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灵灵把装满了零食的双肩包塞进车龙头前的篓子里:“赶紧的赶紧的,抓紧时间,快来不及了!”
高高大大的男生不知就里地骑上车,用脚踮着地等身边又蹦又跳的女生坐上后座,确定她坐稳扶稳了,再踩动脚踏,带着她在寂静的路上向前奔去。宋灵灵用左臂环住秦程的腰,迟疑了片刻后,亲昵地把脸颊也贴在了他的背上。
一层薄薄的棉布挡不住灵敏的心,少女柔软的脸颊仿佛是直接和他的皮肤贴在一起,她的鼻息也仿佛是直接吹拂着他的身体。清晨的微风不再那么微凉,秦程用力吞咽了一下,更大力地踩着两只脚踏,半旧不新的自行车象乘着风一样飞快地行驶着。
清晨清新的风吹拂着耳边细碎的头发,宋灵灵明显感觉到了秦程身体的僵硬,她脸上有一点点发烫,但是玩心也被他逗了起来,于是坏笑着,右手也开始变得不老实,悄悄地从他衬衣的后摆下面伸进去,用指尖在他的腰背上轻轻挠了挠刮了刮。自行车龙头突然间东扭西歪,秦程咬牙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车子稳住,没有一头撞在路边的梧桐树上。
他两只脚一起踩在地上,额头上全是突然间渗出毛孔的汗水,涨着一张通红的脸扭回头瞪着宋灵灵:“你……你……你干嘛!不想摔跤就老老实实坐好!”
宋灵灵抱着他笑得前仰后合:“原来你怕痒,被我发现了,哈哈哈哈!”
秦程脸更红,腰背上刚才被她搔过的那一小块皮肤依然在痒:“再这样我就不带你了。”
“保证不了!安全第一!”宋灵灵眨巴着眼睛,水灵灵地对着秦程谄媚微笑,他无奈地摇摇头,也跟着笑出了声。
蹬上车继续走,宋灵灵有心再刺挠他一下,但是自行车已经出了学校大门,外头马路上车多人多,不是开玩笑的好地方,所以只好安静地坐着,向左向右地给秦程指着方向,引领他往城东的方向走。之所以要这么一大早出门,宋灵灵是出于两层考虑,第一当然就是因为这么早警察叔叔们都还没有上班,骑车带人的时候不用每到一个十字路口她都跳下来。第二层考虑……她咬住嘴唇笑眯了双眼,秦程问了好几遍她都没有说,因为想给他个惊喜。
确实也是个很大的惊喜。
宁城这座老城市已经有了上千年历史,城东有很多年代悠久的古迹,当中一座明孝陵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明孝陵占地广阔,景区中有一条石像路,路面铺着几百年前的青条石,路边安静地站立着十几对高大的石兽和石翁仲,不知什么时候栽下的银杏树和槭树为这些寂寞的石兽和翁仲挡住风雨,每到秋天,银杏树叶渐渐变黄,槭树树叶渐渐变红,天气好的时候,最好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站在墓道开始的地方向前望去,树与树之间露出天空的蔚蓝,这一切成了这条古老墓道最绚丽的背景。最美的历史和最美的自然融合在一起,会让人看得舍不得移开眼睛,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时空交错的感觉。
秦程站在这条美丽道路的起点,皱着眉看向前方,一霎时心里震动无比,有很多种情绪在同一时间从心底各个角落里涌出来,混杂在一起,膨胀着,把心撑得很满。但真要仔细分辨,又说不清这些情绪都是些什么,它们混在一起组合成的那一团迷茫又是什么。
如果真要用语言来形容,也许……可以说它是一种让人惊惧的幸福。可是因为这种幸福太过美好,美好地超出了预想,所以在遇见它的时候不免就有些忐忑,觉得总有一天会再失去,所以只敢站在幸福身边,只要能看着它就好,唯恐一旦踏足而入,就会发现自己惊醒了一场最美的美梦。
宋灵灵带着一脸阴谋得逞的笑容站在秦程身边,盯着他愣怔的侧脸。这样迷离的光影和色彩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他比平时英俊一百倍。他是从很偏僻很小的小镇上来的,比起大多数同学来确实要土气很多,穿的衣服就那么两件,白衬衣加蓝衬衣,发型是学校大门口最便宜的理发店三块钱一次理出来的,他很黑,皮肤也不算好,他一个月的生活费连宋灵灵的一半也不到,他还很古板,除了学习就是学习,娱乐这个词对他来说就是火星语。
但是他就是这么好,说不出来的好,好到宋灵灵情不自禁想把自己生命里所有经历过的美好都拿出来跟他分享。看着他在震撼过自己的美丽景色面前也震撼地说不出话来,年轻的女孩理所当然把这当成是彼此灵魂的契合,摒弃了所有外表的和浮华的差异,骨子里他和她原来拥有着同样敏感的心。
“秦程……”宋灵灵低声唤着,拉了拉他的手,然后挽住他的胳臂,把头枕在他肩侧,歪着脑袋冲他笑,“好看吧,就知道你也会喜欢。”
秦程收紧五指,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把宋灵灵带给他的又一份美好牢牢记在心里:“我很喜欢。”
宋灵灵促狭地做个鬼脸:“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早来吗?”
“为什么?因为早晨这里最美?”
“当然不是!这里一年四季什么时候都美。早点来是因为可以逃票。”
秦程愕然:“逃票?”
“当然啦,一张票几十块呢,赶在景区工作人员上班之前进来,票钱就可以省下啦!看吧,我替你省了那么多钱,你一定要请我吃肉夹馍!还有鸭血粉丝!”
秦程失笑,把视线转到宋灵灵嘻笑活泼的脸上。这样迷离的光影和色彩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她又何尝不是比平时美了一百倍。她是大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家里长辈们都拥有很体面的工作,她又好看又时髦,她身边有好多新奇的玩艺都是他从来没见过的,她以前十八年的生活经历一定也和他截然不同,当他只有在海边滩涂地里盛开的芦苇花丛里才能找到些微宁静的时候,她又是怎样活在所有亲人的爱和呵护中。她和他是那样不同,那样的天壤之别,在他来宁城前对大学生活的所有幻想里,都不曾有过一个象她这样的影子存在。
他眉梢微扬,一股暖意顺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一直传递到他心里。不会是影子,也不会是一场随时会醒的美梦……对他来说,宋灵灵是一道闪电,借着她划破天空时的光亮,他突然发现他的生命并不是那么黑暗,睁大眼睛,也能看得见辽阔无际的远方。
笑意里有浓浓的宠爱,秦程点点头:“好,肉夹馍,鸭血粉丝。”
宋灵灵比出一个‘V’的手势:“两顿!”
秦程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宋灵灵微笑时红润的嘴唇,做了两个深呼吸,别扭地把头扭向一边,清清嗓子,笑道:“两顿,没问题。”
宋灵灵当然看清了他的别扭,可他越是别扭她就越是欢喜,又甜又轻的气体充盈在她身体里,托掬着她有种向上飘浮的冲动。手臂环上他的腰,向他双眼视线的方向转过去,踮起脚尖才发现两个人的身高实在差得大了点。秦程垂眸看着贴在自己怀里的宋灵灵,不明白她脸上挫败的表情是为了什么:“怎,怎么了?”
宋灵灵叹口气,脚跟着地站好,拉着他走到路边最近的一只卧狮石像边,抬腿站在石像下的石台上,几十公分的石台弥补了身高的差距,她以略低于平视的角度胜利地盯着秦程,双手搭在他肩上,把他拉近来,凑过去,在他唇上飞快啄了一下。
秦程足足愣了三分钟,才大踏步向后退出一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半天憋不出一句话。宋灵灵嘴角调皮地向上弯起,她以为自己也会不好意思,但真的亲过以后,又有种终于得逞了的庆幸感觉,能看到秦程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态实在是件很好玩的事,她跳下石阶站在他面前,轻笑着说道:“今天是我生日……最开心的一次生日……”
在长得仿佛无止无尽的时间里,太阳每天都从同一个方向升起,又从同一个方向落下。一样的日子,一样的清晨,一样的起点处,秦程微微皱着眉,看向眼前这条美丽寂静的石像路。
红色的槭树叶在风中闪动,银杏叶的叶缘处开始变黄,叶柄沉淀着绿色,摇摇晃晃地挂在枝头上。十年时间过去,这里看不出任何变化,石像还安静地或立或卧在道路两边,树仿佛没有变得粗壮高大,空气里的青草香和露水香和记忆里一样,眼前所见到的美景带给心灵的震撼比起十年前也没有丝毫减少。
不一样的,是站在这条路上的人,离开了,或者改变了。
秦程自嘲地笑笑,然而在把视线转向那只熟悉的石狮时,笑容又迅速从他脸上消失。那天清晨之后他又吻过宋灵灵很多次,在宋灵灵离开之后他也和别的女人吻过很多次,可那个几乎算不上是吻的‘吻’,却在他心里留下了最深的印迹。一段最美的秋天,永远留在了她微笑时调皮的视线里。
在没有得到之前,人并不会觉得失去有多痛苦。所以最残忍的其实不是她对他的抛弃,而是把这么美丽的秋天送给他之后,再冷酷地把它要了回去。
秦程摸摸衣兜,香烟放在车上没有拿下来。舔舔嘴唇,嘴里的干苦味儿更重,这让他更加怀念某种清甜的滋味。鼓足勇气沿着石路慢慢地向前走,十几步以后停在那只卧狮旁。转过身,微微仰起脸,从灵魂到身体,他都记得那天面对着她时的角度,嘴唇下意识抿紧,好象眼前还有一个坏笑着的女孩,会出其不意突如其来地给他来个突袭,用一个小鸡啄米般的亲吻就打得他落花流水狼狈不堪。
“秦程……秦程?”那天他怎么会怔了那么久,呆滞的表情让宋灵灵看了先是有点不解,再然后就笑得直接从石台上摔进了他怀里。把全部重量都放在他双臂和胸膛里的年轻女孩捧住他滚烫的脸,仔细打量着,一边看一边对他说,“放心吧,姐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姐会对你负责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十分正儿巴经,可说到后来还是忍不住笑,刚刚吻过他的嘴唇又好看地笑弯了唇角:“喂,秦程,你没事吧!你怎么啦……”
他垂下眼眸,看着她的下巴,和颈项以下衣领以上的一小块洁白皮肤:“没事,没怎么……”
她低下头追着他的眼睛:“到底怎么啦?生气了?”
他摇摇头,收紧两只手臂把她牢牢抱在怀里,第一次发现女孩还是小巧一点好,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抱住。宋灵灵把手臂搭在他肩膀上,用额头抵住他的额头,嘻皮笑脸:“没生气就给姐笑一个。”
他的眼睛抬了抬,又垂下去,脸上表情依旧凝固,只是抱在她腿上的手掌用力握了握,胸膛起伏着,喘息声也粗重了些。宋灵灵眨眨眼睛:“还说没气……”
“没有,没气。”
“没气怎么不说话?真生气啦……”宋灵灵小声地嘟囔着,他似笑非笑地弯了弯嘴角,低声说道:“你……真重……”
“你才重!”宋灵灵嗔怪地笑嚷,用胳臂环紧他的脖子,不让他有机会松开手,赖着不肯离开他的怀抱。
清澈的笑声好象就在耳边回荡着,十年以后的秦程竖起耳朵,在风声和自己的呼吸、心跳声中仔细分辨、用力聆听。一阵风过,几片树叶打着转落下来,他弯下腰从地上拾起一枚半黄半绿的银杏叶,捏着叶柄转了几圈,下意识地拿出钱包,拉开夹层的拉链。
就象是一本小说被先后两次翻拍成电影,同一位编剧同一位导演同一班演员同样的剧情。两部电影同时放映,演到这里,相隔了十多年的两个秦程在做着同样的表演,穿着白衬衣的朴素少年拈起落在宋灵灵头发上的一枚银杏叶片,捏住叶柄转了几圈,拿出钱包,把叶子小心地放进了夹层里。
十多年后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手里的动作顿时僵住,很多从来没有遗忘过、但是从来也不敢想太多的画面,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翻跳。画面外还有一种深刻难忍的疼痛感觉,他咬紧牙关,两道浓眉皱在一起,手里刚拾起的银杏叶鲜艳美丽,可在钱包夹层里,还静静地躺着一枚早已经枯黄萎缩的树叶。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换过了那么多只钱包,他还是没舍得把这片树叶扔掉。秦程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象是他正看着别人在做一件愚蠢至极的事,他很想把这个人劝回头,可无论怎么苦口婆心甚至是严辞厉色,始终没办法让这个人回头是岸。
他深吸一口气把钱包塞回口袋里,板着脸转过身,大步向着离开陵区的方向走去。时间很早,现在管理人员还没有上班,陆陆续续有一些早锻炼或者是想逃票的人正向陵区里走。所有人都在顺流而行,只有他一个人在人群中逆流而上,用愤怒来跟自己的意志较劲。
一路失火一样地冲到停车场,打开车门坐进去,秦程疲惫地伏在方向盘上喘了一会儿气,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摸出香烟塞进嘴里,焦燥地打火点着,狠狠几口就抽掉半枝。
长长的烟柱从嘴里吐出去,又辛又辣的味道盖过了嘴里的苦味,他按了按太阳穴,拿出钥匙发动汽车,驶上回市区的公路。就当今天是一次放纵吧,他已经很久没有直面过自己心里的情绪了,接下来还有很多活要干,公司里的事很多,他急切地想回到工作里,越多的工作越好。
车刚进中山门,马路就因为车祸拥堵住了,车流量非常大的主干道上突然被占了两股车道,剩下的司机们又都互不相让,你压我我挤你,反而弄得更水泄不通。秦程不耐烦地打开广播,手机也在这个时候响了,看看屏幕,是高文洋打来的。戴上耳机接通,高副总在电话那头睡意朦胧:“干嘛呢?这个时候你怎么没在家?跟哪儿哈皮呢?”
秦程把烟蒂掐在烟灰缸里:“有事儿吗?我在车里。”
“车里?几点啊?你上班?我说小秦,你什么意思啊?鸡还没叫呢,你这个秦扒皮就上岗啦?”
“滚你的。”秦程失笑,“有事说话,没事别浪费公司电话费。”
“你丫的良心给狗吃了!”高文洋哼哼叽叽,“我到上海了,刚下飞机,跟你报个平安,马上回宁城。”
秦程摇头自责地笑:“对不起,我忘了你今天的航班。中午请你吃饭,想吃什么,别跟我客气。”
高文洋又哼叽几声:“少跟我来这套,说实话,是不是又续上哪家的闺女了?现在到底是在车上啊,还是在床上,嗯?我该不会正好打断了某人的兴致吧!”
“没功夫听你胡扯,我挂了。”
“哎别别别!”高文洋喊住他,嗫嚅几声,语气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什么,嗯……我刚才接到你表姐打来的电话,你妈病了,在你们县医院住院,你姐让你有时间的话回去看看。”
秦程眼角跳动,笑得很冷很无奈:“给你打电话……”
高文洋知道老友的心事,该安慰的话以往都说尽了,现在只有生硬地搬出旧话来做一些无谓的安慰:“给我打给你打还不一样,咱俩谁跟谁啊,打给你打给我还不一样?我说小秦,公司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回去看一下吧,我刚也给小刘打电话了,他给你妈和你亲戚准备了点东西,你上他那儿弯一趟,把东西捎上。”
秦程咬着牙沉默了片刻:“谢谢。”
“滚!”高文洋夸张地喷出这个字来,“跟我还说这些,你小子有了新马子怎么就变得这么恶心人呢!不跟你费话,挂了!”
扯下耳机扔在副驾驶座上,秦程看着车窗外拥护混乱的车流,心里也堵得难受。他又点上一根烟,在烟雾里眯起双眼,无奈而沉默地坐在车里、车河里、茫乱的人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