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同意了。
天很黑,出村什么也看不见。我们凭着感觉走着。
三秀说:“这条路已经拓宽了,上面铺着石子,说来年要铺成柏油路,一直修到栓马镇。”
我说:“要是修好了,你会姥姥家就方便了。”
三秀没回答我,又埋着头走路。我知道三秀心里难受,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三秀,我给你讲个笑话吧。”我想三秀开心,她这样我很难受。
三秀点了点头,踢了一脚路上的石子。
我说:“有一个病人到医院做腹部手术,手术很顺利。病人肚子缝完线后,医生开始清点工具,发现少了一个镊子。主刀医生一拍脑门说,忘在病人肚子里了。于是医生又把病人肚子线拆开,把镊子取了出来。继续清点工具,又少了一把钳子,还是落在病人肚子里了。只有又拆线取,当把钳子取出重新缝线时病人说话了,医生给俺肚子安个拉链吧,到时取东西方便。”
三秀长长的舒了一气,算是笑了:“快到了吧?”
“沙河吗?快了。”我回答。
我们摸索着上了河上的拱桥,坐在栏杆上。还是没有风,四周静悄悄地,三秀说:“好多年没见皮贤了,冬瓜哥,你说他会死了吗?”
我摇了摇头说:“如果他还在的话,是不会离开沙河的。”
皮贤爱沙河,和我爱沙河是一样的,这条清清地河,静静地流淌着,仿佛在流淌着我的梦想,走了就不再回来。
三秀说:“冬瓜哥,还记得在我家门口说的一句话吗?”
我楞了楞,问:“哪句话?”
三秀低着头,手把头发揽到胸前说:“那天我们从沙河回来,你送我回家说的。”
我想起来了,脸开始发烫,不知说啥好。三秀把头埋的更低了,轻轻地说:“你现在还这样想吗?”
我有点慌了,忙说:“那时我不懂事,你不要生气。”
三秀抬起头,看着我说:“不怪你,我压根就没生气。”
突然,三秀一下子靠在我身上,我闻到了她身上的香气,心旷神怡,又不知所措。三秀就这样静静地靠在我身上,我感觉到她身体在颤抖。我闭上眼睛,听到心跳的很急促,一直震到耳根。
三秀轻轻地说:“你为啥不亲我?”
我心跳的更厉害了,手心已经出汗。我缓缓低下头,停了一下,轻轻的挨了一下三秀的额头。猛然,三秀搂着我的头,感觉到三秀冰凉嘴唇,我几乎要窒息,也紧紧的抱住三秀,她的嘴唇由冰凉变得温暖,变得湿润而柔软。三秀的泪水顺着脸颊流到我的嘴里,咸咸的、涩涩的,我们相拥着,被黑夜所包围。
三秀松开了我,手搭在我肩上,我看见她的眼眸在说话,象风一样温柔,象小草一样使人依恋。
三秀咽声说:“冬瓜哥,过几天我就是别人的人了,感谢老天,让我在这里结束了我的梦。”
说完,三秀推开我,跑下拱桥,跑在黑夜里,我的心随着三秀的脚步声跳着,久久无法平静。
三秀出嫁那天,我还没走,木然的坐在屋里,喜庆的气氛让我伤心。我坐不住,就出去走走。秋风瑟瑟,再倔强的树叶也被吹了下来,踏着满是枯叶的小路,来到供销社前的大柳树下面,柳枝光秃秃的,象一根根发丝在风中舞动着。远处仍然听得到喜庆的锣鼓声。
供销社西边墙头有一群绵羊,放牧的人站在羊群前面点烟,这人深深的吸了一口,快乐的吐出一团烟雾,把鞭子甩的很响,羊群惊慌地拥挤着跟着他走了。羊群走后,露出一个人靠着墙头躺着。我走近一看,认出他是皮贤。他头发还是很长,和胡须连在一起,把脸挡的严实,衣服很破,也很脏,一只脚穿着鞋,一只没有穿。我鼻子酸酸的,喊了声皮贤,走到他身边蹲下来。
皮贤的胡须动了动,证明答应了。我伸手撩开他额上的头发,露出两只惊恐而浑浊的眼睛。
“皮贤,认得我吗?”我从他眼睛里知道他已经不认得我了,心里很难受,说:“我是冬瓜啊,你不记得了?”
皮贤还是惊恐的看着我,抓起身边乱七八糟的包裹,蜷起腿,缩成一团。我飞快地往家里跑,眼睛里有泪水要出来,我控制着,控制着。
我从家里拿了两块大饼,跑回供销社,把大饼递给皮贤。皮贤接过去就狠狠咬了一口,他已经没有牙齿了,怎么咬也咬不下来。我看他身边有个破碗,拿着到供销社里讨了碗水,把大饼撕开给泡了。皮贤很快就吃完了。我再也控制不住了,眼泪淌了出来。
“皮贤啊,三秀结婚了,就是今天。”我好象有很多话要跟皮贤说,“我到沙河找你,你都没在,这些年都怎么过的?”
皮贤不再恐惧,“嘿嘿”的笑着,我不知他听懂我的话没有。
天慢慢黑了下来,远处的锣鼓声已经没有了,风肆无忌惮地吹着,皮贤单薄的破衣服耐不住这风的侵袭,身子蜷的更紧。我又回到家里,跟娘说:“家里那件破棉大衣还在吗?”
娘问:“你找它干吗?”
我回答:“皮贤回来了,我想给他穿。”
娘狠狠地说:“不给他穿,扔了也不给他。”
我有点生气了,说:“皮贤这么惹人恨吗?看样子他是熬不过这个冬天了。”
娘叹了口气,打开柜子边找边叨咕:“他偷了我们那么多鸡,就你心好,还给他衣服穿。”
我拿着棉大衣出来想,人的恨怎么有这么大,这么长久,可以泯灭对生命的尊重。
第二天一早,我拿着两块大饼到供销社,看见有几个人站在西墙头说着什么。走近一看,皮贤已经死了,身子靠在墙上,头歪着,露出了安详的面孔,身上盖着棉大衣,腿伸的很直,手里捏着一张照片,一张皱得模糊的照片,我把它拿在手里,照片上模糊的人影,两根长长的辫子搭在胸前。
我把照片放进皮贤的衣兜里。村长来了,找了几个人把皮贤从我身旁抬走了。
我回到学校,肖光锐问我家里出啥事了,我跟他说了。肖光锐长长的叹了口气,无言的拍了拍我的肩头。
云朵里的鱼 (8)
八
我毕业就留在省城,分在省农科院下属的一家农业科技推广公司。暑假也没回家。香港即将回归,城里到处是彩旗、标语,香港回归那天晚上,走在街上,到处都是人,我就跟在人群里。也不知过了多久,人渐渐少了起来,街上一片狼籍,我一个人又转悠了半天才回去。香港回归后一个月去单位报到,接待我的是一个戴着眼镜的中年妇女,她让我填了七、八张表格,又让我拿这表格到各个部门签字。这公司人倒不多,部门却不少,等把字签完,腿已经发涨、发酸。中年妇女跟我说到三楼和主管人事的一个蒋副总经理见面,看他有什么安排。
我又匆匆跑上三楼,找到了这个副总经理。他看起来大约有四十多岁,个子很高,很瘦,脸很长,颧骨很高,眼睛深深凹下去,鼻子尖有个钩,我从相书上知道这种人比较狡猾,心眼也不好,有点紧张。我敲了门,蒋副总经理仔细看了看我问:“有什么事吗?”
我咽了口唾沫,走到他办公桌前自我介绍一番,蒋副总经理点了点头,示意要我坐下。
“我代表公司欢迎你,新鲜血液嘛。”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你可能知道些公司的性质,就是为农科院服务,把农业科技成果转化成产品,转化为生产力。”
蒋副总经理举起细长的手,在空中做了一个优美的姿势,说:“虽然我们人不多,但作用很大,全省的农业科技的推广都在我们这块,责任很大哟。”
我听了这句话,把身子调整了一下,仿佛担子真的落在我身上一样。
蒋副总经理接着说:“我们国家是个农业大国,我们省又是个农业大省,农业就显得非常重要。现在国家又提出让农民增收,怎么办?”
蒋副总经理摊开双手,凹下去的眼睛看着我,仿佛要我给他答案。我动了动嘴唇,不知怎么说。
蒋副总经理看见我这个样子,露出微笑,接着说:“要提高农业的科技含量啊,科技含量提高了,农民就能增收,农业才有希望嘛。”
我不住点头,手脚开始出汗了,蒋副总经理站起来隔着办公桌拍了拍我肩膀说:“年轻人,担子很重的,前途也是大有希望的哟。”
我临走的时候,蒋副总经理跟我说在我没来前,已经把工作安排了,叫我到推广部找蔺部长。
推广部在二楼,我又蹬蹬下楼,找到部长办公室,蔺部长又教育了我半天,把我带进一个大办公室,里面有四个人,在说这什么,气氛很活跃。
蔺部长叫大家安静,说:“今天我们来了新同志,大家要对他多关心。”
蔺部长接着向我介绍了办公室里的几个人。我来报到前,一个同学告诉我,到单位除有职务的称呼他职务,没有的一律叫老师,即便比你早来一天,也要叫老师。
四个人中有三个男的一个女的,看起来岁数较大的姓石,头顶秃了一块,但四周的头发很茂盛,他很在意那块秃顶,把四周的头发都往中间梳,但四周的头发总不听话,一会就掉下来了,石老师就养成一个习惯,有事没事都会摸摸头顶,用五指梳子梳梳头。一个姓齐,有三十几岁,长的特别白,很胖,典型的满月脸,水牛腰,一笑,脸上的肉都堆在一起,显得很拥挤。姓李的年轻些,最多三十出头,笑容始终挂在脸上,戴着眼镜,镜片很厚,侧看有很多纹路。女的姓文,可能也有三十岁的样子,化着很浓的装,嘴唇涂得红红的,人非常和气,忙着把门后的一张桌子收拾出来。蔺部长指着说:“小张以后就坐这里吧。”我挨个叫了老师,就坐下了。蔺部长刚出门又转回来问我:“你住的地方安排了吗?”
我摇了摇头,蔺部长说:“快去总务部,别下班了。”
总务部和推广部一层楼,进去后看见五六个人在聊天,屋里一股烟味。我看他们聊的专注,也不知怎么开口说。过了会,也没人理我,好象我就根本不存在,我只好硬着头皮,清了清嗓子问:“我是推广部的,刚来的,住房的事是找你们吗?”
房间里一下安静了下来,目光都投向了我。一个身体较胖的男的艰难的挪了挪椅子,眯着眼睛问:“推广部的?”
我猜是他管这事,就走到他办公桌前说:“是蔺部长叫我来的。”
那人点了点头问:“家不在这里?”
我回答:“是的。”
那人拿着一支笔轻敲着桌子说:“哎呀,房子紧张的很,不好安排嘛。”
我心里紧了一下,想起该叫人家老师的:“老师,麻烦你想想办法,没住的我就得露宿街头了。”
那人把身子往后靠了靠说:“露宿街头倒不会。”
我听他口气松动了,舒了一口气。那人转过头跟身后坐着的一个女的说:“三号楼还有空的房子吗?”
那女的回答:“没有了,有一间屋倒是一个人住着,可人家是个女的。”
那人笑着说:“屁话多过文化,跟没说的一样。”
那女的笑着把一张纸揉成一团给那人扔了过来。那人好象身后长了眼睛,脖子一缩,躲过了。
那人脸上笑容还未褪尽,盯着我说:“你看,房子真的没有啊。”
我开始慌了,没住处就麻烦了。赶忙好声说:“老师,你一定要费心给我找找,随便哪儿都行。”我恨不得长出一条尾巴,以配合我乞求的语气。
那人又把笔拿在手上,不停的敲着桌子,表明他在为我艰难的想办法。突然,他拍了一下脑袋,说:“还有个地方,不知你愿不愿意去?”
我一听有地方,又舒了口气,忙说:“我去,啥地我都去。”
那人看我已表态,就说:“那地方本来是公司的库房,下午把它誊誊,也可以住的。”他又顿了顿,说:“先说好啊,是个地下室,光线可不好。”
我哪还有选择的余地,忙应了下来。
回到推广部,文老师问我房子办妥了吗?我说办好了,是给我誊了一间库房。文老师马上扭头跟石老师说,总务部的这帮家伙太黑了,肯定私自把房子租出去填他们小金库了。石老师用手捋了捋头发,露出捉摸不透的笑容。
下午我就搬进地下室,又到总务部找那人要了张床铺上,用报纸把墙都糊了。光线是不好,一盏小灯泡象征地发着光。我又到街上买了盏台灯,懒懒地躺在床上想:在城里,也有我张瓜一席之地了。
第二天早早来到办公室,打扫完清洁,蔺部长叫我到他办公室去。从那天起,我就天天俯案写,总有写不完的东西。
很快,这一年就过去了。我渐渐的和推广部的人熟识了,他们开玩笑的时候,我也跟着笑,自己感觉已经融入他们了。
这天早上下着小雨,我没打伞,一口气跑到办公室。还没坐下,蔺部长到办公室说:“马上到三楼会议室开会,全体参加。”
这是我第一次参加全体员工会议,跟着石老师一起上三楼了。进门就看见公司几个总经理很严肃的坐在那里。石老师悄悄地跟我说:“可能是声讨美国轰炸我们驻南斯拉夫大使馆的事。”
我这才知道我们国家大使馆被炸了,很吃惊。石老师看我表情说:“你居然不知道?”
我说:“我没电视,不知道。”
我挨着石老师坐下,齐老师、李老师、文老师都和我们坐在一起,蔺部长也不知是好久来的,早坐在前面了。
开口说话的是侯总经理,他声音洪亮,略有点沙哑:“都到齐了吗?”
他喝了口茶水,接着说:“现在我们开会。”
侯总经理环视了一下会场说:“可能同志们都知道了,昨天美国佬把我们大使馆给炸了!”
文老师低声跟李老师说:“侯总要是唱歌肯定好听。”
李老师也低声问:“怎么说?”
文老师轻轻地笑着说:“沙哑派嘛。”
李老师也嘿嘿地笑着。
接下来,大家发言。蒋副总经理的发言最激动,手势不停舞动,很有感染力。我被说的热血沸腾,很想站起来声讨几句,但看着石老师听的无动于衷,也就放弃了这个想法。
回到办公室,大家把以前的话题都抛在脑后,专注谈论大使馆被炸的事情。齐老师说:“昨晚上我到街上去,有很多人都上街游行了,老美的店都被砸了。”
李老师说:“该砸,我以后在也不去吃麦当劳了。”
文老师看了一眼李老师说:“你能做到,我看你几天不去吃就浑身不舒服。”
石老师用手把头发梳了梳笑着说:“我是最讨厌洋快餐的,吃了就恶心。”
齐老师说:“人家美国太强大了,想打哪个就打哪个。”
文老师跟着说:“那是,瞅瞅各家各户的家什,有一样是咱中国人发明的吗?全是欧美人发明的,人家对世界的贡献就是大嘛。”
“说到这里我想起一个笑话。”李老师挪了一下椅子,使身体面对大家说:“说有个中国人和一个美国人走在街上,美国人看见地上的橘子皮说,你知道橘子皮在我们国家有什么用处吗?中国人摇头。美国人说,做成点心卖到中国去。中国人很生气,但又找不到什么反驳的。走着走着,美国人又看见有口香糖粘在地上,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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