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不其然,赌场开门刚一刻钟,一个干瘦的身影就从街口慢慢闪了进来。瘦猴今日穿了一件菱纹暗红的锦袍,头裹方巾,打扮得人模狗样的,只是左脸肿了一块儿,看着有些狼狈。
际之看看卢圣,卢圣连忙摇摇头。他昨天没打脸啊,不是他干的。
瘦猴在赌场前面转悠了两圈儿,一只脚都踏进去了,又犹犹豫豫地缩了回来。许念几人的眼睛随着他转了一圈儿又一圈儿,就是不见他进去。
“这厮到底是进还是不进,急死人了!”
话音刚落就见瘦猴仿佛下了决心似的,在赌场门口狠狠跺了一脚,匆匆往南走去,生怕稍稍走慢一点儿就一个把持不住,溜钻进赌场。
程江按了按卢圣的肩:“走了,快跟上!”
“……哦。”
许念和隐之在街口小贩的摊前,装作挑挑拣拣拿不定主意,其实眼角一直在暗暗注意着街对面卢圣的信号。
这是许念第一次光明正大的干正事儿,还是在完全没有师父指导的情况下。第一次自己偷偷跑去渭州,不仅失败了还带了一身的伤,第二次半路就泡汤了。这次师父让她跟着来,她简直感动得泪流满面。
人生头一回啊!稚嫩的雏鹰就要展翅翱翔了!终于要开启闯荡江湖、报仇雪恨之路了!这是遇神杀神、遇佛杀佛女侠的养成史诗啊!这是要登上人生巅峰的旅程啊!想想还有点儿小激动呢……
“诶!走了!”一双手在许念眼前晃了晃,毫不客气地打断她的意淫。
隐之头低垂在许念的肩上,嘴凑在许念的耳边,在外人看来完全是小儿女的亲昵,但许念一点儿也没有什么不该有的想法,只有她能听清隐之冷静的声音:
“左前红袍。”
许念不动声色地往左偏了偏头,果然瞥见一片红色的衣角。她跟隐之对视一眼,默默跟在后头。
瘦猴似乎今天有大事儿要干,一路非常警惕,时不时地回头张望,卢圣、程江和际之三人都是练家子,不管怎么隐匿气息都容易露出马脚,不一会儿就被甩掉了。反倒是林决那样的文弱书生和娇娇小小的许念不引人注意,一路跟了过来。
越往城东走房屋越矮,街上来来往往都是平民打扮,因此许念他们这一身越发的不起眼。转过街角,就是一家米店,店面不大,里面还有一间两进的后院儿,大白天的门关得死死的,两个人在门口守着,不时地四处张望。
这情况看来,不是有□□,就是有□□。
“我上去看看。”许念的轻功大家都是有目共睹的,因此都由着她去上房揭瓦。
可等许念往里这么一瞧,就彻底愣了。屋里密密麻麻或站或坐有几十人,穿着打扮各不相同,但所有人都做着同样的动作,一举一动整齐划一:先是冲着墙上的一块牌位三鞠躬,然后再双手合十摆在胸前闭眼祷告。而且屋里的几十人隐隐地以瘦猴为首,做完动作都望着他。所以……这是遇上邪教了?她们一早上跟了一个邪教教主?
信息量太大,她需要理一理脑子。现在的情况是,瘦猴赌钱,贺承淮给瘦猴钱,然后现在带领一群“邪教徒”在米店里偷偷举行仪式。这事情不管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浓浓的诡异。
屋里,瘦猴清了清嗓子,先安慰了众人一番,大意不过就是众人如何如何辛苦,如何如何为国争光,日后定当有所收获。紧接着又分发给众人银票,许念看不清上面的金额,但每张怎么说也应当有一千两之多。随后的一句话倒是让她倏地精神了:“大梁复兴的重担都在诸位身上,熬过这段日子,就能将这反贼拉下马来!”
不得不说瘦猴的口才相当好,言辞恳切、语调动人,说得一群人都眼泪汪汪的,很不得肝脑涂地,光复大梁。许念早就听师父说过,前朝皇帝虽然昏庸,但仍是笼络了一批忠君之士,改朝换代之后不少人日子过得不如意,又想起前朝皇帝的好来,于是暗搓搓地折腾什么复兴大梁的组织来。
但没有什么比和平安定更重要了,毕竟这是开国多少军士以命相搏换来的,百姓们只要日子过得好,谁做皇帝不一样?
她粗略数了数,屋内有四十人左右,年纪大小、高矮胖瘦各不同,不过指甲都有些发黑。不待她仔细看,屋里就有人出来了,许念赶紧从房另一侧翻下来,与林决他们汇合。
不管这群人到底是谁,身份是什么,能肯定的是他们都是反朝廷反大梁分子,贺承淮跟这类人接触密切,还给他们钱,真是居心叵测啊!
不过他们并没有太多时间细想这个问题,第二天事情就出现了转机。因为太子来了。
早在半月前,秦州水坝坍塌一事就在朝廷里闹翻了天,皇上无奈,停了贺承淮的职,禁了他的足,严令查办相关人等。但水坝加固已经过了四五年,查起来哪儿那么容易。
恭王和贺承淮关系亲密,又有亲戚关系,朝中许多前朝官员都把他们当风向标。只要他们俩一出事儿,绝对会有人马上跳出来指着皇帝鼻子大骂:“你连梁朝最后一点儿血脉都不放过,你叫我们这些前朝遗老情何以堪呐!你下一步是不是要杀了我们呐?你林家的皇位难道就名正言顺了吗?!啊呸!”
林琮相信绝对有人会这么做的,不怕死还指望拿“死谏”当墓志铭的人多了去了。
御史台那群御史轮番上阵,每日每日地弹劾贺承淮,都叫皇上不要再拖了,赶紧治贺承淮的罪吧。弄得林琮一个脑袋两个大,这些日子都不敢上朝,因此才特意把太子派到太原府来,代表他亲自督办此案。
你们不是说朕不重视么,朕嫡亲嫡亲的亲儿子来督办,规格够高了吧?阵仗够大了吧?看你们还有什么话说!
于是太子就被自己的亲爹当作挡箭牌推了过来。不过他倒是很乐意走这一趟,多出来走走也可以长长见识嘛,况且还有熟人在这儿,正好可以见上一面。
前朝太子刘晏,性情暴戾、心狠手辣,当朝太子林冼跟他完完全全相反,君子端方,温文尔雅,对谁都是和和气气的,就算是骂人也不会让人反感,反而令被骂的人佩服得五体投地进而怀疑自己的人生意义。
这次到太原府来,林冼带的人不多,就住在官署里,他平日也没什么架子,到的第一天太原府尹和河东路诸位要为他接风洗尘,都被他一一推辞了,说他是来办案不是吃饭的。多好的太子殿下啊!严于律己、宽以待人,国之大幸啊!一众官员被拒绝了反而觉得非常高兴。
而太子殿下,在推辞了他的接风宴之后,就一边叫人送信,一边自己带着仆人出去了。
听雨楼里,林冼端着茶博士刚泡好的茶,轻轻咂了一口。茶韵悠长,味道不错,只比宫里差了一点点儿,已经很难得了。
楼梯咯吱咯吱响,不一会儿包间的门打开,一人闪身进来,在他面前站定,轻声唤道:
“大哥!”
☆、太子
香炉里燃着莲梦香,袅袅的青烟升入空中,淡淡散去,屋里弥漫着茉莉和栀子花的清甜,又兼有薄荷的醒神和沉香的馥郁,让人觉得安静平和
林冼安静地坐在茶案前,时不时地给对面的林决添上一杯茶。等林决说完了,他才开口问道:“这么说来,有人从贺承淮那里拿了不少的钱,而且还分给了反教里的人?”这些打着复国旗号的前朝遗民拉帮结伙,自成体系,统统被称作“反教”。
林决点点头,“而且前些时候贺承淮往外运走了一批货物,是什么不清楚,但数量绝不小。”
“呵,多半是事情败露了忙着转移财产吧!”林冼嗤笑了一声,怪不得贺承淮禁足之后这么沉得住气,不辩解不反抗,整个一副“快来查我快来证明我清白”的模样,原来早就暗度陈仓了。想必他早就料到这一步了吧!
“难为你如此挂念这件事儿了!”林冼点点头,笑着望向林决。
林决心中一凛,端着茶杯的手顿了顿,又放回案上,抿着唇笑了笑:“说起来都是机缘巧合罢了,本来是江湖朋友打打闹闹,没想到居然牵扯到贺承淮的身上。我本就不愿意插手此事,幸好现在大哥来了,一切事情都有大哥决断,我也能安安心心去寻我的东西了!”
“那就多劳你费心了,前些日子你传回去的信父亲都给我看了,找东西不在这一时,万事还要以安全为重。”虽然这么说,但林冼对于“寻宝”实在是没什么兴趣,反正现在国库里又不差钱,像贺承淮这种贪官一抓一大把,随随便便查抄几家说不定没收的钱财还更多呢,干嘛费劲找什么前朝宝藏呢!
林琮主要担心的是天玑库的三万人,这群人武艺高强,有组织有纪律,据说还极其忠心,这才是隐患、是重中之重。不过,鉴于不可能见一个人就掏出令符跟他说“你是天玑库的人嘛我有伏羲四海令你和你的小伙伴都要听我的哟”,所以一切还要靠林决的观察判断,这方面他还是非常信得过这个弟弟的。
“大嫂进来身子还好吗?我若没记错日子,应当下个月就要生了吧?”兄弟俩许久不见,谈论政事总是有些沉重,林决先开口问了问东宫的近况。
“已经生了,是个女孩儿,”说起孩子,林冼脸上的表情愈发柔和,“早产了一个月,身子还有些弱,不过太医都看过了,没什么大问题。”
“真的?竟然已经生了!大姐家里生了两个男孩儿,大哥你家又两个男孩儿,这可是这辈里头一个女孩儿,祖母岂不是高兴坏了?”
“那是自然,祖母已经下了懿旨,等满了周岁就册封郡主。”
“那就恭喜大哥了!等我回东京就把侄女的见面礼补上。”听说大哥儿女双全,林决也觉得由衷的欣喜。
“这就不用你操心了,敏妃娘娘早就赏过了。下个月是她的生辰,你要是有空就回去看看吧!”林冼轻声劝慰他,“娘娘近来总是念叨你。”
想起母亲,林决心底泛起阵阵酸意。敏妃名叫姜锦,是中书令的长女,本来只是昭仪,生了皇子之后才加封为四妃之一的敏妃。姜家世代都是清贵文人,嫌弃官场腌臜不愿入仕,在朝为官的除了中书令外,其余几人都在地方上任职,撑死也不过是个七品。
母家没有势力,又得了皇上几分偏爱,敏妃在宫中的日子过得毫不轻松,好在陈皇后对其多有照拂,才让敏妃母子俩在宫中稳稳立足。近些年皇上的年纪大了,膝下只有两个儿子,其他的妃嫔们见生子无望,这才纷纷歇了掐架斗狠的心思,后宫中呈现一片前所未有的祥和。
敏妃从林决很小的时候就教育他:太子不仅是你大哥,还是未来的君主,你要尽心辅佐太子,要好好听太子的话、好好孝顺皇后,不可以忤逆他们。
不得不说,敏妃的洗脑教育是很成功的,不论是对陈皇后还是太子林冼,林决都是十二万分地尊敬,而且除非皇上和太子吩咐,他是绝对不会干涉任何政事的,。他不想有野心,只想做一个安静本分的王爷。
只是偶尔看到敏妃对陈皇后谦卑恭顺的样子,林决还是觉得有那么点儿委屈,其实母亲可以不用那么放低姿态的,都是四妃之一了,又生养了一位皇子,这是何苦呢。可是后宫的事儿母亲向来不听他的,他也没办法,于是只能在朝廷上加倍尽力,指望母亲能在陈皇后的面前更有面子,腰板挺得更直。
这次出来转眼都有好几个月了,母亲在宫里一定很担心。下个月要是能抽身……还真该回去一趟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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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寂多日的贺承淮终于肯露面了,太子林冼主审,太原府尹江之衍、太原府通判蒋绸和刑部侍郎王湎协理,一共审了三天,贺承淮的家里搜了个底儿朝天,来往车马也都查了个遍,只能查到贺承淮运了一批货物到京兆府,查来查去运的不过都是些绸缎首饰之类的,短时间内竟没有新的进展。
而贺承淮一口咬定他什么都不知情,当时秦州水坝加固一事由秦州通判和司户两人全权处理,他一概不知;往京兆府运的货,是他女儿的嫁妆;而那个“瘦猴”马丰是他府里管家的侄子,银票都是从管家手里骗来的。
所有解释都很合理,合理得像是早就想好的说辞,而贺承淮的供词跟其他所有人的都能完美地对上。这更显得事情诡异了,如果一切都是他编造出来的,那他已经思维缜密、心思深沉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如果他说的都是事实,那就将按照大理寺目前判定的“失察”罪定刑:流放西宁,终身不得入仕。
林冼难得表现出了一丝烦恼之情。他总不能跟皇上说“我看他招供招得太顺了五年前的事情记得太清楚了所以他一定是在说假话”吧,而且秦州的司户和通判身上都查不到银子的去向,那钱到底是谁拿走了呢?唉,真愁人。
“殿下要不去后堂歇会儿?”太原通判蒋绸见林冼揉眼,赶紧叫人领他下去歇息。开玩笑,林冼虽然是主审,但他们哪能真让太子爷陪着他们干耗,只要关键时刻这位太子爷能拿拿主意他们就已经千恩万谢了。
林冼点点头,他确实需要休息一下。以前任开封府尹只是个挂名闲职,他以前还真没这么亲力亲为地审过犯人,特别还是这种老油条似的犯人,真是让人心好累。
林冼进了内堂,外面的江之衍、蒋绸和王湎三个人就聚在一起小声吵起来了。
“依我看,证据确凿,就维持大理寺原判就行了,贺承淮家产充公,这也不少了吧?”
“胡扯!一个个的都说他们没贪,那银子到底去哪儿了,银子的去向没查出来,怎么能随便结案?小心老夫回去叫御史台参你一本!”
“这……都五年多了,用光了也不一定啊。对了!贺承淮不是跟千岁爷来往甚密还沾亲带故的么,会不会是……啊?”
“不会吧,千岁爷还缺钱么?官家多惯着他呀,哪用得着这么拐弯抹角的敛财呀!”
“老夫明日就叫人去渭州问问千岁爷,等他回了信儿再做决断吧!”
“嗯,也好也好。”
“王大人说得有理。”
“先把贺承淮带下去吧!”王湎大手一挥,一屋人都解散了,该睡觉的睡觉,该关犯人的关犯人,只剩下太原府尹江之衍和主簿两个人。
江之衍转身去内堂,准备跟林冼汇报他们的讨论结果,刚出了门就迎面撞到一人身上,幸亏他肚子上肉多才没被撞翻在地上。
“怎么回事?慌慌张张的。”
“老……老爷!太子爷中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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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冼中毒的消息被严密的封锁起来,连林决这个亲弟弟也不知道。太子中毒,昏迷不醒,国本动摇,此时绝对不能给任何宵小以可乘之机。
而此时的林决正在为另一件事儿苦恼。
“那你们到底是在哪里走散的啊?”
林雨挠挠头,喃喃地答道:“应当是在东城门口。当时……人也挺多的……”
“别说了!”许念一拍桌子,猛地站起身,“赶紧去找吧!她十八般武艺样样稀疏,万一出事儿怎么办?”
“我跟你一起去。”际之沉着脸踏进门,身上还沾着不少灰,显然是刚听说消息从外面赶回来的。许念转身背上剑,一言不发地跟着他往外走。
“咱们也去吧!”林决拉上林雨跟在后头。
“隐之去跟师父他们说了,还得有一会儿才能带人出去。事不宜迟,咱们先上路!”际之跨上马,缰绳一抖,哒哒地往前跑去,许念紧紧跟在后头,表情前所未有地严肃,林雨在旁边连大气儿都不敢出。
跑了一阵儿,许念忽的看了林雨一眼,勾着一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