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仲翔盯着堂内挂着的青衣娘子绣品看了半天,笑着摇了摇头。
而那位绣品中的娘子却已经站在了门口:“请问杨飒先生在吗?”
“他就回来,姑娘请屋里坐。”
“不了,改日再来求请先生,告辞!”娘子转身想要离开。
郭仲翔盯着那娘子的耳垂,再回看挂着的绣品;似乎明白了什么:“姑娘请稍等,我那傻贤弟匆忙出去,一定是和姑娘有关。”
那姑娘脸飞红,一甩长发,紧步朝外走。
“姑娘请留步!”
那娘子只好停下:“您一定是先生那位颇重义气的兄长郭仲翔了?”
“看来我那位贤弟在姑娘面前已经没有什么秘密了。请进屋来饮一杯酒,我有话说。”
娘子进屋与郭仲翔对饮一杯后说:“幸会公子,小女名卓衣。来向先生求讨绣样的。”
“哦!姑娘是卓氏家族的后人吗?”
“正是。因为家族没落,小女随亲戚在锦官城织绣锦缎以贴补家用。”
“姑娘的祖先卓王孙,曾在古商道上的邛都冶炼铁器致富,拥有数千僰童(昆仑奴),其田池射猎之乐的排场往往比君王还要阔绰。卓氏女文君还与大才子司马相如有过一段传世佳话。”
淡淡的轻愁挂在卓衣脸上:“往日的辉煌和小女无关,小女只是这锦官城内若干靠织绣度日的绣娘中的一个。”
“请姑娘恕我冒昧,我就要参加祸福叵测的远征。若我有什么不测,我那位傻贤弟一定会错过一生的好时光来苦守心事,而没有勇气去掀开那决定命运的轻纱。这婉约韵致的锦官城里,又该凭添一对痴男怨女了。”
卓衣思索了半晌,顾不得矜持,红着脸跪倒在郭仲翔面前:“求公子周全!”
郭仲翔忙把她扶起:“姑娘或许还不知道,许多日子以前,我因为顾及礼仪,没有勇气把一位自己倾慕的夷家姑娘带回家,而是把她送到前益州刺史朱辅大人的府上。不但使那位姑娘横死当场,还给清名远扬的朱辅大人带来满门灾祸。”
卓衣应道:“西南夷各蛮部都对朱辅大人的满门冤案抱有不满,可朝廷总是不肯为一位难得的清官昭雪。”
杨飒满头是汗地跑了回来,见卓衣也在,兴奋地说:“我把姑娘的耳坠赎回来了。”
郭仲翔请杨飒落座后说:“我决定在出征前玉成你们这对痴情鸳鸯的好事。”
杨飒含着泪说:“我是负罪之人,只想远离是非,一生与诗书为伴;怎么还敢连累卓衣姑娘。”
卓衣不解地问:“先生为什么说自己是负罪之人?”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四、古道铃声 绣面蛮子寻前仇/山野飞歌 苦难行者逢故人
杨飒一连痛饮数杯:“不必隐瞒姑娘,我本名朱赤,我的爷爷是前益州刺史朱辅。因满门蒙受冤情,我本来该随家人一并被斩决;是义薄云天的仲翔兄,托他父亲的世交上下打点,用一死囚换我出来苟活人世间。”
卓衣肃然道:“谁说不是缘分呢?西南夷的百姓们对朱辅大人的英灵顶礼膜拜,感动了上苍,上苍才安排了他仅存的后人到西川来,为夷方的子弟传道授业。先生应当为朱家延续血脉,才不愧对尊祖和百万西南边民以及苦心救助你的郭公子。”
郭仲翔昂然举杯:“好!我这傻贤弟的眼光不错,这美丽的锦官城里又该多出一个才子佳人的动情故事了。”
杨飒轻摇着头说:“我在牢中与父亲诀别的时候,父亲曾让我发誓,一生不再涉足官场。注定了我毫无前途的今生,怎么好让卓衣姑娘跟着我受苦。”
卓衣黯然说:“先生可能还不知道,我本是邛都卓氏家族的后人;只因为大家族中手足相残而牵涉官司,我被官卖为奴。是家中一位好心的仆人酬资买了我回来,把我认作亲戚,带我到了成都,使我远离了许多是非恩怨。对于我来说,富贵尊荣已经与我无关;最重要的,是今生今世能否遇到一个不离不弃的人。”
“可我……我什么都没有?”
“除了功名富贵你什么都有。”
郭仲翔打断他们说:“好了,我可没有太多的时间。我该去请一个媒人和筹备一辆不太张扬的鸾车去了。”
那夜,良缘如花。
博南山(今云南巍山、永平)古道上,马铃声象山野的花香一样悠悠荡来。一庞大的马帮商队艰难地攀岩而行。人和马每行走一步都要仔细找寻一个石头缝隙来落脚;万丈悬崖下,是让人头晕目旋的澜沧江,一个个巨浪翻滚的旋涡,张着随时想要吞噬生命的大口;江边的乱石上,堆摞着人马的尸骨和所驮的货物,临近大石的江水泛着鲜红的血晕;那是刚走过的马帮留下的。这是一条漠视生命的道路。
忽然有唧唧啾啾的鸟语声响起,那是从不扰掠马帮的绣面蛮,马队的人们没在意。可是引领马队的头马却突然失身崖底。管理马队纪律及一切事务的马锅头忙趋朝前去看,却被一支涂着草乌毒的箭射中,嚎叫着落江而去。队伍后面也传来惨叫声,不少人中箭,马匹也纷纷带着货物翻滚而下,刹时被浊浪滔天的江水卷噬了去。
货主程郑楚冷忙叫唤:“腊路!腊路!你快过来!”
一名手执标枪的男子答应着附在崖壁爬了过来。他个子矮小,肌肉健硕,仅用兽皮围在腰间遮羞;两枚兽牙小圈穿挂在两个小乳头上,面部刺着奇怪的图纹。
程郑楚冷瞪着血红的眼睛:“你快去问问绣面人,他们为什么袭击我们。他们想要什么你都答应他们,快去!”
腊路没说什么就转身去了,一会儿回来用不太流畅的汉话说:“一伙插着程郑家族小旗的赶马人,抢走了许多绣面人去做奴隶,他们是来要人的。”
程郑楚冷着急地说:“马帮行路只图个安全顺畅,怎么会做这种事呢?”
腊路倔强地说:“我们绣面人从不说假话!”并用仇恨的目光盯着程郑楚冷。
程郑楚冷一筹莫展。毒箭还在不断地往下射来,人马应声朝悬崖下滚落。他边躲闪毒箭边对腊路说:“这一路你都跟着我们,你是知道的。”
腊路梗着脖子说:“反正是程郑家族的人!”
忽听铜锣声响起。那是马帮发现对面来了对头马帮,为防止马匹冲撞而招致混乱所惯用的办法。
程郑楚冷一阵惊喜。胆小的绣面人停止了攻击,纷纷挨到马队旁边,用怀疑的眼神四处搜寻着对头马帮的踪迹。因为语言不通,程郑家族的赶马人无法向他们解释。
所有的人都侧耳倾听,许久都没有听到对头马帮的铃声。程郑楚冷觉得事情无法如此收场,只好哀求腊路说:“你去解释一下好吗?真的不是我们做的!”
腊路却一只手扳住崖壁,另一只手举起标枪要朝他掷来。
程郑楚冷闭上眼睛,把头虔诚地仰向天空。这些年来他常常与死亡擦肩而过,并习惯了以极度的庄重和虔诚去面对死亡的威胁。
一阵悠扬的歌声飘来,打破了这深山沟箐的平静,把程郑楚冷的魂魄从地狱门口拉了回来。
马队顿时沸腾了,他们似乎解脱了死亡边缘的困境。一马夫抑制不住兴奋地高喊:“高山上的山茶花飘过来了,伴着天国的福音!”
看着这群临近死亡的人在狂呼,躲在林中的绣面蛮反而不知所措了。纷纷象猿猴一样朝歌声飘来的方向爬去。腊路也放下了欲掷标枪的手。
来的是牵着马匹、后面跟着许多奴仆的夷家美妇。她是白狼蛮部的女主仪嫫,一位有着悲悯心肠、声名响彻西南夷的腊摩(女巫)。她长长的发辫盘在头上,一大串香藤耳环摇来甩去;斜襟无领的短褂和江风吹拂着的百褶裙上,绣着彩霞般绚美的裾边。险峻的山路使她不时地要手脚并用来攀爬,但这丝毫没有减损她庄重的仪态。
她问迎她而来的腊路:“这是怎么了?”
腊路说:“尊敬的腊摩(女巫)仪嫫,他们程郑家族的人劫掠我们的族人去为奴。”
“去告诉你的族人,程郑家族里有不同的人;劫掠贩奴的事不是这伙人能够干得出来的。另外,你让他们转告桑帝红头人,等我从哀牢王那里转回来以后,要去拜会他,再向他请教几味草药。转眼又是好几年没见到他了。呵呵!”
腊路毫不迟疑地转身去了,唧唧喳喳地和他的族人解释了半天。程郑楚冷吩咐一名马夫把驮子上的一些铁器解下,送给这些绣面蛮。腊路跟着其余的绣面蛮唧唧喳喳地抱着铁器,消失在树丛中了。
程郑楚冷对爬过来的仪嫫悲戚地说:“这博南道上,官兵一直在督促着奴隶们修路,我们才改走这条路。没想到会发生如此的惨剧,我的人马死了近半,马锅头和头马也都永远葬身这里了。”
仪嫫也伤心地说:“我就是放心不下你们,所以才让腊路一路跟着你们,给你们作向导。没想到还是发生了这样的事。”
“这一定是我那哥哥想在这条路上害死我,才故意让人打着我们家的旗号去劫掠绣面人的。”
“我们夷家人永远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汉人会为了一个可以获得更多财富的宝座,而去杀害自己的兄弟姐妹甚至父母。”
“仪嫫女巫,您别再四处云游了,我们跟着您会更安全一些。这些日子以来,官兵四处出击,到各蛮部抓人来修博南道。各蛮部的人都恨透我们汉人了。我那位精明的哥哥要是知道我没死,一定会再设计来害我的。”
“前些天碰上的那位故友,一定要我到他们寨子里去参加他的婚庆。盛情难却,我只好去了。没想到我离开后,你这里却横遭如此惨烈的灾祸。唉!你们就跟着我吧!前面就是哀牢王的属地。你那哥哥他胆子再大,也不敢在哀牢王的地盘上耍任何坏心眼的。”
仪嫫在江边为这些死难的汉族马夫用巫术指引了魂路,残剩的队伍就又随着她出发了。
一路上,程郑楚冷问:“要不是有人敲响铜锣,我们的损失会更大。这位机智的马夫是谁?”
一马夫应道:“公子,是我。我叫卓澹,是从成都就入了您的马帮,跟随您一路到这里来的。”
“到了永昌(今云南保山)我会重赏你的。你姓卓……以前曾是卓氏家族的下人是吗?”
“是的,公子。卓氏家族从人们的视线中消失以后,我带着妻子和妹妹到了成都。妻子和妹妹织绣锦缎;我到夷方走马帮,日子倒也过得下去。”
“卓家有一位姑娘名叫卓衣,你知道她被卖到什么地方去了吗?”
“卓家的人被卖往四面八方,我也不知道卓衣姑娘的下落。”
程郑楚冷泪流满面,自叹到:“卓衣呀卓衣!这些年来我走遍了西南夷也没打听到你的下落。你就不能走进我的梦中,告诉我你到底在什么地方吗?”
卓澹迟疑地看着落泪的程郑楚冷问:“您真的很想找她?”
程郑楚冷凄然地说:“她一定也在找我!”
“如果你真的很想找她,就一定能找到她。”
“卓澹,如果你打听到她在什么地方,就千万告诉我。无论她现在怎么样,我散尽资财也要把她赎回来。”
卓澹哭了:“他就是我现在的妹妹。”
“你胡说,她怎么会是你的妹妹呢?你只是一个下人!”
“因为卓衣姑娘的母亲素来对下人很好,我成年后还给我娶了亲;所以卓家出事的时候,我借了高额的债务,从人贩子手中买出了卓衣姑娘,认她作妹妹,带她到了成都,一家三口相依为命。我常年远走夷方就是为了还清原来所欠下的债务。”
“这是真的吗?我真的得到她的消息了吗?天哪!她就在成都,就在我的眼皮子底下。她知道我在什么地方,就是没来找我;而我却在满天下的找她!”
一眼望不到边的潞江坝,湿热的气候并没有使这里的人们烦躁不安。那繁盛的庄稼和古商道咽喉的位置,让哀牢国各部族子民们都富庶无比。田坝里总飘着姑娘们欢快的歌声,夹带着淡淡蜜香的稻花气息幽幽袭来,最是扰人心魄。
程郑家族的马帮到了永昌(云南保山)就没再往前走了,仪嫫和她的随从继续往西南,逶迤来到怒江边。可供人们过渡的只有一根凌空于汹涌波涛之上的篾索。每个人和马匹以及货物,都必须依次用一根涂满猪油的牛皮条悬挂在篾索上,滑到对岸。稍有不慎,人、马就会掉落水中,被怒吼的江水吞没。
对岸薄熙掩映的树丛中,隐约有一些旌旗在摇动。华丽的幡盖下面,俨然站着一位锦衣耀眼的孩子。他是前来迎接仪嫫的哀牢王储类牢。
仪嫫象一支凌空飞扬的花,在两岸人们的视线里飞快滑过,到了江心却停住了。整条溜索时而急速下坠,时而高高荡起把她抛在空中。这是极其危险的,两岸的人却看不清她到底出了什么事。
对岸的哀牢王储无比紧张,他嘴里惊呼“姨妈!”并从侍卫手中抢过牛皮条,悠悠荡到仪嫫身边。篾索经两个人的重量一坠,急剧下沉,江中溅起的浪花濡湿了仪嫫的百褶裙。txt电子书分享平台
五、仁义昭日 哀牢王者禅其位/风波难息 豪门公子谋兄业
到了仪嫫身旁的哀牢王储,发现仪嫫那镶满银泡和象牙片的绣边花腰带被卡在了竹篾中间;因为她整个腰部都被皮条绑住,无法解开腰带。
身材小巧的哀牢王储双脚勾住篾索,从腰间抽出短小的户撒刀,割断了仪嫫的花腰带。俩人慢悠悠地滑到了岸边。
仪嫫笑咪咪地对哀牢王储说:“我过去常和你阿爸说,我们夷家人到了湿热富庶的金齿(今云南腾冲以南)以后,就失去了夷人坚韧的品性,变得娇贵和懦弱了。看来是我错了。”
哀牢王储戴着高高的圆顶帽子,穿圆领垂地长衫,腰系一条镶满了玛瑙石、琉璃珠的金丝腰带。浑身上下,连同帽子上的锦缎都缀满了晶亮的细碎金片。他面如银盘,丰满圆润,眉间点着朱砂;嘴里随时嚼着基芦子(槟榔)而使嘴巴赤红。他镶着满口的金牙,连舌头上都穿着一枚小钻石,说话的时候嘴巴里闪闪发光。见了仪嫫,显得无比的亲热:“仪嫫姨妈,我早就想念您了,可就是不知道您在什么地方。您总是行踪不定!”
“我喜欢巫(医)术,朋友又多;所以总是不停地到处行走。没想到我的小类牢都长这么大了,要驾驭你的子民了。呵呵!”
仪嫫在类牢华贵的帐篷里换好了衣装,后面的随从也接连地滑了过来。
类牢和仪嫫同乘一骑装点华贵、背上搭有一金装小棚的白象。他依偎在仪嫫散发着淡淡药香的怀里,象队随他俩行进在扭扭曲曲的山道上,翻越白雪皑皑的高黎贡山。
“姨妈,我阿爸笃信佛教;他想潜心修习佛法,要把王位禅让给我。可我都还没长大呢!就要扛起数十万子民的命运了。”
“当年,天母摩黎羌在危机中执掌狼姓部盟的时候,还没你这么大呢!不可一世的她,率部勇们东征西讨,掸国的许多百濮、百寮部蛮都因畏惧她的神勇而宾服于她。连哀牢国以西,接壤身毒(印度)的八百媳妇(今缅甸北部),都有近一半的土地被她纳入了铁蹄之下。她被我们夷人的祖先誉称为‘沙壹’(驾驭人间的天神)。”
“可她最终还是没有触摸到身毒(印度)那片神秘的土地。”
“来日的某一天,我大汉朝廷的官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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