悦娘送了程仪回来,李恬侧身坐到马上,抱着悦娘裹在斗篷里低声道:“悦娘,咱们午末赶到樊楼就行,慢些走,太快了颠的难受。”
“嗯。”悦娘勒马放慢,松了缰绳,由着马慢慢悠悠往回走,抬手拍了拍李恬道:“别难过,这种背恩弃义的东西不值得咱们难过!”
“不是难过,”李恬心里一阵酸苦冲上来,贴在悦娘温暖的怀里蹭了蹭眼泪,低落的说道:“黄老掌柜是南宁郡王府的家生子儿,黄忠贤七岁就进宁远侯府帐房习学,再后来跟着做了大掌柜,赶在这个节骨眼上请辞,连见我一面都不肯,这中间必有蹊跷。”
“嗯!”悦娘重重应了一声,李恬仿佛在自言自语:“他们去利州路,去赴任……贱民脱籍三代方可科举入仕,黄老掌柜先贱后良,不能算,黄忠贤、黄良玉,这才两代,这赴任,必得特恩,是谁给他们求了这特恩?遣走他们,必是要算计我,悦娘,你说,会是谁?”
“要不,我赶上去杀了姓黄的一家!不管是谁,我就不信他不怕,看谁还敢打你的主意!”悦娘杀气腾腾道,这建议让李恬简直不知道说什么好:“悦娘!杀了他们根本没用。”
“没用就不杀,你宽宽心,不就是一个管事掌柜,支使走他就能摆布你?当咱们都是死人哪?!”悦娘拍了拍李恬安慰道,李恬长长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黄忠贤这一走,就是断了咱们一半膀臂,黄忠贤从他父亲手里接下这大掌柜十几年了,衙门、榷场、行会等等各处都是他经手打点,外头的人情关系全在他手上,他这么突兀一走,后头那只黑手必定紧接着挑生事端,到时候咱们还不知道怎么艰难。”
“嗯,这倒是,也不知道这黑手到底是谁,他图什么?钱?人?”
“回去先从这赴任上查起,有任可赴,吏部就必有委任,顺着往上找,也不怕找不到,还能图什么,无非一个财字,看这作派,只怕是个有恃无恐的狠手,唉!”李恬搂紧了悦娘,沉沉的叹了口气,悦娘沉默了好一会儿,勉强笑着安慰道:“别怕,能怎么样?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实在不行就想开些。”
“那些都是外婆留给我的,我宁可毁了……实在不行,我就跟你浪迹江湖去。”李恬的话里却是另外一种决绝,悦娘笑了一声:“你哪受得了那份苦?就是我,这几年养的懒了,再想想从前跟着师父师兄闯荡江湖,那真叫苦啊……话又说回来,你心眼这么多,再加上我的功夫,咱们两个真要闯江湖,不过半年就能扬名立万儿。”
悦娘带着李恬在内城门外下了马,再往里走,两人这么骑着马就太招人注目,悦娘牵着马,两人不紧不慢的走了两刻来钟,就到了樊楼后门,熊嬷嬷和曹四媳妇已经等在车上了,见李恬过来,忙下了车,车夫接过马,悦娘、熊嬷嬷和曹四媳妇跟着李恬从后门进了樊楼。
曹四媳妇在前面带着路,很快就转进了偏在一片竹林后的雅间里。
程掌柜和孙六正对面坐着闷声喝茶,听到动静,孙六忙冲前一步掀起帘子,让进了四人。程掌柜也忙站起来,看向李恬的目光里带着浓浓的担忧和关切。
李恬面容沉静,去了斗篷递给熊嬷嬷,看着程掌柜和孙六,直截了当的开口道:“黄大掌柜请辞,今天一早已经启程赶往利州路赴任去了,这事你们已经知道了吧?”
“刚听曹四家的说了。”程掌柜忧虑的回道,孙六也点头道:“我也是听曹四嫂子说了才知道。”
“嗯,”李恬站在窗前,看着窗外萧索的竹林沉默了片刻,才转身看着程掌柜和孙六,淡漠中带着丝丝伤感道:“外头的觊觎也是常情,我也想到了,可黄大掌柜……唉”李恬叹了口气:“他父子两代跟着外婆当差,没想到竟如此短目,算了,不提他,走就走吧,他这一走,只怕咱们得艰难一阵子,往后要多辛苦两位了。”
第十二章 请辞2
“东家放心,谁没有艰难的时候?没有过不去的坎,我这一头,您只管放心吩咐。”程掌柜先宽慰了李恬一句,李恬微微颌首以示谢了,孙六坦直的看着李恬,神情里透着丝丝兴奋道:“东家的差使件件让人爽气,您只管吩咐,咱们先从哪一处下手?”
“黄家得了委任的,必是黄大掌柜的独子黄良玉,听说领的是利州路的差使,烦程掌柜从吏部打听打听,黄良玉领的是什么差使,是谁帮他求的这委任。”李恬看着程掌柜吩咐道,程掌柜忙点头答应,李恬又转头看着孙六吩咐道:“你的事多些,第一,仔细打听黄良玉的行踪,从外婆过世那天打听起,都见了什么人,去了什么地方,做过什么事,越仔细越好;第二,留心京城六家铺子和掌柜的动静,不分大小,但有一丝不寻常处,就赶紧报了我,信儿递到贡院旁边的木记汤面铺掌柜那里。”
“是!”孙六答的响亮干脆,李恬看着两人又交待道:“这一阵子要小心些,咱们得找出暗里拨动了黄大掌柜的那只手,可咱们得一直隐在暗处,不能让人挑到明处去,不然就真是束手难为了。”
“东家放心。”程掌柜和孙六郑重应道,李恬示意熊嬷嬷递过斗篷穿上,微微仰头系着斗篷带子傲然道:“既有人要伸手,咱们就牛刀小试,这伸出的手,要缩回去可没那么容易!”
孙六兴奋的眉梢乱动,重重应诺一声,长揖到底,程掌柜眼里的忧虑骤减,仿佛透了口气般,脸上带着笑容,拱手恭敬揖下,送李恬离门而去。
李恬一行人出了樊楼,另寻了处酒店吃了午饭,看着时辰差不多了,这才上车往李恬在京城最大的一家铺子……荣安堂生药铺过去。
荣安堂王掌柜接了李恬进去,药铺后院上房,其余五家铺子的掌柜都已经到了,或担忧或若有所思,或透着丝丝兴奋期待,一齐看着一身清秀书生打扮的李恬进来,参差不齐的或拱手或长揖见礼。
李恬冷眼扫过几位掌柜的目光神情,脸上带着得体笑容,抬了抬手道:“诸位掌柜不必客气。”说完,一径走到上首左边落了座,熊嬷嬷和曹四媳妇一左一右垂手侍立在上房门口,悦娘背着手直立在李恬身后。
“各位请坐。”李恬客气的抬手让道,六位掌柜谦让了几句,各自坐了,李恬见诸人落了座,声音平和无波道:“请诸位来,是有两件小事要交待一声,一是黄大掌柜今天送了封书信请辞,已经一早启程往利州路赴任去了。”
李恬停住话,看着诸人的反应,王掌柜垂着头重重叹了口气,紧挨着他的赵掌柜和钱掌柜脸上带着浓烈的惊讶,飞快的交换了个眼神,其余几个掌柜看看王掌柜,又看看李恬,脸上表情游疑,仿佛不知道是该惊讶好,还是叹一口气好。
“第二件小事,就是往后就不再有大掌柜了,各位都是各个行当里一等一的掌柜,生意上的事自不必说,旁的若有什么事,就报到我这里,我和大家斟酌着处置,各位的年例自这个月开始加两成。”李恬接着道,几位掌柜惊讶的看着李恬,黄大掌柜要请辞的事,他们都比她知道的早,多多少少都盘算过新东家会让谁接这大掌柜的位子,可听李恬这意思,她是不打算再提一个大掌柜了。
“外婆驾鹤西归,黄大掌柜走的匆忙,又临近年关,这一阵子还请各位多辛苦一二,各处且多操些心,安稳过了这个年,我再另行答谢。”李恬不准备多呆,站起来拱手团团道别。
王掌柜忙前引将李恬送到角门,左右看了看,看着李恬低低道:“东家,听说黄大郎得了个宁远县县丞的差使,我还以为您早知道了,这后头……后头有人,东家当心些。”
“多谢您,我知道了,铺子里就劳您多费心了。”李恬眼里闪过丝温暖的亮光,微微欠身感谢道,王掌柜轻轻吁了口气,又接了一句:“东家自己保重,人最要紧。”
“嗯,”李恬脸上绽出笑容:“我记下了,您放心。”
傍晚,李恬叫了熊嬷嬷、悦娘、曹四媳妇和璎珞、青枝进来,将黄大掌柜请辞等事简单说了,看着众人接着道:“如今没了大掌柜,今年这帐就得直接递到咱们这里,帐的事曹四嫂子统管,青枝算盘好,你给曹四嫂子打个下手,旁的事璎珞接了送到我这里处置。”
曹四媳妇和青枝、璎珞忙点头答应,熊嬷嬷担忧道:“五娘子,这没个大掌柜可不行,咱们都是妇道人家,真要有什么事,连个出头露面的人都没有。”
“我知道,可这会儿只能先撑过去,看对方这路数,一上来先诱走了黄忠贤,这走的是擒贼先擒王的路子,若咱们再提出个大掌柜,不过是给对方竖个靶子,这大掌柜要么被对方收买,要么想法子弄走,不管哪一样,咱们的境地都只能更艰难,两害权衡取其轻,如今这样,也就是不便当,这都是小事。”李恬仔细解释道。
“一个大掌柜算什么王,我看下这黑手的也是个蠢货!”悦娘撇了撇嘴道,李恬没接她的话,只转头看着曹四媳妇接着吩咐道:“只怕还得烦劳曹四哥一趟。”
“哪担得起烦劳二字,五娘子只管吩咐。”曹四媳妇忙起身应道,李恬接着道:“烦曹四哥先到杭州府,带封信给姑母,咱们在两淮、江南、福建和两浙路的铺子得托付给姑母照管一阵子,再请姑母遣个稳妥的管事,一起各个铺子走一圈,把铺子交给姑母的话交待下去。”
曹四媳妇目光呆楞的看着李恬,一时不敢答话,她是李恬的内帐房大管事,除了程掌柜那一块,旁的生意都在她手下统总,这四处的铺子占了李恬产业将近七成,就这么托付给未谋一面的姑母?这也太冒险了!
“就这样吧,”李恬疲倦的揉着眉间,不准备多解释:“跟曹四哥说一声,请他日夜兼程,对方恐怕在外婆去世那天就动手布置了,咱们已经晚了小半个月,让他越快越好。”
“好!”曹四媳妇咬牙重重应道,李恬示意璎珞,璎珞转身进屋,捧了个极普通的靛蓝细布包袱出来递给曹四媳妇。
“都缝好了?”曹四媳妇接过包袱问道,璎珞点头道:“缝了好几层,你回去再加层油布包一包。”曹四媳妇答应了,小心翼翼的抱住包袱,起身告辞道:“五娘子,那我赶紧回去了,今晚上就打发实哥儿他爹启程。”
“嗯。”李恬答应一声,青枝忙掀起帘子,看曹四媳妇出了门,李恬转头看着熊嬷嬷低声吩咐道:“这府里嬷嬷多费费心,盯着别出什么事。”
“五娘子放心。”熊嬷嬷忙应道:“这才半个月,五娘子整整瘦了一圈了,也别太忧心,再怎么着,身子最要紧,从前老夫人一直这么说。”
“我知道,天也不早了,你也早点回去歇着,大家都要保重。”李恬带着丝微笑道,熊嬷嬷答应了,站起来出了院子,往后面厨房转了一圈才出门回去。
隔天,孙六这边先有了信儿,果然是黄大掌柜的独子黄良玉得了利州路宁远县县丞的委任,平时和黄良玉交好的几个富家子弟给他饯了行,但旁的,就没什么信儿了,又过了几天,程掌柜亲自过来了一趟,他摸寻到了写这委任的吏部小吏,说是黄良玉是因推恩得了这职差,可这份推恩是谁请下来的,他这里就无从知道了。
果然是推恩入的仕,李恬裹着斗篷站在廊下,看着满院遒劲曲折、刚刚修剪好的梅树,心里冰凉凉一片,这黑手除了她,还能有谁呢?!
眨眼就到了林老夫人出殡的日子,这天一早,李恬跟在宁远侯府白茫茫的送葬队伍中,将林老夫人的棺椁送去法云寺暂寄。
傍晚法事完毕,李恬没跟着回去,在法云寺边上借了处古朴的五进宅院,说是要住两天,陪陪外婆。
李恬这打算早跟俞瑶芳和林珂说过,徐夫人哪里放心李恬一个人住在城外,一早带着俞瑶芳先赶到那处宅院,一定要陪她住这两天。
林珂自然是要跟着李恬的,有徐夫人看着,蒋郡王妃放心的很,交待了林珂几句,就上车匆匆回去了,清风楼的文会虽散了,东阳郡王府的文会又开了,这才是顶顶要紧的大事,这紧要时期,两个儿子的饮食起居她若不亲手打点,无论如何也放不下心。
隔天天边刚透出一丝鱼肚白,李恬已经在法云寺给外婆上好香,关了殿门出来,悦娘冲通往后山的穿堂努了努嘴道:“人到了。”
第十三章 买凶1
“嗯,”李恬进到穿堂,程掌柜和孙六忙上前见礼,悦娘背着手,笔直的站在穿堂门槛上,凝神留意着四周的动静。
“安排好了?”李恬看着孙六问道,孙六忙点头道:“好了,是严老二身边一个叫王九的长随出来做这买凶的事,东家放心,一准儿妥妥的。”孙六微微躬身一脸仰视的看着李恬。
“嗯,”李恬应了一声,转头看着程掌柜,问的却是风马牛不相干的事:“清风楼文会的事,打听到什么没有?”
“说法很多,一是说官家要作养文气,也借此让几位皇子习学一二。”
“这是官面上的说法。”李恬插了一句,
“是,还一种,没人明说,话里话外的意思,几个皇子都大了,官家那身子骨……就没好过,恐怕这是要放开手逐鹿了。”程掌柜声音压的极低,李恬紧了紧斗篷,眺望着远山没有说话,她更倾向于这种说法,当今皇帝是个极厉害的主儿,皇家向来不能以常理推论,越是厉害的皇帝越喜欢看着、挑着儿子们你争我斗,好养出一个最毒的蛊王皇子承位,只可怜下面那些人,不知道得死掉多少池子鱼。
“还有一种,是从宫里传出来的,说官家让几位皇子轮着办这文会,是要他们兄弟相近相亲,官家也是五十多岁的人了,这人年纪大了,就想看着子孙手足情深,家里和和气气,这话,倒有几分道理。”程掌柜加了自己的分析进去。
李恬挑着嘴角露出丝讥讽的笑,手足情深?这六个皇子六个娘,没出娘胎就开始勾心斗角,仇深还差不多,皇帝那么精明的主儿,哪会冒这种傻气。
“嗯,还有没有别的说法?”
“别的就没什么了。”
“嗯,”李恬紧裹着斗篷,低着头慢慢转了两圈,看着程掌柜吩咐道:“那兄弟相亲的话,这两天想法子拨旺一点,特别是府衙和大理寺两处,再加上尊老爱幼,家庭和合之类,反正也快春节了,这些话儿正合适。”
“好!”程掌柜干脆的应了一声:“我想想法子,让府衙和大理寺那些人亲耳听到宫里人说这话,那帮子官儿们,最会揣摸上头的意思,这话传到他们耳朵里,判案子的时候他们就得好好掂量掂量,至于打点,东家,我看就不必了,咱们够不到上头,只怕打点了也是白花银子。”
“嗯,这事您和孙管事商量着办,时候不早了,赶紧回去吧。”李恬吩咐道,程掌柜答应一声,和孙六躬身告退,一个往后山,一个往前山各自回去。
李恬听着林中的鸟鸣,慢慢迈着步子往回走,悦娘步子大,一步踩出去,停一停,再踩出下一步,走的仿佛戏台上穿高底朝靴踱步的老生般,边走,边问道:“你说,严家这两个混蛋买凶杀人的事出来,会怎么判?杀头?”
“不会,买凶的是严二爷,依律得流放,就看是三千里还是五千里了,这事不准备牵出严大爷,他也就是个治家不严的罪过,不过罚几年俸禄,或是脊杖、闭门思过什么的。”
“都是一丘之貂,你还打一只放一只,什么时候这么慈悲了?”
“不是慈悲,这会儿已经开始对咱们动手的,已经有两只狼了,暗地里还不知道有多少,咱们这么弱,打死哪只都不容易,倒不如都留着,反正肉就这一口,这一只狼咬了,那一只就没得吃,我就不信他们不狗咬狗。”李恬狠狠的踢飞了一块小石头。悦娘高高挑着眉梢,呆了片刻,‘哈’的一声笑起来。
一来临近春节,二来清江侯府里也一堆堆都是烂事,李恬不敢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