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霜留下来照顾她,谷雨回家送饭。男人在医院不方便,谷雨让他们先回去。
走出医院大门,行至僻静的地方,白桦轻轻地问:“你岳父那边也真的找不到人吗?这么大个人,怎么就悄无声息了?”
梧桐警惕地看看周围,四下无人,压低声音说:“确实找不到。不过,我心里已经有点眉目了,只是不敢确定。胡杨这辈子可能就要完了。”
“唉,英雄难过美人关。自古红颜多祸水。”白桦感叹。
白露闭着眼睛躺在病床上,一句话也不想说。这副狼狈的模样,她是极不情愿在人面前显露的。她多么骄傲的一个人,她可以背负所有的痛苦与不堪,却不能在别人的面前示弱。
谷雨的饭还没送到,病房里却来了三个不速之客。一个是江湾潜艇基地保卫处的处长,另外两个是陌生的面孔。凝霜被请到了病房外面。
其中的一个陌生人向她亮出工作证:“我们是国安的。最近有一件案子涉及到你,需要你配合调查一下。”
奇耻大辱!奇耻大辱!她才刚刚从手术室里出来,国安就过来调查案子。她心里燃起一团怒火,恨不得要将胡杨碎尸万段!自己去风流,还要连累她。她的眼睛因为愤怒变得异常的凌厉,就像一把刀子。如果胡杨站在她面前,她一定会将他活剐了。
国安当中一个瘦一点的人开口讲话:“你认识苏悦荷吗?”
白露的眼睛飘在远方:“认识。”
“根据我们的调查,你曾经在去年见过她一次,对吗?”
“是的,是我主动约的她。”
“你们都谈了些什么?”
她的眼睛还飘在别处:“没有什么特别的,只是希望她远离我的生活。”她长叹一口气,收回眼光,看向坐在她旁边的调查人员:“我跟她见面的时候全程录了音,录音笔我放在我家里了。我叫人带你们过去取。”
她把凝霜叫进来,给了她钥匙,交待她录音笔放置的位置。其中一个跟着凝霜回家属院,另一个依旧守在病房里。她觉得胸口被棉花堵住了,难以呼吸,疲惫不堪。眼皮似有千斤重物压着,她顶不住,闭上了眼睛。
待付凝霜从家属院取东西回到病房来的时候,她醒来睁开了眼睛。凝霜又被客气的请到了门外。国安人员打开录音笔,她的声音传出来:“苏小姐,你真的很漂亮……你知道他的追求吗?他想当一个优秀的艇长,他也一直在往这个方向努力……他爱不爱我,不重要。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爱他。”
“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事情就是我爱他。”听到这句话出自自己的嘴里,白露恨不得撞墙死去。真是莫大的讽刺啊。她爱着他,可是他只是说:“我对你心动过。”呵呵,仅仅是心动过,她却爱他,愿意抛下自尊,看着他跟别的女人重修旧好,还愿意生一个孩子来维持她的婚姻。到了最后,她却伤得如此之中,从生理到心理,支离破碎。
即使是这样,伤到极致,恨到骨髓里,在保卫处和国安人员起身离开时,她还是忍不住开口问:“我丈夫,他怎么样了?”
瘦一点的回头看她,她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刚刚从鬼门关里走出来,就要接受调查,他于心不忍:“他现在只是在隔离调查,等调查结果出来,没问题的话就可以回家了。你好好养身体。”
谷雨端着香气四溢的鸡汤进来,她虽然很饿,但是一点胃口都没有。谷雨和凝霜一起劝了半天,她才勉强喝了两口汤。眼见夜深,她又将俩人赶回家。拗不过她,俩人只好听她的安排。走时再三嘱咐她,有事的话一定要打电话,多晚都要打。
春末的夜晚,清凉舒爽,许多树木长了新叶子,翠绿鲜嫩,一派生机昂然。原本她的身体里也有一条鲜活的生命,却在这美丽的季节戛然而止,她还没有来得及看上一眼。她曾经想象过,如果是个儿子,太皮的话一天就打他几顿;如果是个女儿,就给她买漂亮的裙子,扎漂亮的头发。在被推出手术室前,她终于忍不住问起医生,男孩还是女孩。医生说,是一个已经成形的女婴。她的心又被扎了一针。
夜,真漫长啊。只愿这夜晚永恒,不要到天明。这样,就永远看不到光亮下丑陋的世界。
胡杨走出国安大门时,天空飘着细雨。雨落到脸上,清凉怡人。呼吸到新鲜自由的空气,他伸展肢体,通体舒泰。他在里面呆了一个星期,胡子拉茬,几天没洗澡,衣服也没有来换,一股子味道。要是白露闻到了,一定不肯让她进家。想到这里他赶忙拿出自己的手机,国安那帮孙子,从把他带进来以后就将他身上所有的物品都搜走了,手机连电池和内存卡都全抠出来。他想给白露打个电话都不让打。
他在里头倒是没受什么苦,只是被隔离审查。他们知道他受过特殊训练,刑讯逼供那种手段对他没有用。只要他积极配合调查,他们也不为难他。他到达与苏悦荷约定的地点,刚见面还没来得及说上两句话,就双双被突然出现的国安抓住。后来审讯的时候他才知道,国安抓获的那个人,与苏悦荷的老板赵正华有着密切的往来。在赵正华回国创业之初,国安那边已经调查过他。他几年前被国外的间谍机构收买,服务于他们。偶然间认识了苏悦荷,得知她的初恋男友是潜艇学院毕业的。于是借口回国创业,想伺机拉她下水,收集江湾潜艇基地的情报。只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他还没来得及将有所作为,便东窗事发了。
胡杨还在捣鼓他那个被拆得七零八乱的手机,苏悦荷也出来了。
他在台阶底下,仰头看她。她也在看他。他知道,出了这档子事,他们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交集了。隔着台阶,他对她说:“苏苏,保重!”转身就走。
苏悦荷看着他的背影,泪流满面。她想开口喊他的名字,却发不出声音。她也知道,此生,再无见面可能。错过了就错过了,再也无法挽回。
胡杨把手机装好了,电池却是没有电了,打不开。他也不管了,直接奔回家属院。他还不知道,他失去联系的这一段时间里,早就已经变了天。
一进院子里,他就感受到异样的眼光。别人走过去后窃窃私语,他一回头别人又不说了。迎面碰到付凝霜,她手里拎着一个饭盒。他热情地打招呼:“凝霜,上哪儿去?”付凝霜停下来,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仿佛从来没见过他。只是那眼神,像两把刀子,要从他身上剐下肉来。只听付凝霜冷哼一声,又走了,话也不跟他说。他觉得这个人真是莫名其妙。
他回到家,白露不在。大概还在游泳馆吧。他找出充电器将手机充上电,然后去浴室里洗澡。才洗到一半,手机就响个不停,门也被砸得砰砰响。他迅速将身上的泡泡冲干净,围了浴巾便去开门。
白桦简直是冲进来的,差点将他撞倒。
“去哪了?到处都找不到你。刚才要不是我老婆看见你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去了国安。有件事情他们需要我协助调查。”他说得很随意。
白桦倒是吃了一惊:“国安?”
“嗯。”胡杨也不愿与他多说:“只是配合去调查一件案子。不过现在已经调查清楚了。”
“嗯。你工作上的事看来也没问题了。不过,你家后院很可能守不住了。”白桦看着他,面露难色。
“这段时间出了什么事?”
“白露肚子里的孩子没保住,做了引产手术。手术没有家属签字,差点做不了。后来是梧桐搬出了他岳父才得以单位代表身份签字。手术过程又遭遇大出血,现在还在医院。”
“什么?”白桦的话犹如晴天霹雳打到他身上,他被霹得全身发麻,动弹不了。“不是五个月了吗?怎么会保不住?怎么会保不住呢?”
“你刚没有消息的那两天,白露很着急,又托我和梧桐到处找你。可能跟这个有关,也可能胚胎质量本来就不太好。她刚怀孕的时候,你们又闹得那么凶。”白桦拍拍他的肩膀:“这次白露伤得太厉害了,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胡杨站在那里,好半天发现脸上有东西,一抹才发现全是眼泪。
白露在喝着付凝霜送来的汤。在医院的这几天,一直是凝霜送饭加陪护。游泳馆那边只有骆雪一人在照看。这段时间以来,除了自己的丈夫以外,其他的人对她真的是好得没话说。谷雨下了班也要开车从单位过来看看她才回家。她嘴上虽然没说过,但心里对她们,全是满满的感激。在江湾能认识她们,三生有幸。只怕自己没有机会报答。
病房的门被推开。
看到胡杨的那一瞬间,白露愣了一下。但是,他们没有小别的激动和喜悦。胡杨走进来,只走到病床尾,白露便将手里的保温饭盒扔过来,汤水洒了他一身。白露手指着他,暴跳如雷,脸因为气愤而涨得通红:“你现在来干什么?是不是来看我死了没有?”
胡杨站着不说话,随后跟着进来的白桦将他拉到一旁。付凝霜也将白露按在床上:“你冷静点,有什么话好好说。”
白露一脸泪水,悲愤地吼:“叫我怎么冷静?叫我怎么冷静?我的孩子没有了,我刚动完手术国安的人就来跟我调查情况。如果不是事前我有自保之明,你们以为我今天还能躺在这里吗?要我怎么冷静!”说完又将床头柜上能拿起的东西都砸过去,病房里乒乓作响,一团糟乱。柜上还有一把削果皮的刀子,白露顾不上思考,也扔过去。幸好白桦手快,拉了他一把,刀子擦着胡杨的眼睛过去,在眉头处划过一道口子,顿时血流满面。
“我早就跟你说过,叫你不要跟她有任何的联系。你放不下她,你要去见她。很好,那你就去守着她过一辈子!你想离婚吗?我成全你!明天马上去办离婚手续!”
听着白露歇斯底里的指控,胡杨心里难过又惭愧。今天的悲剧,都是由他一手造成的。要不是他一意孤行,他的妻子和孩子都还好好的。白露骂也好,打也罢,都是他该受的。
白桦看见他脸上的血,一时错然,赶紧将他拉到急诊室清洗包扎。出门时,还听到白露在喊:“不要让我再看到你,我这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你。”
白桦略带责备的说:“怎么就不知道躲一下呢?”
“躲又能有什么用?不让她把气撒出来,她就不痛快。”胡杨苦笑。
“咳,你这老婆,平常也真看不出来,性子那么烈。嗯,刀法也蛮准的。我不拉着你,睛睛估计都瞎了。”
“唉,是我自作自受。是我应得的报应。”
“呃,别怪我不帮你,实在是没有帮你的立场。错不在她,她这阵子太苦了。”
“你不用说。我知道。”
“这阵子你可能要吃很多苦头了。我看她一时半会儿也难消气。慢慢哄着她吧。”
“我知道。”
胡杨眼角贴着纱布回到病房,白露已经平静下来的情绪又刺激到了。她就像一头发怒的狮子:“我不想见到你!我这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你马上给我滚,从我眼前消失!”
他在急诊室里,已经攒了一肚子的话要对她说。他不求能得到她的原谅,他只想能在她的身边照顾她,让他赎罪,让他弥补,让他心安。
可是他真的一点机会都没有了。看着他走近,白露又在大叫:“你不走是吗?你不走我走!”说完拔下还在输液的针头,掀开被子就要下床。只是她卧床过久,动作又急,站不稳直接摔趴在地上,手背扎针的地方还在流血。胡杨赶紧扶她起来,她打掉他的手:“不要碰我!不要用你那肮脏的手碰我!”
付凝霜从另一侧过来扶她起身。她似乎耗完了所有的元气,喘着粗气对凝霜说:“让他走!我求你让他走!再不走我就死在他面前!”
凝霜扶着她上床,转头对胡杨说:“她现在看到你就受刺激,你还是先走吧。”
胡杨说:“我不走,我是她丈夫,我应该在这里陪她。”
听到他说“丈夫”一词,白露即刻像被扔进开水里的青蛙,她挣开付凝霜,看着胡杨:“你是想要我死吗?我现在就死在你面前。”说完用力将头撞向墙壁,“咚”地一声巨响。凝霜吓得花容失色,咽着哭声说:“我求你快走吧快走吧,再不走她真的会死的。”
由于病房的动静太大了,惹得旁边几个病房的人站在门口观望。看到白露撞向墙头,一阵躁动,在外头吸烟的白桦赶紧灭了烟过来。凝霜看她已经晕了过去,失声喊道:“医生!医生!”又用力去按床头的呼叫器。白桦找来医生,拨开堵在门口围观的人群。胡杨将白露抱上床,医生张开她的眼皮,用电筒照:“病人只是晕过去了。”护士重新给她扎针,病房一阵忙乱。
医生看了看胡杨,叹口气:“病人才失了孩子,又刚做完手术尚未恢复,不宜受刺激。你还是过段时间再来看她吧。”
白桦也将他拉出病房:“你看她现在愿死都不想看到你。你还是先回避吧。”胡杨看着躺在床上的白露,面色苍白,纵有不舍,却又无可奈何。直到出了走廊,他一直在回望。
胡杨回单位打休假申请,鉴于他的特殊情况,本来也有意先停掉他的工作,所以休假申请书一交上去,领导马上就批准了。
只是白露仍旧不愿意见他,连病房都不让他进。很多时候,他只在病房外面的走椅子上坐着。一坐就是一整夜。没几日,人便憔悴得不成样子,眼窝深陷,嗓音嘶哑。
谷雨和梧桐看不下去,劝白露跟他好好谈谈,但白露口气很坚决:“没什么好谈的,我这辈子都不想再见到他。”
待白露出了院,回到家属院,依旧不待见他,仍旧是吵,家里东西扔得到处都是。整个家属院都知道,胡杨家现在像个战场,无休止的吵,摔东西不分时段。
白露真的不愿见胡杨。一见到他,她整个人就竖起满身的刺,想起那个已经成了型的胎儿,想起国安问询的场景,这一切,全因胡杨的自私与偏执。她对他积了满腔的恨意,见到他就忍不住要发泄。她真的被伤得太深,太深。
后来,她也累了。她真的不能再与他日日同住一间房,房子里还有她给那个未能出生的孩子买的衣服物品。她平静地说:“我们离婚吧。我真的没办法再跟你过下去了。”
胡杨布满血丝的眼睛盯着她看:“除了离婚,你其他的任何要求我都可以满足。”
“我什么都不要,我只要离婚。你想要什么补偿我都可以给你,哪怕卖了阳州的房子我也要离。”白露也死死盯着他,眼睛里一点柔情都没有,只有深深的恨。
“离婚?你想都不要想!”胡杨的耐心在这一段时间已被消耗贻尽:“我是不会跟你离婚的,你尽管闹,只要我不答应,这个婚你就永远离不了。”
“你觉得我和你还能过得下去?我们这样拖着还有什么意思?”
“我还想跟你好好过日子。”胡杨哑着声音说。
“可是我没办法再跟你过下去了啊!”白露掩面痛哭。
浪潮涌(一)
两年后
白露开着车子来到一处僻静的海边,这片海远离城市,处在一处悬崖之下,乱石横布。她心情不好的时候,就一个人来这里,看漫无边际的海水,听海浪拍打着石头,有不知名的海鸟盘旋,有时候一坐就是一个下午,看着夕阳缓缓降到海平面,蔚蓝的海面和天空,被一抹残血隔开。
两年来,身边的人都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谷雨的儿子会背着书包上幼儿园了,她那个矫情造作的婆婆会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