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我忽然想到是不是尹婶所说的煤烟中毒,于是,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使我拼命向门口爬去,爬到炕梢,伸手想开门却够不着,使劲往前一够,头朝下栽到了地上……
趴在地上,我拼着最后一点力气掀开门帘,推开屋门,一股救命的冷风立刻吹进来。我挣扎着爬起来,拼命敲响了隔壁尹婶家的山墙……
尹婶一看我们娘儿俩的症状,说肯定是煤烟中毒,急忙端来两大碗酸菜水让我喝下去。喝完酸菜水,我开始又拉又吐。女儿也是又拉又吐。
之后,尹婶把炉火熄灭了,让我们娘儿俩蒙上被,把屋门敞开放煤烟,一直折腾到凌晨一点多。
临走,尹婶多说了一句话,恰是这句话再次救了我们娘儿俩:“雅文你先别睡,怕屋里还有煤烟。”
被折腾得筋疲力尽的我,真想好好睡一觉,可我不敢,怕睡过去。果然,凌晨两点左右,女儿又开始没命地哭起来,我又开始恶心、头疼……无奈,只好再次敲响尹婶家的山墙。
尹婶过来又让我喝酸菜水,又是一阵连拉带吐……折腾完了,尹婶不敢让我们在屋里住了,只好把我们娘儿俩接到她屋里。
这天,距离满月还有十一天。
可我一直不明白:女儿为什么会大哭?
也许,女儿刚来到世界上什么都没见过,连自己的父亲都没有见过呢。她不想死,就拼命地哭喊。也许,老天爷可怜我们一家三口,如果我和女儿都死了,贺玉还怎么活下去?也许,婴儿的呼吸浅,感到难受就本能地哭叫……
总之,是女儿的哭声救了我们母女。
第二天早晨,从不落泪的母亲,进门就哭了,她说我们娘儿俩捡了两条命。
金贵主任得知我们母女煤烟中毒后,派同事老黄来帮我修理炉子。老黄是右派,戴着一幅深度近视镜,平时和我相处得很好。临走,他站在炕边瞅着我和孩子犹豫半天,最后说了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雅文,冬天过去就好了,春天就不用烧炉子了。”
而我却想起了童年伙伴鲁小林说的话:“可这冬天也太长了呀!”
从这以后,晚间我再也不敢压炉子了,一定要看着煤火燃尽才敢睡下。
可是没过几天,却再次发生了煤烟中毒,又是女儿的哭声唤醒了我,又是尹婶过来给我灌酸菜水,又是半夜三更折腾到尹婶家……可我始终找不出这煤烟到底是从哪来的……
接连几次煤烟中毒,尹婶再也不敢让我们娘儿俩住下去了。满月那天,我只好带着女儿搬到母亲的小屋里。
我不知这三次煤烟中毒会给襁褓中的女儿带来什么样的伤害,她太小,无法说出自己的感受。而我一连多少年都不敢闻煤烟味儿,一闻到煤烟味儿就想呕吐,头疼得就像要裂开似的。更不知这一氧化碳会给我和孩子的大脑,造成什么样的损伤,留下什么样的后遗症……
但我知道,如果我不是运动员体质,月子里这么折腾身体早垮了。
所以,我为女儿起名海燕,希望在暴风雨中出生的女儿能像高尔基笔下的海燕一样,冲破惊涛骇浪,勇敢地成长。但后来,每当叫到女儿的名字就会想起那段沉重的往事,所以就给女儿改名为“雪”,希望她的人生能像雪一样纯洁、晶莹,像雪一样洁白、轻松,而不要像我们这代人活得这么沉重……
《生命的呐喊》 第五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六十六节(1)
有人说,爱情的力量是不可抗拒的。这一点我体会最深了。
满月后的第八天夜里,我做了一个奇怪的梦。多年后想起那个梦,仍然感到心有余悸,因为那个梦太逼真、太可怕了。
梦见贺玉在“牛棚”里被煤烟熏死了。等我赶到时,只见白茫茫的雪地里有一座孤零零的新坟。我哭喊着扑到新坟上,拼命扒着坟头的泥土,边扒边喊:“贺玉,你不能死啊!你还没见到我们的女儿啊!你丢下我们娘儿俩就这么走了,让我怎么活呀?亲爱的,我不能没有你啊!”
扒着扒着,忽然听到棺材里传来贺玉微弱的喊声:“雅文,快救救我……雅文,快救救我……”
我又惊又喜,冲他大喊:“贺玉,我来救你了!你等着……”
贺玉问我:“你真是我的雅文吗?”
“是的,我是你的雅文……”
“雅文……”
“贺玉……”
我俩一个在坟墓里,一个在坟墓外,隔着一层冰冷的冻土,呼喊着对方的名字,相互鼓励着。
“贺玉,你一定要挺住!”
“可这棺材里没有空气……我快憋死了……我看不到我们的女儿了……”
“不!你一定要挺住!你一定会看到的……”我拼命地扒着硬邦邦的泥土,手指扒出血了,冒着血丝……
忽然,不知从哪冲出来几个造反派,虎视眈眈地冲我吼道:“周贺玉已经死了,你为他扒坟就是为反革命鸣冤叫屈!”
“不!他没死,他还活着!他没死!”我冲他们大声吼着。
那帮造反派冲上来拽我,我跟他们拼命厮打……
母亲把我叫醒了,问我怎么回事。我哭喊道:“贺玉死了,他被煤烟熏死了……”
几天前,我听到一个出纳员讲了一个真实故事,郊区农村一个男人被煤烟熏死后埋进土里,可他一见空气又活了,就拼命敲打棺材,被前来上坟烧纸的妻子救了出来。
第二天早晨,我哭喊着要去找贺玉,父母坚决不同意。
父亲骂我:“你这败家的孩子,梦是反的,梦见他死了,说明他还活着!”
母亲也劝我:“雅文呀雅文,你这是哪辈子欠贺玉的?”
不管是哪辈子欠的,这辈子肯定是来偿还了。我这人太痴情,无论是对事业还是对爱情都是如此。后来我对贺玉说:“你要上前线打仗,不等你战死,我非想死不可!”
我不听父亲的劝阻,跑到附近一所中学打电话问体委工作人员的家属,体委的人都去哪了。她告诉我,他们住在佳木斯西郊靠山屯一家敬老院里,坐公共汽车到西郊终点下车,再往南走一个多小时,具体地点她也说不准。
1969年1月10日,刚生完孩子一个月零九天。
我不顾父母的强烈反对,把女儿留给母亲,拖着虚弱不堪的身子,冒着零下三十多度的高寒,踏上了开往西郊的公共汽车……
汽车在冰天雪地中颠簸了一个多小时,终于到达了西郊终点站。下车后,打听几个人都不知道敬老院在哪。我只好往南走,出了城区,眼前是一片白茫茫的雪野,见到两条小道不知该走哪一条,只好冒踏上西南那条小道。刚生完孩子,又接连三次煤烟中毒,身体十分虚弱,每走一步都很艰难。大约走了半个多小时,终于遇到一个满脸霜雪、头戴狗皮帽子的农民,听他一说,我差点瘫倒在雪地上……
“你走错了,靠山屯敬老院在东南边!你得往回走,走东南边那条小道!”
我只好返回来,又经过一个多小时的艰难跋涉,终于来到了靠山屯敬老院——我和贺玉终生难忘的地方。
我走近高冈上的两幢茅草房,看到土墙上贴着“打倒反革命分子周贺玉”的标语,我的心紧张得都快跳出嗓子眼了,我不知贺玉是否还活着……
院子里静悄悄的,没人,我急忙推开南面一扇挂着大厚门帘的屋门,只见屋里坐着十几个黄棉袄和黑棉袄。除了体委的几个人,其他人我都不认识。他们一见到我感到很惊讶,问我来干什么,我说来看周贺玉。
他们低声交谈了几句,让我坐在炕沿上等一会儿。
等的时间并不长,可我却觉得像等了一个世纪似的。我紧张地盯着挂着厚厚白霜的门帘,不知那道门给我带来的是亲人,还是噩耗……
少许,当我看到头戴破帽子、身穿破棉袄、腰上扎着草绳子、胡子拉碴的贺玉掀开门帘低眉顺眼地走进来,我心里顿时像刀割一般,转而又在心里惊呼:“啊,他没死,他还活着!他没死,他还活着……”
贺玉看到我却大吃一惊,眼里“倏”地充满了泪水……
进门前,我一再告诫自己,不管怎样,绝不能在他们面前落泪。可一看到贺玉眼里的泪水,我无论如何也控制不住自己了。这时,贺玉急忙眨了眨眼睛,意思告诉我,外面风吹的,急忙把泪水重新又收回到眼帘里……
贺玉后来告诉我,他和体委主任及一名参加过“三青团”的篮球教练,被关押在真正的牛棚里,四处露天,想煤烟中毒都不容易。他们用报纸把牛棚全部糊上了,搭起炉子,但仍然很冷,晚间睡觉都要穿棉衣、戴帽子。三个人除了挨批斗,要给造反派刨室外厕所,烧炕,掏煤灰,刷碗,上山砍柴……
刚生完孩子,又经历了几次生死大难,此刻,有多少话要对亲人说,有多少委屈要向爱人倾诉啊!可是,他站在北门口,我坐南面炕沿上,我们只能透过十几双冷冰冰的眼睛,远远地望着对方……不过没关系,只要他活着就好,只要他活着我们一家三口就有团聚那天!
《生命的呐喊》 第五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六十六节(2)
就这样,在十几双眼睛的监视下,我们这对朝思暮想的恋人一句心里话都不能说,只能说些冠冕堂皇的“政治”话。
他问我孩子好吗,我说挺好。我问他你改造得怎么样,他说还行……
“不!”一个造反派头头忽然打断了贺玉,大声说,“你不是还行,而是不好!你跟走资派穿一条裤子!”
我顿时一惊,问贺玉:“你怎么能跟走资派穿一条裤子?”
贺玉没有回答,只是无奈地望着我……
“周贺玉你说,你为什么要吃走资派的大葱?”有人厉声质问贺玉。
贺玉说:“我只吃了他一棵大葱……”
“这不是一棵大葱的问题!而是说明你跟走资派臭味相投!”
“对,不是一棵大葱的问题,而是感情和立场问题!”
没想到,我们的见面竟是如此残酷。
我认识贺玉十几年了,他是一名运动健将,一直在运动场上叱咤风云,从未见过他像今天这样没有尊严、没有人格、没有权利的样子……
我埋怨贺玉:“你干吗要吃走资派的大葱?下次来我给你带来一捆大葱!”却立刻遭到那些人的批判。
“张雅文,你不要感情代替政治!你应该给他带《毛选》,让他用毛泽东思想好好改造自己,而不应该给他带大葱!”
现在想起来,仍然觉得可笑,那时候的人怎么变得那么不近人情,那么政治化呢?妻子去看望被关押的丈夫,不让带吃的,而是让带《毛选》……
可我从来不听他们那套,每次去都给贺玉带去一堆用票供应的食品,给他带去我节省下来的粮票,让他吃得饱饱的,因为他的粮食定量早被降下来了。造反派几次批评我感情代替政治,扬言要向银行汇报我的表现……我根本不在乎,任何人都阻挡不住我对贺玉的爱!
我和贺玉没说几句话,只听有人冷冷地说了一句:“周贺玉,你该回去反省了!”
我和贺玉同时一愣,不约而同地瞅着对方……
我大老远地跑来看望贺玉,可是,只让我们见面十几分钟,比监狱探监的时间还短……
我望着贺玉的背影慢腾腾地消失在厚厚的门帘后面,心里好像一下子被掏空了。
我该回去了。
刚一出门,却发生了可怕的一幕……
不知从哪儿忽然蹿出来几十条大狗,一下子把我团团围住了。它们“汪汪”大叫着,一蹿一蹿地向我身上猛扑,好像要把我这个陌生人撕碎似的。我不顾一切地拼命躲闪,可我哪是这群狗的对手,眼看一条大狗就要扑到我身上了!
此刻,我身后的窗子里不少双眼睛都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却没有一个人出来救救我……
就在我身心绝望,眼看就要被群狗撕烂之际,忽然传来一声口哨声,这群狗立刻扔下我向口哨声跑去……
我急忙循声望去,只见我的亲人站在院外的一堆草垛旁……
贺玉后来告诉我,为了多看我一眼,他从屋里出来没有回牛棚,而是去了外面的厕所。
此刻,我多想跑过去扑到亲人怀里大哭一场啊!可我绝不能那样做。我知道窗户里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们,就等着抓周贺玉的“罪行”呢!
我只好一步一回头、一步一把泪地向茫茫的雪野走去,走出好远,还看见贺玉魁梧的身影仍然站在草垛旁,身边围着一群狗……
这一幕就像电影胶片一样,永远定格在我那冰冷的记忆库里。
就在群狗围攻我的刹那,我忽然明白了父亲常说的一句话:“看破世事惊破胆,阅尽人情寒透心……”
回去的路上,我默默地告诫自己:从今往后,不要乞求任何人的怜悯,即使你死了,别人都不会看你一眼,只会从你身上踏过去,所以你不能死,你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
“我一定要顽强地活下去!”从此成为我强大的生命支柱。
后来得知,那些狗是敬老院养的,是为了帮老人解闷养的,老人渐渐死去,狗却留了下来。贺玉被关进“牛棚”以后,没人跟他打交道,他只好交了一群狗朋友。他每次收拾完餐桌,都把桌子上的剩菜剩饭收拾起来喂狗。大狗抢在前面小狗靠不了前,他就把玉米饼子、馒头扔给那些弱小的抢不上食的小狗。他觉得那些弱小的生命就像他现在一样,更需要关爱。虽然他的人格屡遭践踏,但他仍然保持着善良的天性。
他觉得狗比人忠诚可交,所以一辈子不吃狗肉。后来我家养了七年的小狗丢了,他难过得几次落泪。如今,我们已经到了花甲之年,每当散步时遇到小狗,总会停下来多看它几眼……
没想到,我的这次到来又给贺玉增加了一条罪状,他们批斗时质问他:“你老婆为什么能找到敬老院?是谁给她通风报信的?”
从靠山屯回来我就病倒了,高烧,说胡话,一连躺了好几天。
《生命的呐喊》 第五部分 《生命的呐喊》 第六十七节
五十六天产假过后,我就把连脑袋都挺不起来的女儿送进了托儿所,自己骑着自行车上班了。
这天晚上,体工队的高顺千师傅来我家了。
我以为贺玉出事了,急忙问他:“高师傅,你怎么跑来了?是不是贺玉出事了?”
他没有马上回答,而是回头瞅瞅门外,小声问我:“家里没别人吧?”
“没有。是不是贺玉出事了?”我急忙拉他坐到炕沿上。
“别害怕。贺玉让我给你捎来一封信。”说着,他从内衣兜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我。
“贺玉真的没事?”我不敢相信。
“真的。”
高师傅是体工队的老厨师,我当运动员时他就在体工队了。人很倔,但很正直。他一坐下,就滔滔不绝地说开了。
“雅文,你可别听那些人瞎吵吵!我告诉你,体委我最佩服的就是周贺玉!当年,体委主任下令给他一个人做健将灶,饭菜都摆上了,人家周贺玉就是不吃!现在看来多亏他没吃,他当时要吃了健将灶,这回批斗不就更狠了?雅文我告诉你,周贺玉可是天底下少有的好人。你可别听那帮家伙胡说八道,什么反革命、修正主义黑苗,说穿了不就是嫉妒贺玉吗?”
在这颠倒黑白、是非不分的世界里,我终于听到一位厨师为贺玉说了几句公道话。
临走,高师傅说他明天下午回靠山屯,让我给贺玉写封信带回去,他明天上午来取。
高师傅走后,我急忙拆开信……
只见信中写道:“亲爱的,当你接到这封信时,你不知它是多么不容易,我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你和女儿,可我只能在梦中与你们相见……”
我在擦拭信纸上的泪水时,无意中发现,信纸上好像扎着许多针眼,我急忙拿到灯前一照,天哪,我竟然发现了一个天大的秘密!就在一个个并不连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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