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且,是双手。
朱砂只觉君倾那粗糙冰凉的掌心轻抚过她的脸,而后是他的拇指指腹轻轻摩挲过她的眉她的眼,他的拇指抚过她右眼角下的那块指甲盖般大小的疤痕时停了许久,反反复复地摩挲着,好一会儿才似不舍地移开手,将手往下抚向她的鼻唇。
他的掌心及指腹皆很粗糙,同时也很冰凉,抚在朱砂的脸上,让她紧张得不由自主地挺直腰杆,渐渐将身子绷紧。
当他的拇指指腹碰上她的唇时,并未如抚过她的眉眼那般轻轻缓缓地抚过一遍便罢,他竟是将他的指腹在她的唇上来回摩挲,摩挲得她浑身不自在,摩挲得她看着他那双近在咫尺的墨眸渐渐红了双颊,摩挲得她不由得轻轻咬住了下唇。
这样的距离,这样的举动让朱砂很是尴尬,可不知为何,明明就已觉得极为尴尬,却偏偏不愿往后退一步离开君倾的手,更不愿将他的手拂开。
朱砂不说话,君倾也不说话。
只是朱砂双颊上的绯云愈来愈浓,君倾却仍是面无表情,好像他手上摩挲着的不是一个人,更不是一个女人,而是一尊石雕。
不过他的手却在朱砂将下唇微微咬住时离开了她的唇,转为将双手抚向她的额头,继而顺着她的额头抚向她的头发。
当君倾的手抚上朱砂头上那梳得整齐的一束发辫时,他的双手僵了僵,少顷,他才将她束成一束的发辫圈在右手的拇指与食指扣成的圈儿里,由上往下将她的长发慢慢抚过。
他将她的发辫枕在她的右肩上,他的双手便也轻搭在她的双肩上。
他的手不仅是碰了她的脸,现下已是碰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瞬间,朱砂想往后退开一步,可她看见君倾的墨眸中除了淡漠并未其他情感,终还是站着不动。
丞相大人是君子,又怎会做出什么不当有的举动来,且看看再说。
感觉到朱砂没有往后退开,君倾轻搭在她肩上的双手才顺着她的双臂慢慢往下,最后停在了她的手腕上,双手皆握住她的双手手腕,用虎口摩挲着她衣裳的窄袖口,如摩挲她的眉眼唇鼻一般的举动,也正以相同的方式来感受她的衣袖模样。
当君倾的动作停下时,朱砂以为他会收回手或是将手往她腰带上移,他若是将手移到她的腰上,她必是要往后退了,手臂尚可,腰腹……可不行。
可君倾既未收回手,也未将手移到另一处,而是将她的双手手腕握住,握得有些紧,朱砂正不解时,只听君倾问道:“朱砂姑娘身上的衣裳可是短褐?”
君倾平日里的语气总是淡漠的,声音也总是平平无波的,可现下,他的语气却是很沉,好像生了什么令他不悦的事情一样。
可就算是有事发生,他也总是淡淡漠漠的,根本不会因任何事情而心生不悦的模样,即便有,他也绝不会表现在面上。
可现下,朱砂却能清楚地感觉到他语气里的阴沉与寒意。
这是为何?
就因为她身上的这一身短褐?
“回丞相大人的话,正是。”朱砂答道,她并不觉得她这般穿有何异样。
她这般穿着,让丞相大人嫌恶了?
“可是黑色的短褐?”君倾将朱砂的手腕抓得更紧了些,又问,“可是暗绯色的腰带?”
朱砂愣住,再一次定定盯住君倾的眼睛。
他就算摸得出她身上的衣裳是短褐,可他绝不会摸得出她衣裳及腰带的颜色,但他问的话就好像他看得见一样。
不,不是看得见,而是——
他原本就知道。
可他又怎会知道?
他连她长何模样今日穿的是何衣裳都不知道,又怎会知道她衣裳的颜色?
这……
“即刻回清心苑将这身衣裳换下。”君倾在这时松开朱砂的手腕,语气很沉,声音很沉,带着命令的口吻,不容置喙,“换下之后让君华将这身衣裳拿过来给我,行了,回去吧。”
君倾说完,往后退开一步,转身,唤阿褐道:“阿褐。”
“汪!”阿褐即刻站起好,摇摇尾巴。
“送朱砂姑娘回清心苑去。”
“汪呜……?”阿褐看看君倾,又看看朱砂,根本就不明白这刚刚还好好的两个人怎么忽然间就变得不对劲了。
可不解的又岂止是阿褐,朱砂心中的疑惑与不解更甚,使得她有些急切地出声道:“丞相大人,可是民女身上这身衣裳有问题?”
“我虽是个瞎子,但还不至于瞎得穷困到没有银两给姑娘置办衣裳的程度。”君倾停下脚步,并未回答朱砂的问题,而是沉声道,“这身衣裳,朱砂姑娘日后不可再穿。”
“请恕民女斗胆!”朱砂在君倾抬脚走回屋子前唤住了他,“可否请丞相大人将这不可穿的原因告诉民女。”
君倾沉默。
朱砂微垂着头,不看君倾的背影,也不离去。
少顷,才听得君倾轻声道:“因为我不需要你保护。”
朱砂猛地抬头。
君倾已抬脚朝屋子方向走去,同时再次吩咐阿褐道:“阿褐,送朱砂姑娘回清心苑去。”
“汪!”这会儿阿褐可不敢再迟疑,走到了朱砂身侧,又对她叫了几声。
朱砂站在海棠树下看了君倾的背影良久,即便君倾已进了屋,她还杵在海棠树下不动,直到阿褐张嘴咬咬她的裤脚又对着她喊了几声,她这才回过神,沉默着慢慢转了身,走出了棠园。
直到走回了清心苑,朱砂要抬手推开微掩的院门时,她这才发现她的右手里还抓着一大把的熟透的海棠果子。
左手也亦然。
果子是温热的,被她的掌心捂得温热。
进了苑子进了堂屋,朱砂将双手里抓着的海棠果子放到桌上,只见十数二十颗果子里,有一颗只红了些微还满身青黄的果子在其中显得尤为突出。
朱砂伸手将这颗青黄的果子拈到了手里来,在掌心里搓了搓,便放到嘴边,咬了一口。
酸涩极了。
这是方才在棠园院门外,君倾给她尝的果子,她吃了四颗,还剩下这最后一颗。
吃着酸涩的果子,朱砂又看向摆在桌面上的一把海棠果子。
这是她为丞相大人摘的,却忘了给丞相大人,竟是自己带了回来,她心里在想些什么?
朱砂不知自己的心究竟在想些什么,总觉有些烦躁。
因丞相大人而觉得心有些烦躁。
却是为何?
她自己却又说不上来,矛盾极了。
“汪汪!”阿褐还没有走,这时朝朱砂唤了两声,然后又张嘴咬咬她的裤脚。
朱砂低头来看它,见它又对她叫唤了两声。
并不像是凶她的模样,而是像是在与她说什么似的。
可她不是小阿离也不是丞相大人,怎知它说的是什么。
不过……
看着阿褐又是在咬咬她裤脚的模样,朱砂猜想着道:“你可是在提醒我赶紧地把这身衣裳换下来?”
“汪汪!”阿褐直摇尾巴。
朱砂失笑,“你可真是听话。”
朱砂回屋换下身上的短褐时一直想着君倾方才说的话,想得她的心口又有了那种针扎般的疼痛之感。
朱砂换回了她寻日里穿的天青色裙裳,自也将头上束成一束的发辫解了开来,也将头发梳成了寻日里简单的发髻,将换下的衣裳用布巾裹好,裹成包袱,未等君华来,她将这包袱绑到了阿褐背上,让它给君倾带去。
阿褐即刻背着包袱跑开了,离开了清心苑。
朱砂看着院门的方向,抬手轻轻抚向自己的脸颊,抚向自己右眼角下的那块丑陋的疤痕,而后又将自己的衣袖稍稍往上捋起,用掌心抚着自己手臂上那几块同样丑陋的疤。
她在丞相大人眼里,当是丑陋的吧。
还有,丞相大人缘何不需要她保护,可是觉得她身手不够?还是……
为了她好?
莫名的,心口又是针扎般疼。
朱砂抓了抓自己心口前的衣裳,眉心微拧。
心口总是这般时不时地疼,可要去看看大夫?
天色将暗时,小白才一脸满足地回府来,远远的他便先瞧瞧府门左右,看看宁瑶是否在,没瞧见宁瑶的身影,他这才慢悠悠地走过来。
进了府后,他径自去了棠园,堪堪踏进院门时他便扬声唤道:“我的宝贝儿小倾倾,你可在屋里啊?我知道你在屋里,我可进来了啊。”
无人应他,他笑吟吟地径自进了屋。
屋子里,君倾正坐在窗边的一张太师椅上,左手拿着一块巴掌大的木头,右手拿着一把小刀,正用小刀往这木头上削着什么。
阿褐趴在他脚边,小黑趴在窗台上,这俩正大眼瞪着小眼,相互瞪着,阿褐身边窝着几只花褐色的小鸟儿,怕冷的直往它暖暖的皮毛下窝。
还有两只小鸟窝在君倾身上,一只窝在他长长的广袖下,一只则极会选位置,躲在君倾胸前交叠的衣襟后,只露出一个小脑袋,绿豆大的小眼儿滴溜溜的转,好像对君倾手上的木头很感兴趣的模样。
小白一进屋,立刻又跳了出去,下一刻他出现在了窗户外,伸手直指着趴在君倾脚边的阿褐,瞪君倾道:“小倾倾,还不赶紧地让你的大狗走开?你是不是就想看我被它咬死!?”
“阿褐咬不死你,只有你会把他打死的可能。”君倾并未转头,甚至连微垂的眼睑都未抬,只冷冷淡淡道。
“我不!你得替我把它撵走!”小白还是瞪着君倾,一脸的撒泼无赖,“不然今夜我要和你睡啊。”
“随你。”君倾随他说。
“嘿你这孩子,还真不听话了!?”小白手腕一转,将指向阿褐的手转过来指向君倾,一副就要训斥君倾的模样,谁知下一刻他却变得一脸的委屈,竟是可怜兮兮地嘤声道:“小倾倾你长大了不听小白的话就算了,居然还不疼小白了,小白好伤心哪——”
“……”君倾将手上的动作稍稍停下,对阿褐道,“阿褐去小棠园陪陪阿离去吧。”
阿褐摇摇尾巴,盯着小白看了一小会儿,再冲他叫喊一声,这才听话地离开。
阿褐一离开,那本是窝在它身下的小白的小鸟儿便都飞到了君倾身上来。
小白这才满意地跳上窗台,由窗户跳进了屋子里,坐到了君倾身旁,笑眯眯道:“小倾倾,你也给我做点小兔子红豆包子吃吃呗,你已经很久没给我做包子吃了。”
“不做。”
“没良心,我今儿可一个都没吃着,都是那头小猪,食量居然那么大,咱儿子才吃了两个个,剩下的居然全是她给吃了!要不是看在她昨夜还算表现得好的份上,我才不让给她吃。”
“小倾倾你可是偏心偏得太重了啊,瞎了眼后没给我做过吃的,却是给那小猪蒸小兔子红豆包,我心里泛酸了。”
君倾不语,只当充耳不闻。
小白也不恼,只是瞟了他手上正削着的木头一眼,嘲笑道:“瞎子就好好当个瞎子,学人家削什么小像,怕是你把自己的十根手指头都削断了也削不出个人样来。”
“给阿离削一个小玩意,以免日后我不在了他没个东西做念想。”君倾手上动作未停,但那木头上已沾了血。
是他手上被小刀划破的血。
这下轮到小白不说话了,过了会儿才听得他又道:“沈云正在处理安北侯府的事,短时日内当是回不了北疆。”
“嗯。”
“不过经昨夜的事情,言危或许会想到你身上来了,不过不敢肯定罢了。”
“由他想,他的命也由不得他还多想什么了。”
“你的命不也一样?”
“我的想的就只有报仇而已了,只有那些人都死了,我想做的事都做到了,便无谓死还是生。”
“呿,说的好像真的一样,我不信你不想咱儿子,不信你不想那头小猪。”
君倾沉默,并未反驳。
“你说你,放着好好活着不要,偏偏要报什么仇,弄得最后把自己也整死了。”
“所以说你不懂人,我纵是永不入轮回道,甚或灰飞烟灭,我也要报这个仇。”
小白盯着君倾看,看着看着,他浅笑着叹息道:“看了君家二十代人,唯有你和阿瑶最是相像了。”
小白这一声叹息完又是笑眯眯道:“对了,那头小猪呢,我不是让她来伺候你了吗,怎么不见了?”
“那身衣裳,是你让她穿的?”君倾声音有些冷。
“那当然,不穿成那样,她的身手怎能好好施展?”小白可不管君倾的语气如何,“再说了,我不过是让她穿回她身为诛杀时的衣裳而已,没什么不对吧?”
“小白,不要将她带入危险中。”君倾声音更冷一分。
“不要将她带入危险中?”小白笑着反问,“你以为把她带入危险中的是谁?”
君倾握住小刀的手猛地一抖。
“是我。”
------题外话------
工作好多啊多啊多,想到要有一堆难做烦人又很费时间的活等着去做,就心那个累啊,啊啊啊啊~!
睡觉,睡觉,睡觉……
睡醒起来又是新的上班日,呃啊——
036 娘亲带你出去玩儿,好不好?
素心与阿宝的仇得报后,朱砂的日子变得很平静,平静得她的每一日都仅是见到小家伙阿离及一直伺候在小家伙左右的君华而已。
自那日在棠园见过君倾之后,她便没有再见过君倾,莫说君倾,纵是那总喜欢来逗小阿离玩的小白她都再没见过。
她不再是这相府的客人,却没人将她当做这相府的婢子,相反,因着小家伙阿离,君华待她好似她也是这相府里的主子一样。
君倾不需要她保护,这相府里无需洒扫,庖厨之事她更是插不上手,她现下留在这相府里,既不需要保护君倾,也不需要伺候阿离,只消每日陪伴着阿离即可。
这是君倾的吩咐。
这个吩咐,是由君华传达给她的,她并未见到君倾。
这样平静的日子与在梨苑里的日子没什么不同,只是身边的人不一样了,总会让人觉得心境不一样。
从前的她心总是平静的,而今,她觉得她的心总是不能平静,心中总是有疑问与猜想。
而她想的,大多都是与君倾相关的事情。
并非她刻意如此,而总是情不自禁地想到。
可是丞相大人觉得她的模样太过不堪,是以不需要她在旁伺候保护?
丞相大人寻日里纵是再忙,夜里也时常会过来看看阿离小子,可最近这些日子,他不蹭来看过阿离小子。
莫不是生了什么大事,使得他与小白连过来看看阿离小子的时间都没有?
若是如此,那丞相大人可还安好?
当是安好的,有小白在,他又怎会有事。
她甚至,还又想到了阿离小家伙的娘亲。
还有,她的阿兔。
只是想得多了,她的心口就会如针扎刀削般疼。
尤其在想到那个有着与丞相大人眼睛一模一样的阿兔出现的梦时,心口那种刀削般的疼痛之感仿佛能蔓延她的全身,疼得她浑身发颤。
而这个梦,她亦再次梦到,只是梦中的阿兔,依旧朦朦胧胧让她看不清面容。
可那株海棠树仍在,一直开着繁艳的花儿,美极了。
这令她从梦中醒过来时会想象若是棠园与小棠园里的海棠树都开满了花儿,可会与梦中的那株海棠树一样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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