拉门斯的信徒。而且从小时候就是了,在他身上还没有表现出魔法初期表征的时候。
他常夸口说三一学会破例允许他作为教徒修习魔法是因为他的天资极高,但没什么人相信。如果你亲眼目睹过他尝试清理自己长袍上沾染的泥,却把那件深灰的袍子整个搞成了泥一样的屎黄色的话,你也会觉得学会就是为了在这样的情况下有可用之人才会破这个例的。
同是一个组织里出来的,研究员卡沃先生却是个低调的人,从不夸夸其谈。他不是天生的魔法师,却拥有两枚三一学会的制式指环,平常的法术难不倒他。他的领域是研究魔法试剂,同时喜欢泡茶。但是在骑兵连上尉喝了一杯他的茶导致舌头失去知觉三天后,就再也没人敢靠近“毒剂师”的茶壶了。
卡沃先生有些忧郁,喝茶喝得更多了。其他人不得不让马背负更多的饮用水。每隔一段时间,即使他们在骑马沿河岸赶路的途中,他也会想方设法要求停下来休息,好让他有时间烧点热水。
伊琳总算是亲身体会到了为什么人们总说魔法师都是些怪人。缪勒森中尉则一脸“你才知道”的表情耸了耸肩。
进入埃斯德河上游谷地之后,路途又艰难了不少。一部分时候他们不得不拉长队伍,沿着陡峭山壁上的小径前行。在最危险的地方,向导会要求他们把绳子拴在腰上,将每一个人连结起来,免得有人失足踏空。
为了避免暴露身份,伊琳自从队伍进了森林就再没洗过澡。她觉得自己闻起来像某种干酪,往荒野上一躺就可以轻易招引来老鼠和食腐动物。
第十天,他们终于翻过山,在一处背风而平缓的林地间休息。
伊琳翻身下马,习惯性地把缰绳扔给离她最近的一个士兵。他一愣,伊琳也一愣。
“有只苍蝇在你旁边乱飞。帮你赶跑了。”她迅速把缰绳从对方手里收回来,“不客气。”
士兵木讷地点点头,走了。
伊琳松了口气,牵马走到一颗小树旁栓好,一转身却差点撞到身后的人。
“噢,小心些,”那人伸手扶住她的手肘,“别让自己受伤了。”
埃尔文·丹斯基上士。作为一个士兵来讲,他实在太油滑了些,特别是嘴唇上的那撇胡须。伊琳不太喜欢他。这个人让她想起自己身上令人讨厌的部分。
丹斯基眨着眼睛冲她笑,靠近了些,手仍没有放开,还微微捏了捏她的胳膊。
伊琳冒起一阵鸡皮疙瘩,刷地抽回手退开几步远。
“谢谢你,先生。我还有事要做,告——”
“唉,我惹你讨厌了吗?厄尼斯?”他不屈不挠地走上来,又想去拉她的手,“这一路对你来讲都太辛苦了。我只是在关心你。”
“厄尼斯,”手里提着两只铁罐子的缪勒森中尉忽然出现,抓住伊琳的胳膊就走,“今天轮到咱们去找水啦。想吃饭就动作快些,别偷懒。”
“你护不了他一辈子的,中尉!”丹斯基有些气急败坏。
缪勒森中尉回头对他咧嘴一笑:“滚远点儿,上士。”
“又欠了你一次人情,中尉。”一直走到远离营地的地方,伊琳才再次开口。
“职责所在,殿下。看起来这位丹斯基上士的兴趣有些广泛,小心些。”
“我还以为扮成男人就能免掉这些麻烦事。”伊琳阴沉地哼一声。
“麻烦,但是并不稀奇。军队里有这样的人不奇怪,我就认识一些。”缪勒森中尉无所谓地说,“有的是天生的,有的是受不了寂寞。你知道,都是些年轻力壮的小伙子们。我见过的海员里也不少。有的远航船上还会养羊……”
“好的,行了,这就够了,”伊琳果断提高声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我们找水。”
这个方向上的确有一条小溪,缪勒森中尉循着水的味道很快发现了它。但在伊琳刚刚能听见跳跃的水声时,中尉忽然把她拦住了,拉她躲到一丛灌木后边。
“有猎物。”中尉一边示意伊琳安静一边压低声音说,指了指林子外的某个方向。于是伊琳小心地探出头朝那里望去。
时近黄昏,夕阳穿过水边稀疏的林木落在溪流上。几头野山羊从林中出现了,小心翼翼地聚到溪边饮水。为首的大角公羊走在最后,一直昂着头。
“运气不错,咱们在下风向。”中尉说,“我打算给晚餐带点肉回去,殿下,您没意见吧?”
“上吧,中尉。我对莫特诺的黑面包夹熏咸肉意见更大些。”
但缪勒森中尉只带了一把短步木仓,她不得不潜伏得离猎物更近一些再。伊琳看着她俯下身,长筒马靴悄无声息地踏过覆满落叶的林地,一点一点靠近那一小群晚餐肉。她闪到一棵云杉树后,蹲下身,手肘支在膝盖上,借着阴影的掩护举起木仓瞄准。
猎人和猎物之间仍有一段距离。如果一次打不中,羊群就会被惊散。因此她全神贯注,等待最好的时机。
除了放哨的公羊时不时警惕地环视四周,其他的山羊们都安静地低着头舔舐小溪,完全没有意识到不远处有一支木仓管已经对准了它们。每一秒钟都被拉伸得无限漫长。伊琳可以听见每一滴水撞击卵石的声音。
最终大角公羊叫了一声,喝足了水的羊群开始从溪边撤退。这是蹲守的猎人最后的机会。 缪勒森中尉随时都可能——
营地的方向传来一声惨叫。
山羊群分毫未损地钻逃进了溪对面的林子里。但是蹲守的两人已经不在意了。她们从藏身的地方蹦起来,对视一眼。
“营地的方向,”缪勒森中尉说,大步往回走,“出事了。”
伊琳跟着她一同跑起来。再没有其他的声响,树林间寂静得可怕。
很快她们就回到了营地外围。缪勒森中尉拦下伊琳,让她背靠着一棵结实的橡树,把木仓塞到她手里。
“会用吗?”她很快地问。
“学过。”公主比出一个没问题的手势。
中尉点点头:“有任何不对劲就扣扳机。”然后她从黑鞘中拔出单手剑,独自一人冲了进去。
“科勒!卡沃先生!”中尉喊道,在空旷的营地中四下奔跑,“发生什么事情了?喂!查德!上尉!有人吗?”
没有人回答她,只有归巢的鸟儿在枝叶间啁啾。
在她们离开的片刻里,整个营地的人马都消失了。
复得
伊琳长吸几口气,试图让狂跳的心脏平静下来。
营地里没有打斗的痕迹,也没有血迹。在空地上已经支好了三顶行军帐篷,还有一顶歪歪斜斜地瘫倒在地。卡沃先生的黄铜茶壶还挂在火堆上,壶口往外冒着悠闲的白色水汽。一块油纸垫着的硬面包放在火边,刚被切开了一半。
看样子整支队伍不像是受到胁迫或是在仓皇间逃离此地,但她们又真真切切听到了一声惨叫。
他们去了哪里,还是被谁带走了?是什么东西使他们在顷刻间从营地消失,就连可以使用魔法的人也来不及留下一点标记?
缪勒森中尉紧皱着眉站在营地中间。忽然她扬起头嗅了嗅空气,回头对伊琳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放轻脚步走到一顶帐篷前。
伊琳也发觉帐篷里似乎有些许动静。脚步声,粗重的呼吸声。她抓紧了木仓。
缪勒森中尉小心地伸手用剑从下边撩开门帐。
就在这时那个巨大的黑影一跃而出,挥爪将她手里的剑打飞到空中。她及时侧身跳开才没有被敌人扑住。
棕熊像小山一样壮硕,毛发粗厚虬结。它人立起来,怒吼一声,隆隆地继续朝她扑过去。
伊琳没有迟疑,抬起早已填充好弹药的短步木仓对准熊的头部扣下扳机。木仓口喷射出火光和硝烟,后坐力使她重重撞在树干上。她跌坐在地,背部的疼痛让她忍不住嘶声抽气。
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打中目标,但熊痛叫一声,动作迟缓下来。此时骑士已经抓住了从空中落下的剑,回身上前猛力一刺,把长剑送进了熊的胸膛。
当伊琳回过神来时,她发现缪勒森中尉正站在面前,上半身被熊血淋透了。
“没有找到其他人。”中尉拉她站起来。
“说点我不知道的事。”
“那头大家伙是塔奎人驯服的,脖子上系了绳子。我猜它是贪吃干粮躲在帐篷里,结果给忘在这儿了。”
“塔奎人。”伊琳重复道。
她们对视一眼,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所有关于龙的传说都以塔奎人的故事开头。正是高山中的塔奎族人在庇加尔峰顶发现了第一颗神赐之卵。为其斗争上百年后,统一部落的胜利者召来十三个巫师,孵化出了世间的第一条龙。他们的后裔对龙近乎痴狂的敬畏与迷恋一直延续至今。
而假如真的是塔奎人发现了这支深入谷地讨伐红龙的远征队……
“接下来我们该怎么办,殿下?”缪勒森中尉问。
伊琳看着她,很清楚她的意思。袭击者也许还没有走远,但袭击者的方向未知,力量未知,目的未知。若要调查,不可能不花费时间,不可能不跟对方起一些摩擦。放在平常这只属于待解决的小争议,但是现在,她们两人都有更重要的目标。
主君和同伴,她会选择哪一个?
“你想要继续前进吗?”
缪勒森中尉将左手放在她的骑士佩剑上,过了很久才缓慢地说,“在找到公爵大人之前,我绝不会停下。”
不出所料。
“我明白了。那么接下来,”伊琳扬起眉毛,对她露出一个愉快的笑容,“我决定先洗澡。”
缪勒森中尉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您说什么?”
伊琳已经再一次朝刚才那条小溪的方向走去。她走得很急。天哪,哪怕再多忍受一秒这种气味,她也会从此对奶酪制品产生心理阴影的。
眼下唯一的好消息是,没有碍事的联邦士兵,‘厄尼斯·威兰’就没必要存在了。
晚夏的热气沉淀下来,西方山顶上斜射下最后一缕夕阳光辉。
伊琳终于得以将那身又脏又臭的男人衣服扒下来扔到一旁,解开头发,如同刚降生的婴儿般赤诚坦然,小心地踩着岸边滑腻的卵石迈进水里。水面映出她的红发,浓荫般深绿的眼睛,疲态之下仍不失典雅之色的脸庞,以及女性柔软的身体曲线。威特拉尼亚帝国的公主回来了。
溪水没过小腿时伊琳长长地叹一口气,想象也许只有待到自己的肉体沉眠于黑暗的土地中那一刻,才会再一次感受到如此一般的清凉安谧。
她走到更深处,弯下腰,把头发浸入水中。
缪勒森中尉仍然留在岸上。她捧了一把水洗掉手上和脸上的血污,然后找了块干燥的石头,一遍一遍地就着水细细打磨剑锋。
“你不洗洗吗?”伊琳用手指梳理着湿漉漉的头发。
“当然,但首先我得把剑磨好。”
伊琳不再说什么,弯下腰,将干净的溪水泼到身上。
岸上的骑士靠着一棵树坐下,又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油布擦拭剑身。擦好之后她提起单手剑噌一声收进黑色的皮鞘里,接着又小心地抽出腰间的另一把细长蓝鞘的佩剑。
伊琳好奇地从水中抬起头来。她第一次看见这把剑出鞘。
它的剑柄和护手上有鸢尾花与雄鹿的金属雕花。双刃的剑身细而薄,闪烁着冷冽的光,靠近护手的地方用古体刻写着FIDES MAGNA*的铭文。
这是“信仰”与“救赎”两把佩剑中的长剑“信仰”,三百年来第一位由雾海公爵授予的白刃骑士团首席骑士的佩剑。
骑士将剑置于膝上,手指掠过剑身。她的眼神变得黯淡下去,充满了焦虑和不安。接着她又抬起右手,直直地盯着中指上的白银狼首指环。狼口中衔着一大块瞳角石,也回望着她。
“殿下,我得和您谈谈,”中尉忽然对伊琳说,仿佛刚做出一个生死攸关的决定。
“我在听。”
“时间很紧迫。不论是剑还是指环,我都感觉不到卢卡的魔法力了。”她说得很快,甚至不再纠正自己的称呼,“您知道,仅仅以我们两人的力量,再往下的路途会很艰难。我会走下去,我非找到公爵大人不可。但我……我恐怕自己无法保证您的安全。”
人们这么说的时候,一般有三种意思:不希望你死,不希望你变成一个累赘,以及不希望你变成一个死累赘。
“你要同时违抗两个人的命令?”公主歪了歪头。
“不,我……”
“我的决心同你一样坚定。我要到那条龙的巢穴里去,”伊琳说,语调平稳,“不惜一切代价。我的安全是最后要担心的事。”
“可是……”
“缪勒森中尉,把你的斗篷借给我。”公主从溪水中站起来,朝骑士伸出手。
中尉担忧地望着她,最终还是抓起自己被血染透了的羊毛斗篷走进溪水里,披在她的肩上。
伊琳裹好斗篷,回头朝这位可靠的同伴露出笑容。
“你真的以为,你的公主会在没有万全准备的情况下前去讨伐魔龙?”
伊琳拍了两下手,手指放进嘴里,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
林子里忽然万籁无声。缪勒森中尉绷直脊背,下意识地握住了剑柄,同时飞快地扫视四周。
“别担心,中尉,”伊琳安慰她,迈开光洁而修长的腿走向岸边,“这些是我的人。”
树林幽暗的阴影间升起几个黑色的人影,就好像是忽然从地面破土而出的近似人形的植物。不过这样的秘密精英队伍只有在古老帝国的土地上,只有在允许魔法存在的土地上,才有可能生长得出来。
那些罩着暗灰色长斗篷的影子朝岸边靠拢过来,足有十多个人。
伊琳朝为首的人伸出手。在缪勒森中尉难以置信的目光里,为首者单膝跪下,在公主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公主殿下。”来者说,他的声音沙哑而苍老,“帝国法理灵术学会法监部下属第三执行队在此为您效劳。”
缪勒森中尉像被闪电劈中了。
“殿下,您……”她瞪大了那双浅色的眼睛,看起来震惊而迷惑,“……您把第三执行队派遣到莫特诺境内来了!?”
扫帚
伊琳重新换上用魔法清理干净了的衣服,从灌木丛中走出来时,维洛·缪勒森中尉正指着右手食指上的白萤石指环对她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