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琴。”老板忽然开口。
他一开口,地上那群人就全部住了嘴,安静的听他说话。
“你怎么不脱衣服呢?”老板和蔼可亲的笑道。
小琴肩膀抖了一下,过了好一会,才为难的说:“我今天来例假了,不好脱。”
“可是别人都脱了,你怎么能不脱?”老板淡淡道。
房间里静悄悄的,所有眼睛都盯着小琴。
“你是不是觉得羞耻?不,不要觉得羞耻,每个人刚出生的时候都是光着身体的,不会因为自己光着身体而感到羞耻,也不会因为看见别人光着身体而感到吃惊。”老板慢悠悠的说,“我现在让你们脱光衣服,是帮助你们找回刚出生时的纯真和善良,发掘你们内心的力量,使你们的人生得到升华……你懂了吗?小琴。”
卷卷觉得他简直是在放屁,而且臭不可闻。
既然脱光衣服就能得到升华,那他为什么不脱,光叫别人脱?
但她不信,其他人却信了。
所有人或者用目光,或者直接用语言催促着小琴,逼得她没有办法,只好一件一件把衣服脱光,然后忍住泪水跪伏在地上。
老板露出满意的微笑,视线从她身上,慢慢移到卷卷身上:“你怎么不脱?”
卷卷本来想当场发作的,但想想这又不是她的身体,怕什么?于是微微一笑,脱掉衣服,整齐的叠放在腿边上,顺便把手机摄像头打开,然后跟身边的人一起高呼:“感谢老板,给我工作,感谢老板,让我生存,感谢老板……”
活动结束以后,她迅速回到房间,打开电脑,上传视频,然后将这段视频发给了暮照白,问他:“这样的企业文化合法吗?”
暮照白一时之间没有回复。
卷卷双手叠在下颚,皱起眉头。
如果对方回复合法呢?
现在的奇葩企业文化越来越多了,裸奔,下跪,层出不穷,她没看见哪个企业因此而倒闭的,甚至没有看到多少人因此反抗的,因为反抗就意味着不合群,只有不反抗的人才算是融入集体,然后再谈升职加薪。
“我们是电池吗?”她喃喃自问。
企业要运作是需要电池的,这种电池叫做人。新电池加班加点的运作,等过一段时间,新电池老化了,企业就抠掉老电池,换上另外一批新电池。
这个过程叫淘汰……但是电池比人有尊严,明明都在辛勤工作,电池不用下跪,人却要下跪。
想到这里,卷卷重新打开表格。
顺着表格上面的名字,顺着名字后面的紧急联系人,她把这份视频一个一个发过去。
有人立刻打电话过来,然后在电话里破口大骂:“你们对我女儿做了什么?”
“做了什么,你自己不会看吗?”卷卷冷静的说完,挂掉电话,接着拉黑,然后接着给下面的人发。
世界上除了法理,还有人情。
老板用工作机会和企业文化逼着这群人跪下,但有人会让他们重新站起来。
他们的名字叫做父亲,母亲,哥哥,姐姐,弟弟,妹妹,闺蜜,死党……那个被他们列为紧急联系人的人,正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里关心他们,不单单关心他们是否生存,还关心他们是否有尊严的生存。
叮铃铃!
随着第一声手机铃声响起,接着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
无数手机铃声在深夜中响起,就像一声声号角,刺穿了寂静无声的夜。
一扇扇窗户亮起灯光,一个个员工接通电话,电话那头,传来焦急的喊声:“妹子,你在哪?哥现在就过来接你!”
“儿子!男儿膝下有黄金啊,你怎么能随便给人下跪呢?这公司再好,我们也别去了,我就不信全中国就他一家有饭吃!”
“呜呜呜……我的心肝女啊,你回家吧,爹妈养得起你。”
“姐!你该不会是被传销组织扣住了吧?别怕啊,我已经报警了,警察说已经定位你了,他们很快就到!”
整栋楼房里都乱了套,卷卷还剩下几个人没发的时候,房门被人敲响,声音很急,小琴的声音在外面响起:“经理!出事了!”
“来了来了!我马上起来!”卷卷一边说,一边将最后几条信息发完,有一条石沉大海,有两个人立刻回电话过来,还有一个回了条信息,说:“应该的,这都是年轻人应该经历的磨练,只要贵公司觉得好!我这个当爹的就没意见!”
这个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儿女,当然也有各种各样的父母,卷卷收起手机,打开房门走了出去,左右四顾,走廊上到处都是人来人往,乱成一片。
一个讲师模样的人狠狠道:“我早说了,要进行军事化管理,进来的人都不许带手机,也不许跟外界联系,现在看看?出事了吧?”
“到底是谁把视频流出去的?”
“是那个房间里发生的事……肯定是内部人干的!”
卷卷拉了拉西装领口,收回目光,看着小琴道:“老板在哪?”
“老板已经走了。”小琴压低声音说,“他让你留在这里,安抚一下员工,如果有警察或者记者过来,一律说他不在,然后给点钱把他们打发走。”
卷卷点点头,但是压根就不打算去帮老板处理这件破烂事。她摸了摸下巴,思索片刻之后,笑着问道:“小琴,你一直跟着老板,他的东西都是你在打理吧?”
小琴楞了一下,回答:“是啊。”
卷卷笑容可掬:“那你有他的照片不?”
第97章 背后的人
“我这没有。”小琴说,“但我知道哪里有。”
“去帮我拿来。”卷卷吩咐道。
小琴点了一下头,然后匆匆离开。
在她身后,卷卷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了一下联系人,然后嗤的一笑。
经理真是人脉宽广,他的手机里存了很多人的号码,包括老板,也包括讲师和保安,因为人太多了,他怕自己忘记对方是谁,所以特地分了群组。卷卷找到培训群组,然后给排在第一个的人拨了通电话。
一楼,女员工宿舍门口。
“回去!都回去!”一名女讲师朝聚集在走廊上的女员工喊道,喊到一半,裤子口袋忽然嗡嗡作响,她掏出手机,贴在耳边,“李经理啊,是我是我,您有什么吩咐直说……什么?”
十分钟后,男员工宿舍门口。
一名满脸横肉的男讲师带着几个保安,跟提小鸡一样,把试图连夜逃跑的两男员工提回来,然后丢回宿舍里。
两个男员工在地上滚了一圈,刚要爬起来,看见保安拿出了电棍,于是安分的蹲在地上,敢怒不敢言。
正剑拔弩张之时,男讲师的手机响了,他拿起手机:“喂,李经理,什么事?啊?你没跟我开玩笑吧?真要这么干?”
一个一个电话打过去,最后小琴回来时,恰好听见卷卷跟最后一个人说:“这是老板的吩咐,你们理解的在理解中执行,不理解的在执行中理解。”
挂断电话以后,卷卷转过头,嘴角抽搐了一下。
小琴怀里抱着一个巨幅相框,差不多半个成年人那么高,里面是老板的照片,西装笔挺,手里夹着一根雪茄,露出成功人士的微笑。
“呼,呼,呼。”小琴把相框抵在地上,擦了把头上的汗,“这张相片行不?刚从老板办公室摘下来的。”
卷卷无语,枕着这么个玩意睡,她觉得自己搞不好会产生严重的心理阴影。
“还有这个。”小琴又从口袋里掏出一只怀表,怀表打开,里面是一张椭圆形的相片,相片里的老板冲着他们微笑。
“谢了。”卷卷松了口气,从她手里接过怀表放进口袋里,然后将巨幅相框扛在自己肩上,朝顶楼走去。
小琴站在原地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跟上去,但就犹豫了这么几分钟,身后就传来轰隆隆的脚步声,一转头,看见讲师,保安,员工,人头涌动,从她身边走过,朝楼上走去。
不久,接到家长举报的警察赶来了,同时赶到的还有报社记者,以及担心自家儿女的父母。
这时候大约是凌晨三点,呜呜鸣叫的警车声刺破天空,惹得附近农家养的狗不停吠叫。车门打开,警察从里面下来,他们快步走到楼房门前,敲了两下没敲开门,索性就强行突破,把门给踹开了。
大门一开,一股檀香气就从里面冲出来。
像是蛰伏在黑夜中的野兽,张开嘴,吐出一口雪白的气。
警察对视一眼,快步冲了进去,身后紧紧跟着记者和家长。
一楼没有人,二楼也没有,三楼也一样,客厅,食堂,监控室都是空的,宿舍的房门都是推开的,里面留着牙刷,水杯,衣服,烧水壶等个人用品,东西都在,人却不见了,几个家长心里着急,拿出手机开始打电话,但对方关机了,于是更加焦急不安。
“安静!”一个警察喊了一声,然后慢慢抬头看着天花板。
其他人顺着他的目光一起看去,咚,咚,咚……天花板上传来奇怪的声音,不是走,也不是跳,但是非常整齐,整齐的让人心里有点发悚。
一群人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冲出房门,朝顶楼冲去。
一开始只能听见纷乱的脚步声,但是离得近了,渐渐就听见奇怪的诵经声,跟之前的咚咚咚声同样整齐一致,但诵的不是佛,不是道,当警察踹开厚重房门时,一个骤然清晰的诵念声冲入他们耳中。
“感谢老板,给我工作。”
“感谢老板,让我生存。”
“感谢老板,让我吃饭。”
警察愣在原地,匆匆赶到的记者也楞了一下,然后急忙朝身后的摄像师打了个手势,对方点点头,将手里的摄像机对准房间。
房间里没有开灯,只在四角点燃了白蜡烛,烛火幽幽,上头飘出缥缈悠长的烟气。
一张太师椅面朝大门放着,上面坐着一个十分高大的人……不,那不是人,而是一副巨大的相框,相框里的人栩栩如生,面带微笑的俯视着面前的人。
在他面前跪了一地人,有员工,有讲师,也有保安。
“感谢老板,给我工作。”
他们举起双手。
“感谢老板,让我生存。”
他们附身叩首。
额头碰在地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几十个咚整齐的交织在一起。
“感谢老板,让我吃饭。”
他们再次举高双手,眼中带着失去理智的狂热。
这幅诡异的场面被摄像机如实的记录下来。
“儿子!你在做什么啊!”一对父母冲过去,搀扶着地上一个青年,青年被他们搀起了一条腿,又迅速跪了下去,嘴里囔囔道:“爸妈,你们干什么啊?这是我们企业文化懂不懂?”
“我不管什么企业文化!”老父亲眼睛里晃动着泪光,“你的膝盖可以跪天,跪地,但不能跪跟你一样的人!”
另外几个家长也冲了进来,在人群中慌乱的寻找自家的儿女。
“妈……”一个声音从他们身后响起,一名家长回过头,看见墙边上站着一群人,数量比跪着的少很多,一个女生从中间走出来,脸上两道泪痕,满脸的惊惧不安,朝她张开手,“我好害怕……”
老母亲也哭了起来,走过去抱住她。
“搞什么封建迷信,个人崇拜?”一个警察冲过去,朝地上那群人吼道,“起来!全都起来!”
还一个开始给总部打电话,向总部汇报这里的情况。
接下来的事情,已经跟卷卷无关了。
来了很多警车,其中一辆把她接回了家,她歪在车里,低头看着掌心,掌心里是一张椭圆形的照片,刚刚从怀表里抠出来的,看了一会,她缓缓收拢手指。
第二天,新闻就播出来了。
不只是新闻,还有报纸和微博,到处都在转着这条消息,到处都有人在骂着老板,说他:“想要裂土封疆啊?现在让人给他下跪,下一步是不是就要高呼皇上万岁了?”
但批评的声音虽多,但也只是批评而已。
老板在接受采访的时候,一口咬定:“这不是传销,也不是邪教,这是我们公司的企业文化!也许形式上有人不大认可,但是企业文化是无罪的!”
卷卷在电脑里看了这则新闻,她一边用毛巾揉着湿头发,一边拉开抽屉,从里面把老板的照片拿出来,压在枕头底下。
老板傻逼,还把其他人当傻逼。
别人信不信,她不知道。
反正她是不信的,也不会上赶着去给他当奴才。
她现在就是有点好奇,老板他究竟是把自己当成皇帝了呢,还是把自己当成了新世纪的神了呢?
凌晨一点,卷卷在老板的身体里醒来。
她是跪着醒的。
两条腿跪久了,已经麻木了,她一动,就身体一歪滚在地上。
地板又硬又冷,别说跪着了,就算是站在上面都能让人脚底发凉,卷卷嘶了口凉气,艰难的从地上爬起来,爬到一半,抬头看着对面的香案,脸上的表情凝固了,眼珠子一动不动的。
对面立着一张香案,上面放着贡品,以及一只铜制香炉,香炉里面的香已经烧了一半,袅袅白烟飘起,飘过香炉后贡着的那张照片。
不是佛,不是仙,而是人的照片。
照片里是一个中年男子,戴着金边眼镜,穿着麻布上衣,负手而立,从外表来看仙风道骨,很有种世外高人的味道。
但卷卷看的不是他。
中年男子身后站着一个人,一个十分漂亮的女人。
沈绿瓷。
第98章 科学和神学
卷卷回来以后,立刻给沈绿瓷打了个电话。
电话响了很久,一直没人接听。
卷卷挂断电话,又重新打了几个过去,手机贴着她的耳朵,嘟嘟嘟的响,她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嘴里不断喃喃着:“绿绿接我电话接我电话……”
“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卷卷又打了几次,结果都一样,没办法,她只好点开联系人目录,手指在屏幕上不停划动,最后停在小刀的名字上,给他拨了个电话过去。
“嘟……嘟……嘟……对不起,您所拨打的用户暂时无法接通……”
“不是吧!”卷卷放下手机,瞪着它,“刀哥你也失联了啊?”
事情有点不对头,卷卷咬着手机,回想起五天前,她接到单位的通知,要去参加员工培训,也就是这一天,她突然跟小刀和沈绿瓷失去联系。
她打电话给沈绿瓷,但是直到现在也没见她回。
小刀夜不归宿,这几天他到底回来过没有?
想到这里,卷卷走出房间,她先去了一趟洗手间,拿起小刀的牙刷,放在眼前仔细观察了一下,然后伸手捏了捏他的毛巾,干巴巴一片。
之后她又去了小刀的房间,垃圾桶里有一个饭盒,她走之前在那,她回来还在那,再打开小刀的电脑一查——上次开机时间正好是五天前。
卷卷坐在电脑前,忍不住咬了咬大拇指。
这两人到底出什么事了?
想要确认他们的情况,看来只有一个办法了。
第二天晚上,卷卷坐在床沿,看了看左手的沈绿瓷的照片,又看了看右手的小刀的照片,犹豫片刻以后,将小刀的照片压在枕头底下。
找到沈绿瓷不一定能帮到小刀,但是找到小刀,就能依靠他的技术和社会经验帮到沈绿瓷……
关掉台灯,卷卷在被窝里躺好,然后闭上眼睛。
十分钟后,她睁开眼睛,眼珠子左右移动一下,将四周环境收入眼中。
这是一间手术室。
小刀的身体被绑在冰冷的手术台上。
身体里面似乎还注射过麻药,所以她连动动手指头都觉得艰难。
手术台旁边围着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