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四上午九点多钟,茶馆刚刚开门,中年男人一走,就只剩下高文洋这么一位客人。他坐在靠近窗边的座位上,耳朵里听不见正在播放的悠悠乐声,全部的注意力都被他拿来放在这只资料袋上。其实里面放这些什么他大概都知道了,昨天晚上简念在电话里说出了一切。只是高文洋从来没有预想过会是这么一个结果,一个最无法接受的结果。
明明这不是属于他的故事,他也没有从故事刚发生的时候就开始旁观。他只是在故事的后半程才成了一位莫名其妙的男配角,更是在尾声到来之际,才发现在这样的一段爱情故事里,即使当一名配角或者仅仅是一名旁观者,也是那么的难过痛苦。
资料袋封口上的绳结绕了好几圈,高文洋的指尖有点冷,打开的时候细细的绳子从手指里滑脱出去好几次。好不容易才把线圈绕开,高文洋轻轻打开封盖,往里面看看,一小撂整齐的A4纸用个文件夹夹着。
把文件夹抽出来,鼓足勇气翻开封面,最前面几张是他送给律师朋友的有关宋灵灵的资料,再往后翻,终于看到了简念说的那个真相。
一张派出所的销户申请表复印件,申请销户人的姓名是宋灵灵,申请日期是十年前的十月,申请理由一栏写着简短而又残酷的两个字:死亡。
高文洋条件反射似的用手立刻捂住了这两个可怕的字,也紧紧皱着眉头,没能再继续向下看,而是立刻翻过这一页。可是接踵而来的内容更绝望。紧跟着销户申请表的是户口本和身份证复印件,身份证上宋灵灵的脸不太清楚,不过能看出来是个清秀可人的女孩子,她睁着大大的眼睛,正乖巧地和隔空而望的高文洋对视着,她眼睛里有种活泛的生机,让他不敢相信摆在眼前的事实。
再下面是死亡申报单、火化单和医院开具的死亡证明。这三件东西高文洋都是一瞥而过,仔细看这些东西需要超乎寻常的勇气和胆量,他很后悔自己现在是坐在茶馆里,他应该在打开这只资料袋之前先狠狠地去灌半瓶高度白酒。
虽然只是匆匆一瞥,但高文洋还是看见了简念昨天对他说过的,宋灵灵去世的原因。
急性白血病,具体点说她得的是急性巨核细胞白血病,在医学上通常叫它做M7型急性白血病,这种病症化疗基本没有很明显的治疗效果,除非能及时找到配型合适的骨髓做移植手术,否则在病发后死亡率极高,能挺过第一期化疗的人数极少。
宋灵灵的爸爸妈妈都是医生,家里亲戚也有一大堆医生,但是无论怎么努力,也没能在治疗机会彻底消失之前找到救命的骨髓。就在她曾经鼓足勇气说出一句“秦程,我喜欢你”的季节里,在宁城美丽的金秋时节,在枫叶开始慢慢变红、银杏开始慢慢变黄的初秋,十年前的十月,她永远闭上了那双美丽的眼睛。
所以这就是全部的原因,突然之间患上了绝症的女孩用决绝的离开来保护自己珍逾生命的爱人,在这场善良的骗局里,宋灵灵是始作俑者,简念是无助的帮凶。
其实骗局很容易被揭穿。如果宋灵灵不是一个单纯到有一点幼稚的女孩,如果她没有如此深爱着秦程。又如果秦程不是在骄傲的同时又那么自卑,如果他不是因为爱得太深所以恨得也深,如果他没有已经习惯了压抑悲伤和忍受痛苦。那么他应该不会用这么久也没能听到她的消息。她的痕迹其实还留在这座美丽的城市里,有很多次,只有他再鼓起勇气往前多走一步或者鼓足勇气多坚持一秒钟,就会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了所有眼泪、离别、思念的原因。
不过似乎这样也好,和一段持续了十年的爱恨交加相比,也许真正的生死相隔更绝望,更能毁灭一个人的人生。
高文洋紧紧闭起眼睛,在这之前,宋灵灵在他以上中都只不过是个模糊遥远的陌生人,要不是因为秦程,他才不会管她的十年前十年后。活到三十几岁的大男人,又是在商场上摸爬滚打了很久,他见多了利欲、欺骗、虚伪、冷漠。假如宋灵灵和秦程的故事只是一部电视剧的剧情,那么他肯定会对这种狗血的剧情嗤之以鼻,根本不会理会这种拿来欺骗小女生的东西。
可是此刻,一份沉重到他不敢再打开来看第二眼的文件夹就放在眼前,薄薄的纸张上还能摸得到十年前依依不舍的脉搏。在宋灵灵的心脏还能跳动的时候,那个瘦削娇小、从来不知道愁苦忧伤的女孩又是经历了几番苦苦的挣扎才下定决心自编自导了一个漫长的谎言?
她在生命的最后,曾经多么期望这个谎言能一直持续在另一个人的整个生命里。高文洋苦涩地摇摇头,他现在能深深地体会出简念的心情,从头到尾,简念都在努力维护着挈友生前最后的心愿。不过在亲眼目睹了爱情的深刻之后,她又十分不希望秦程会淡忘了宋灵灵,就像是读一本小说,可怜的女主角去世了,读者们总是希望痴情的男主角能一生一世记住他唯一的爱人。
说到底,简念和宋灵灵一样,都是希望能用梦境来代替现实生活中的人,她们活得简单,爱得简单,笨起来的时候也很简单。
而他现在要怎么办?是把这份文件亲手交给秦程,还是和简念一起继续把这个谎言维持下去?高文洋用两只手撑住额头,这个选择太难,他不知道应该如何是好,理性与感性这两种东西头一次针锋相对旗鼓相当。
宋灵灵被安葬在宁城郊外一个环境非常好价格非常昂贵的墓地,痛失爱女的父母亲丝毫不顾惜金钱,把所有一切都拿出来最后一次给了女儿。
洁白的墓碑上方趴着一只胖乎乎的小天使,它垂头看着碑上镶嵌着的一张照片。照片里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没心没肺地笑着,又甜又嗲。
简念看着照片上青春如昔的好朋友,轻轻叹了口气,把带来的花束放在碑前。高文洋站在简念旁边,身上穿着的西装挡不住冬日寒风,他头一次有了一种冷到心里的感觉。
“简念……”高文洋情不自禁低唤一声。简念回头看看他,了然地握住了他垂在体侧的手。什么样的男人都会有犹疑却步的时候,高文洋丝毫不掩饰自己此时此刻对简念的依赖,他凑近到她身边,五指也紧紧握住她的手。
“我每次来看灵灵,都会觉得我还没有变老,我还是以前跟她在一起的简念,好像这十年时间根本就不存在,她也只是刚刚才离开一小会儿。”简念弯起嘴角笑笑,“你不知道她是个多可爱的女孩子,那时候在学校里所有人都喜欢她,爱跟她一起玩。刚上大学的时候是女生们嫉妒她能跟秦程好,到后来整个调了一个个,换成男生们嫉妒秦程能跟她好。这么多年了,同学们都记忘不了她,都很想念她……”
高文洋长出一口气,“简念,那份调查文件,我不打算交给秦程了。”
简念侧头看他,:“你……想好了?”
高文洋侧头看他,“没想好。”
“那为什么……”
“也许再过几年,等我们都再老一点,再理智一点,等秦程也能放下了,到那个时候再说吧。现在……就像你说的,不忍心……”
“高文洋。”
他面色凝肃地看着被绿色冬青树围绕着的小小坟茔,“秦程那家伙,上辈子坏事做多了……”
简念轻笑着,眼眶开始湿润,“谢谢你。”
“傻话,其实应该是我谢谢你。”高文洋顿了顿,把手从简念手里抽出来,手臂轻柔地搭在她肩上,把她搂进怀里,嘴唇贴吻上了她的额头,“谢谢你,还有那个丫头,你们傻得让人心疼……也让人感动……”
简念环抱住高文洋的腰,泪水第一次落进他怀抱里。
一段失去之前,另一段得到正在发生,人生就是这样在得得失失之间延伸。有些人得到却不珍惜,也有些人明明已经失去,自己却还不知道,还在等待着严冬之后即将到来的春暖花开。
尾声 未来
简念不知道高文洋是怎么做到的,她盯着手上这几张偷拍的、有些模糊地照片看了很久,越看越不敢相信,如果不是已经确知宋灵灵已经去世了,她几乎要以为照片上这个依偎在丈夫怀抱里的幸福女人就是多年不见的老友。
甚至还有一封明信片的翻拍照,明信片是从加拿大寄回国内的,信上的字迹十分熟悉,和宋灵灵一起生活学习了整整四年的简念丝毫看不出破绽。从信上言辞的亲昵口吻来看,收件人像是宋灵灵小学或者中学的同学,这封来自遥远异国的明信片是封喜报,告诉同学不久前她刚刚生了自己的孩子,现在正快乐地享受着当妈妈的喜悦。
“这个,这个是怎么弄的?”
高文洋沉声说道:“很容易的事,歪门邪道的办法有的是,你别问那么多,只要看看像不像。”
“很像,很像……”
“像就行。”高文洋把这几张照片收进信封里,疲惫地叹了口气。简念也叹口气,“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残忍?”
高文洋皱眉,拿出根烟来点上,“是很残忍,不对秦程那样的人不用猛药不行,除非说出真相,要不也只有这样才能断了他心里的念头。他不是个能轻易被时间改变的人,有这十年就够了,未来的日子我们都希望他能彻底做个改变,能过的比现在幸福一点。”
简念用手指拭了拭眼角,“否极泰来,我相信秦程以后会找到幸福的。”
高文洋很肯定地点一点头“一定会的。不只是他,所有人都会幸福!”
今年春节的日子不太巧,大年初一正好是二月二十四号情人节,这一下不知道耽误了多少恩恩爱爱,本来应该共同庆祝节日的小情侣们有很多都各回各家,远隔两地。
更不巧的是,情人节这一天又下雨了,一清早开始直到傍晚时分,绵密的细雨一刻也没有停歇,把街道和两侧的行道树都冲刷得干干净净。不过这样一来,春节的气氛也被冲得淡了一些,不再像昨天晚上大年夜那么喜气洋洋。
宁城大学的校园里安静异常,极偶尔极偶尔才会有一两个人走在路上,秦程一路从校门走到校园深处,都没有跟几个人打过照面。这里难得的宁静让他的心跟着镇定了很多,这些日子以来的悸动和迷乱似乎也被这场雨冲刷得淡了。
他深深呼吸着清冷的空气,可习惯了烟熏雾燎的肺居然有些不适应,他用拳头轻挡在唇边用力咳了好几声,不由得自嘲地笑了起来,难道真的是岁月不饶人吗?
岁月……过了昨夜,就又长了一岁,距离他曾经眷恋难舍的过去就又远了一点,横亘在他和回忆之间的岁月就又多了一些。却原来只有他一个人还执著地站在回忆边缘。说不上来是为什么,看了高文洋拿来的那些照片,最初的一阵激痛之后,他心里更多的反而是一种欣慰。只要她过得好,只要此刻的她是幸福的,他就不再奢求更多了。
可是,你偏不,你要守在我身旁,等风来把尘土扬起,把死灰吹活……
现在再回头想想当年妈妈念过的几句诗,他总算有了一点切身的体悟。爱情这场游戏里,谁是风?谁是死灰?谁是尘土?谁掩埋了谁?谁吹起了谁?谁是你?谁是我?谁在一直厮守?谁又是死而复生?
为什么会一直忘不了过去,也许就是因为他还没能完全弄明白这些问题,现在他仿佛已经触摸到了答案,所以在宋灵灵住过的那幢宿舍楼出现在眼前时,他温柔地对着她宿舍的窗口露出了一个笑容。
很多年前一个情人节的深夜里,距离零点只有十几分钟的时候,他就站在这里,手里握着一束纸折的鲜红玫瑰急切地等待着她。相恋的四年里,每个情人节她都指定要同样的礼物,每年九十九朵玫瑰花,她最喜欢坐在他身边,看着他一朵一朵用心地折出来,再诚挚地捧在手里,送给她。
小雨还在下。天空里满是乌云,光线有些昏暗,校园里的树上树叶都落光了,花坛里的花草也冷得瑟缩,老校园里的水泥地面和水泥墙面看起来不怎么鲜亮,整个世界就这样阴沉着,带着一份无法摆脱的寂寞情绪。
大年初一,宿舍楼里还住着没能回家过年的学生,这么冷的天非得要鼓足十倍的勇气才能硬着头皮从取暖器旁边和暖暖和和的被窝里爬出来,再冲到外头的北风里去。
一个年轻的女学生裹了件厚厚的羽绒服,脚上蹬了一双棉靴从楼道里跑了出来,迎面的雨丝扑在脸上,她才想起来忘了带伞,就站在门廊下犹豫的片刻里,她看见不远处八号楼和七号楼之间,那一排苍翠高大的雪松树前站着个修长的身影。
那个男人的身影十分醒目,他穿着深色的衣服,右手里握着一柄大大的黑色雨伞,左手臂弯里有一大束艳红的花,天黑得早,路灯都亮了,一盏一盏暖黄的灯光在雨丝里晃动着,地面上的雨水反射起灯光,他就站在一片闪烁晶莹里,挺拨肃穆。
女学生突然想起来今天是情人节,那个男人肯定是来给女朋友送礼物的!整幢楼里没剩几个人,现在又没有管理员,他怎么还不赶紧上楼去送花,还杵在这里淋雨干吗?她抬头看看天,手伸出去试试,还好,雨不算大,快步冲到学姐的宿舍里应该不会淋太湿。实在是不想再爬五楼上去拿伞,就算湿了也不怕,有香喷喷热乎乎的火锅等着她。
于是,她一咬牙一跺脚低下头就往外冲,啪嗒啪嗒的脚步声打破了傍晚校园里的安静,她越跑越带劲,一直冲到雪松树跟前,突然被一柄递到面前的黑色雨伞挡住了。
抬起头诧异地看过去,这个男人长得还真是帅!他温和地对她点点头,又把伞往前递了递,“雨大,拿着。”女学生不解地嗯了一声。他笑了,干脆把伞柄塞进了她手里。
凑得近了,她才看清他左手臂弯里的那束红花全是纸折的玫瑰。这么大一束,不知道有多少朵,花束扎得很整齐,每一朵花看起来形状大小都一样,没有花香,但是美得惊人。
看见她在盯着这束纸玫瑰,他脸上的笑意更深,出乎意料地把花束也递到了女学生的面前,“送给你,祝你新年心想事成。”
女学生吃惊得睁大眼睛,“我?可我……我不认识你啊……”
他的声音有些低沉,不过很好听,“我要找的人没找到,可我又很想她……你就算是代她收下这束花,好吗?”
女学生微皱起眉头,“你找谁?她是住这儿的吗?我帮你找!”
他笑着摇摇头,“谢谢你,不用了,已经太久太远,找不到了。”
“怎么会?”女学生低声说着,没来由地抬起手臂,接过了那束纸玫瑰。
他没再说什么,最后又感激地笑了笑,转过身迎着渐渐变密的雨丝大步离去。
女学生扬声唤道:“谢谢你!”
他站定,半侧过身来超她挥挥手,也朝往事挥挥手。女学生用胳膊肘夹着伞柄,手圈在唇边大声喊道:“祝你节日快乐!”
他点点头,轻轻抹了一把打在眼睫上的雨水,坚定昂然地在这座一切开始,也是一切结束的校园里慢慢走远。
每一道伤口都会愈合,每一趟旅途都有尽头。在他辽阔的心海上,她是一阵盘旋羁恋的风,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吹离这片深邃的疆境,那些被她吹起的浪涛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平息。
也许海的宿命就是汹涌澎湃,也正因为如此,波澜之后的宁静才更可贵。秦程低低地笑出了声,朝着风雨飘来的方向张开双臂,他愿意继续等,等待那一阵过境的风。
——出书版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