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青烟闻得动静,一双眼立刻警醒,文竹对她做了个噤声的动作,指了指旁边的杨花和卫燎,段青烟见到两人痴缠的睡姿,哑然失笑,和文竹悄悄的起身。
两个人携手到了溪边净脸,杨花突然睁开眼睛,戏谑的道:“你还要赖在我身上多久?”
卫燎嗖的一声跳了起来,抖了抖酸麻的四肢,不满的道:“某人真是深藏不露啊。”
众人忙忙活活的用完早饭,再次上路,这一天开始,每天都有三五个掌柜悄然离队,如同蒲公英的种子,飞往北楚各地,落地生根。
北楚立国以来,一直轻视大宁,认为南人积弱不足为患,楚都亦是建在极北之地,离关外只有百里之遥,充分表明了前任楚皇抵御外侮的决心。
数年来,楚都屹立不倒,鞑子连边境都突破不了,北楚日渐强盛,楚都的定海神针作用功不可没。
距离楚都还有百里之时,文竹一行人只剩下了她和段青烟,杨花,卫燎四人,以及护卫数人,和两车货物,望过去不过是普通的商旅。
这日,错过了宿头,眼见日将西沉,索性寻了间破庙,一行人避了进去,稍事打扫,明确了分工,有去拾柴的,有去准备晚饭的。这些时日,文竹经过段青烟的身教言传,一举一动莫不宛如少年,做起这些杂事来也是驾轻就熟,青烟对她也赞不绝口。
到夜幕降临时,庙里燃起了一堆篝火,火上架起了小锅,里面煮了些路上采摘的野菌,还有只农户家里买来的母鸡,香气袭人,卫燎盯着锅中,连连吞着口水。
文竹等人围锅而坐,杨花摸出干粮,一人分了一块,正要开动时,庙门出传来了人语声,文竹一愣,卫燎已经过去打探。
从外面进来两个少年,当先一人个子稍高,穿着的衣服料子貌似平常,文竹却一眼看出那是极为罕见的沉香纱,需要用沉香木熏制三年方可得。另外一个矮点的应该是他的书童,开着们甚是恭谨的让那个高个的少年先进。
文竹见只有两人,放下心来,卫燎热情的把他们引了来,待他们走近了,看清了他们的脸面,文竹不由一怔,那个高个子的少年五官平常,眉眼间很是温和,有如冬日暖阳,让人心生好感。
这少年,看上去十分眼熟,文竹十分肯定以前曾经见过他,什么时候,在哪里呢……
卫燎热情的介绍着那两个少年:“这位是赵贤弟和他的书童,他游学四方刚刚回来,准备归家探望家人。”
赵姓少年对着众人拱了拱手,笑得和煦如春风:“在下错过了宿头,闻得那庙里传来阵阵香气,忍不住进来了,怕是要打搅诸位了。”他长相寻常,举手投足间却自有一股贵气,让人不敢小觑于他。
赵……
文竹猛的想起何处见过这个少年了,相国寺的花园之中,他曾经与洛恳谈一番,却被她偷听,被他发现后不但不恼,又好言相劝她勿要牵扯其中。
他,他竟是赵洛的哥哥,北楚的大皇子,赵阳!
若非造化弄人,此时此刻,坐在龙椅之上的应为赵阳吧,而她,也当随着赵洛唤上一句皇兄。
文竹眼眶微湿,抽了抽鼻子,对赵阳莫名的亲近起来,似乎从他的身上,看到了赵洛的影子。
文竹向身侧的青烟挪了挪,微笑示意赵阳坐在她的身边,赵阳已然看出了她是这个商队的主事,当下毫不客气的坐在她的身边。
锅中鸡肉鲜菌一起翻滚,汤头乳白,香气凝成了白烟,条条钻进人的口鼻中来,已然是炖到了火候,文竹拿起碗,亲自舀了一碗给赵阳。
庙里众人无不侧目,风餐露宿这许多天,每次饭时的第一碗汤文竹都会亲自舀给段青烟,卫燎为此还曾经故意撞翻过青烟手里的碗。
想到这少年总算是半个客人,众人随即释然。文竹殷殷的又分了半块饼给赵阳,这次杨花也不得不出声道:“包里还有许多饼,贤弟自行取用便是。”
文竹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忙又打了汤给青烟,随即又舀了一碗给自己,吹凉了,饮上一口,却不知是什么滋味,一心只想着从赵阳口里打探些赵洛的消息。
“赵贤弟家中尚有何人?怎么忍心让贤弟年纪轻轻就云游四方?”
赵阳温文一笑,声音柔和:“家中还有父母和一个弟弟。”
弟弟!
文竹心神巨震,洛,洛……两只耳朵直了起来,嘴巴搭在碗边却忘了动作,只盼着赵阳多多说些赵洛的事情。
赵阳果然没有让她失望,他徐徐道:“弟弟年少有为,被父母选中接掌家业,我一介散人,仰仗弟弟庇护,惭愧惭愧。”
文竹怔怔的看着他,那可是皇位啊,他却说的云淡风轻,恍如玩物,不禁出声问道:“弟弟继承家业,你就不愤慨,不觉得有失公道么?”
赵阳放下手里的碗,撕了一块饼,丢到嘴巴里细细嚼了,文竹以为他不会回答了,他却道:“我自知平庸,若是家业到了我的手里,怕三五年便要败得精光。弟弟自幼便比我出色,交到他的手里,父母放心,我亦安心。”
话罢,赵阳偏过头来,对着文竹一笑,这一笑有如透过层层密布的阴云之中射出的一缕阳光,温暖的让人心安:“听口音,兄台不像是北地人氏。”
文竹心道,果然还是瞒不过人去,忙按事先编排好的说辞打发他道:“我们是大宁的客商,取了入关许可过来的。”
赵阳默默地喝了几口汤,突然问道:“大宁文家你可知晓?”
庙里众人俱是一惊,文竹怀着一丝侥幸,故作不解的问道:“文家,什么文家?”
赵阳目光炯炯,盯着文竹,平静的道:“大宁的皇家御商,专供布匹衣料,定制成衣的文家。”
卫燎目露凶光,手放到了身边的长枪之上,杨花按住他的手,微不可见的摆了下头。
他问文家做什么?他意欲何为?难道是赵洛授意于他?
文竹心中一阵慌乱,面色却一片坦然,她神态自若,脸上扬起了笑,回道:“文家富可敌国,自然听过,兄台问这个做什么?”
赵阳闻得她知晓文家,露出几许喜色,又问道:“听说文家的几个女儿俱都不凡,嫁入当朝权贵之家,只是,文家三小姐,似乎还在待字闺中?”‘
不是赵洛,赵洛知晓她已身陨,绝不可能问出这个问题。
他替谁问的?怎么回答?是告诉他文三还在养病,还是说,死了?!
文竹盯紧赵阳的眼睛,沉默半晌,终于下了决定,缓缓道:“文家三小姐,四月初得了时疫,已然去了。”
赵阳手一抖,手里剩下的半碗汤倾泻而出,他却恍若未觉,喃喃地道:“死了?怎么会死了,怎么会死了?!”
他猛地抬头,脸上莫名悲伤,追问道:“这个消息可准?兄台确定么?”
文竹见他满脸悲戚,不知为何,心中亦是悲伤,竟是不忍再欺骗于他,偏了头,闪开赵阳的目光,落到赵阳的眼中,却无形中坐实了他的疑问。
一滴滴泪水滑落,曾经的北楚大皇子,如今北楚新帝的皇兄,赵阳竟然为了一个素未谋面的少女泪流满面。
看着他,文竹恍然看到了赵洛,闻知她的死讯的那一刹那,怕也是如此痛哭失声罢。
她摸出一条锦帕,递给了赵阳,柔声安慰道:“她生前享尽荣华,去的时候也没受什么苦。”
赵阳接过帕子,把脸埋入其中半晌,情绪稍安,闷闷地问道:“你怎么知道她没有受什么苦?”
文竹轻叹声,眼前的少年一片赤子之心,让人莫名的信任他,文竹决定说出半个真相,坦然道:“不瞒兄台,我实为文府的远亲。”
赵阳闻言,原本氤氲的双眼登时明亮起来,央着文竹多说些文家三小姐生前的往事。
文竹见他赤诚,心中越发不解,自己似乎与他毫无瓜葛,怎会对她如此感兴趣,她终于忍不住问出心中的疑问:“那文家三小姐与阁下是什么关系,兄台为何如此关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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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卷 天下 第一百二十七章 出关
赵阳神色黯然道:“我亦是前些日子方才知晓,这文家三小姐竟然是我的一个远房表妹,还准备过些日子去探望一下,没想到……”
许是怕文竹不相信,又急急补充道:“我家人口单薄,自幼就只有兄弟二人,闻得多了一个姐妹,我心中欢喜,时刻盼着早日见上一面。”
文竹见他神色自然,家世方才一番哭泣全然不似作假,随即想到了他的母亲全名陈阳洛,自己的母亲亦是姓陈,心中立时便信了他,却是没想到,她和洛,竟然还有这一层表亲。
文竹心中对赵阳本就有几分亲近,如今见他情真意切一片赤子之心,又想到日后可以通过他得知洛的消息,立时起了结纳之心。
文竹刻意挑了些姐妹间的趣事说了,赵阳听的连连警察,羡慕不已:“文家姐妹间感情深厚,实在让人羡慕,我家弟弟虽然也唤我声大哥,却自幼就与我不亲。”
文竹立刻打蛇随棍上,立即道:“我与兄台甚为投缘,不如结拜为异姓兄弟如何?”
一旁的卫燎嘀嘀咕咕:“老子出生入死也没见他说要结拜。”
杨花凑近了他的耳朵,轻声道:“你要和他做兄妹么?”
卫燎瞥了杨花一眼,亦是低声道:“杨兄不是一直待她如妹么?”
两个人哈哈大笑,勾肩搭背称兄道弟,引得众人侧目,文竹趁机满脸艳羡的对赵阳说:“他们二人就是结拜兄弟,兄台以为如何?”
赵阳豪气干云,一把握住文竹的手腕,朗声道:“好,好,我赵阳今日就与贤弟结拜为异姓兄弟。”
他身旁的小童嗫嚅道:“公子……”却被他狠狠地瞪了一眼,立时噤声。
当下两人从火里取了两个烧着的枯枝,充作香烛,就在这破庙之中,对着皇天后土起誓,连磕了三个响头,结为了异姓兄弟。
盘算生辰时,发现身材矮小的文竹居然年长一年,便忝做了兄长,赵阳则认作了二弟。
这天晚上,二人在庙里彻夜长谈,甚为投缘,第二天因各有要事,依依惜别,赵阳约了文竹回程的时候定要来访他,文竹欣然应诺。
宁都繁华之中带着一股子的闲逸,文人骚客尽皆流连,楚都凝重少了几许安宁,却给人异常的安定感。
远远望见楚都那灰色巨石砌成的庞大城墙,文竹等人深深为之震撼。楚都如同一只灰色的巨兽,盘踞在这千里平川之上,象征了楚皇的高傲和对蛮族的不屑一顾。世人皆知,只要突破北疆,楚都就是一个不设防的少女,任君采撷。可惜,从大宁建朝以来,北疆的铜墙铁壁就把草原上的蛮族牢牢地拒之于外。
欣赏片刻,文竹毅然调转车头,扬了扬鞭,直指北疆,喝了声:“驾!”一众人等尽皆跟在她的身后疾驰。
半日后,几人停在了一处山岗之上,遥遥的王建远方顺着山脊修建了一道城墙,蔓延数十里,不见头尾,文竹心潮澎湃,知那就是闻名天下的万里长城。
段青烟捡来数块大小不一的石头,在地上摆摆弄弄,半晌摆出一个微缩的地形来,她指着地上的石块逐一讲解:“这里是我们如今的所在地,这里是北楚的两座烽火台,向北是鞑子的领地,烽火台之间有个小镇,守卫森严,当地居民俱有身份号牌。”
她又指着那小镇向北一点的地方道:“这里是北楚与鞑子唯一的互市,市集两侧各有一个通道,仅限双方商人通过。”
一旁的卫燎嗤之以鼻,一路行来,造就不满文竹对段青烟的另眼相待,见段青烟指点江山一般的排兵布阵,心中不满,出言嘲讽道:“你怎知道这里有个小镇?又怎么知道那里是个互市?难不成君曾经是北楚的边民?!”
段青烟头也不抬,口中厉喝道:“卫副将!”
卫燎无意识的应了声:“诺!”
随即发现他身体挺直,右手成拳横在左胸,竟然站了个标准的军姿出来,卫燎再度看向段青烟的时候,心中不禁升起了些许的敬畏,这到底是何人?就是燕将军那等铁血手腕也绝没有如此咄咄逼人的军威。
卫燎猛的想到此人是文竹在广元城停留一周后领来的,文竹又对他始终恭敬异常,心中一惊,难道,是她?
段青烟布置完毕,文竹等人上了马车,卫燎坠后两步,拉过杨花的缰绳,轻声问道:“是不是,她?”
一个简简单单的她,杨花却明了他意指何人,同情的拍了拍卫燎的肩膀,点了点头道:“不错,就是她。”话罢,扯过卫燎手中的缰绳,打马上前。
竟然是她,果然是她!
卫燎心荡神驰,想起她年少时单人百骑纵横北楚境内,千里迂回,把围追堵截的北楚军神蓝止戈戏弄一番后,轻松离去。又曾阵前与北楚大将军单打独斗,北楚连上十员猛将,俱都败于她手。
……
卫燎当年从军,又千方百计的投入燕将军麾下,无非是想见一见儿时的偶像,世上无双的巾帼英雄,段青烟!
段,青,烟,卫燎在心中默念着她的名字,这三个字在所有大宁军人心中,只代表了一个意思,神!
可惜卫燎在燕将军麾下数年,却与段青烟缘吝一面,昔日,她为将军夫人,深居简出,后来却独自居到了将军府,本以为今生无望见此奇女子了,万万没想到,竟然与她同行数日,朝夕相处!
想到这些日子以来段青烟的一举一动,卫燎心中暗自咋舌,她表现的那么明显,怎么就没看出来?!野外宿营驾轻就熟,对北楚境内了如指掌,路遇山匪指挥若定,一身武艺不下于己,这样的人,难道大宁还会有第二个么?
卫燎夹紧马腹,几个冲刺到了文竹和段青烟的马车旁,不发一言,默默跟随,文竹从车窗里望见,对段青烟打趣道:“卫副将似乎知道段将军的厉害了。”
段青烟大笑道:“这家伙还真是吃硬不吃软!”
车旁的卫燎闻得车中戏语,脸难得红了一红,却丝毫没有落下半步,坚定的随着文竹的马车前进。
一行人当晚到了边关小镇之上,寻了家客栈歇下。用了饭,从小儿口中探得,每月的初一十五,是双方的互市之日。
算一算,今天是十月十二,刚巧还有三天。
这三天,车队里除了文竹和段青烟,其他人都忙忙碌碌,筹备妥当。
十月十五,北楚互市。
文竹等人分作两路,彼此之间装作不认识,混进了互市之中。
近年来,北楚和鞑子鲜少摩擦,互市也随着兴旺无比,市集之上,就连鞑子也有不少穿着北人的服饰的,段青烟在文竹耳边轻轻解释道:“咱们的布料比鞑子的皮袍舒适,这些商人怕是都忘了马背上的生活了。”
文竹笑道:“如此更好,那些袍子却是用不上了。”
日头越升越高,互市里热火朝天,到处都是讲价议价的声音,嘈杂无比,突地,市集某处传来了争吵声:“你是哪里来的混蛋,我这布料哪里不好了?!”
“你这布料颜色鲜艳,但是一碰就掉,一看就是陈布又染了道色,拿出来以次充好。”
却是两个商贩争吵不休,北楚管制的军官见怪不怪,眉毛都懒得抬一下,正准备令手下的兵丁一人罚上五两纹银的时候,如同约定好的一半,市集之内多处同时发生了争执。
多为北楚商人,间或有鞑子商人掺杂其中,气氛火爆,顷刻间就动了手。那军官眼见局面控制不住,敲起了手边的警钟,兵丁们从兵舍之中奔出,强令双方商人退回到各自领土,今日的互市被强制解散。
文竹低着头,尾随在了段青烟的身后,杨花和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