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护并不红脸,嘴角挟着一缕凌然众物的冷笑,稍纵即逝,温声答道:“大唐女子虽然千娇百嫣,可惜,都不是我所喜欢的。”
沈珍珠有些惊诧,谑笑道:“我却听闻你与安咸郡主甚是相投,陛下有意赐婚了。”安咸郡主是肃宗第七女,系肃宗为太子时侍妾周氏所生,年纪尚不足十四岁。
叶护微怔,一笑置之,道:“我对义母讲实话——安雪性如小孩儿,我回纥男子看重的女人,都是能助男子撑起半片天地的,我总不能讨个小孩儿回帐养着吧。我现在只是碍于父汗之命,屈意陪着那小郡主玩乐而已。”
“父汗之命?”沈珍珠默念此言,不明默延啜此举是何用意。
“父汗一直关切义母病情,”叶护见宫女出内室端药,面上有丝狡黠,低声道,“在广平王殿下彻夜不归时,曾数次潜入宫中探视义母,义母可知?”见沈珍珠惊得几近失神,又肃正容颜:“不过父汗因离回纥时日太久,昨日已启程回转哈刺巴刺合孙,军务暂交由我处置。”
就这样走了?沈珍珠蹙眉,虽说理由充分,但默延啜此行来中原,这般无功而返?叶护端坐面前,神情笃定自若,一丝儿也没有少年将军独处他国的怯弱,甚且带着几分悠闲,仿佛有所倚靠。以默延啜所言,叶护也是第一回领兵出征,默延啜当真放心放手,叶护真能这样无所恃?心中一凛,莫非——默延啜并没有离开?籍以离开之名,既让他处于暗处,避免一国之主身处他国的危机,也让唐室放松警惕?
默延啜到底在做何盘算?回纥固然势强,但以其之力,目前确实难以吞下整个中原。沈珍珠头有焦痛——这天底下男人,整日里盘算来盘算去,营营利利,总没有停止的一日。有些争斗迟早要发生,虽不是迫在眉睫。心底分明有了倦意,却仍要陪他们周旋下去。
叶护眸中闪闪发亮,说道:“义母在想什么?是否担心我回纥铁骑不能担当助大唐收复两京之任?还是有话要嘱咐我?义母之命,我决计听从。”
沈珍珠望向面前少年,倒生了耻辱的愧疚,脸上发烫,终于启口道:“你认我为母,也算得半个大唐之人。可否答应我,永不与大唐为敌?”
叶护碧深眸子里的亮光渐渐熄灭;微挑的嘴角扬起嘲笑,“今日义母嘘寒问暖,原来就为这最后一句话。”沈珍珠并不后悔,但也无言以对,自己行径固然卑鄙,然为国为家,她所能做到的,也不过仅此而已。
叶护嘴角一扯,还待讥笑,那眸中的晶莹之物却不听使唤的噙起,他扭头反手一把揩去眼泪,回首怆然而笑:“我还以为自己真有了母亲,原来,我终究是无人疼爱的孤儿。”
沈珍珠看着面前的叶护,恍惚中时光错离。十余年了,安庆绪失去母亲当夜,也是这般悲怆无助,愤世疾俗,他将一方白手巾蒙于逝去母亲面上,跪了半宿,只滚下一粒泪,“天地间再没有我的亲人。”她曾是那样怜悯他,以为世上只有她真正懂得他,然而终究一错再错,她再有万钧之力,也拉不回错堕深渊的他。
“叶护,”沈珍珠够不得未穿靴袜,跳下床揽住这少年的肩臂,她其实只比叶护大数岁而已,此时叶护身量反比她高大,倒让她只能仰望,“你我都让这身份羁绊住了。——若当初你肯跟我回大唐,也许今日情形全然不同。我这个义母确实名不符实,然而,可汗对你,却甚似亲子,有这样疼爱你的父亲,有没有我这样的义母,也不重要了。”说毕,将当日平远茶楼默延啜对自己所讲,一一转述给叶护。
叶护默不作声听完,眼中又噙起泪光,忽的抬头对沈珍珠道:“义母,我总记得极小的时候,母亲抱我在怀。你,可以象母亲一样,抱抱我吗?”
沈珍珠一怔,开初只觉要搂这偌个男儿入怀,甚是滑稽,但见叶护眼神殷切,再不是那日自负高傲的少年将军,只是一个幼失母爱的小孩儿,忆及自己也是幼年丧母,此时不仅忽起同病相怜之心,母性亦油然而生,长叹一口气,慢慢将叶护搂在怀中,肩头一颤,仿佛有泪润湿衣裳。
“大唐镇国夫人,”叶护按住沈珍珠肩头,慢慢后退两步,决绝于这短暂的亲情拥抱,面庞沉静而坚决,“我欠你一条命,自然会答应你的要求,只是——我没有母亲了——”他举袖,拭去眼角残余的泪痕,深深一揖,离开。
李俶晚间听说叶护来访,极是不豫,“父皇定要让你置身其中,处处为难。”
沈珍珠劝道:“父皇也是不得已为之,只是,他恐怕小看了回纥人。”遂将对默延啜的疑惑说与他听。
李俶眉间眼里溢出笑意,扶她躺下,轻拍她面颊,“睡吧,默延啜确实未走,但他暂时不会危害我们,且观后情罢。”
八月初四,肃宗制家宴于行辕内廷,高席以待叶护。
酒过三巡,肃宗笑谓叶护道:“朕拟不日兴兵讨贼,欲以王子之军为先锋,可否?”
叶护起身答道:“父汗已告诫臣儿,务以陛下所令为是,叶护听从陛下调遣。”
肃宗大喜,环顾在场诸子妃嫔,目光落于沈珍珠,甚有藵奖之意,对叶护道:“此行辛苦,朕必将大大酬劳回纥军士。”
叶护懒洋洋的将几案上一盅酒喝下,似有薄醉的睨目道:“陛下太过客气。我回纥与大唐本是姻亲,亲威有难,哪有不来帮忙的——只是,臣率兵千里而来,确不可空手而归。只请陛下应允,若我回纥兵马真的管用,克复长安洛阳后,容我军尽取两京女子、衣帛!”
沈珍珠大惊,手中酒盏微微漾动,李俶一只手伸过来,托住她的手臂。她斜觑,李俶神色如常,只托住自己的那只手力道加重,他是益发喜怒不形于外了。
哲米依隔着重重席宴,脱口道:“叶护,你在说什么!”
叶护端了一盏酒置于嘴边,挑眉冷笑道:“听说大唐有句俗语,‘嫁出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哲米依姑姑做了大唐王妃才几天,这样回护你婆家?大唐物庶丰厚,咱们回纥要这点东西算什么,陛下,您说呢?”
肃宗袍襟一揽,哈哈大笑,“这有何难?朕应允你就是!”此言一出,沈珍珠宛然看见,立于肃宗身侧的张淑妃释然吁气,再观身畔众人,却多有此种形态者,心下微凉。
八月初五。今秋酷热,沈珍珠正吩咐请产婆,以备近日素瓷生产,宫女匆匆来禀:“素瓷姐姐那边服侍的人刚刚来说:姐姐她今早起来,腹痛不已,怕是快生产了。”
沈珍珠心急火燎的带着两名产婆赶至,素瓷已在榻上痛得死去活来,产婆道:“要生了,要生了!王妃快请回避!”
沈珍珠在房外踱步半个时辰,听见里室“哇——”的婴儿哭声,响亮透彻。
产婆跑来报喜:“奴婢还没见过头胎生产这样顺利的呢!禀王妃,母子平安,是个大胖小子。”沈珍珠不曾想素瓷生产如此顺利,想起自己生李适时所受苦楚,倒是感触不已,心里一块石头终于落地。
产婆将婴孩包裹好递与沈珍珠。沈珍珠见这孩子面目白晰,不似风生衣那样黑黝黝,眉目更是象素瓷多些,隐有熟悉之感,更加怜悯这孩儿出生便无父亲疼爱。
走近榻前,将孩儿送与素瓷看,“你瞧你孩子,多象你。”素瓷睁大眼睛,愣愣的看着婴孩几眼,忽然就簌簌的落下泪来。
产婆忙叫唤着:“夫人此时决不能落泪,伤着眼睛,往后是不好的。”沈珍珠心里恻然,更不忍提起取名之事,以免再惹素瓷伤心,替她拭干眼泪,劝道:“别胡思乱想,无论什么事,总有我在。”
素瓷合上眼睛点头,侧头抽泣几下,慢慢昏睡过去。
沈珍珠守候在她榻前。夜色席卷而来,沈珍珠阖目打盹,却听素瓷在耳畔说:“小姐,我对不住你。”她霍然惊醒,睁目见素瓷翻身,复侧头睡去,原来只是梦呓。这一醒,才觉素瓷所居处于湖边,入夜后寒意深重,几乎着凉,看天色已晚,便着人去回李俶,说明自己要好生看着素瓷,不能回府。
八月二十三,肃宗犒劳三军,诏令以广平王俶为兵马大元帅,郭子仪、李光弼为副元帅,率唐军及回纥、西域诸援部人马十五万,于九月十二日出师破贼。
九月十二,沈珍珠立于凤翔城楼,肃宗、淑妃亲送大军出征。
秋风乍起,旌旗猎猎。
城楼之下,万千重甲将士,刀枪如林,阵列似海,由东及西,由南至北,直如丛林起伏连绵。一阵风过,拂起老者白须,掠过弱冠少年稚嫩面庞。
沈珍珠身临此境,胸中豪气顿生。城楼下万千将士,此去金戈铁马,浴血沙场,虽万死而不退缩,千古以来,总有无数这般的热血男儿、铁骨脊梁,宁折不曲,宁死不悔,以一已血汗,拯万民于水火,可慨可佩。
忽听战马长嘶,一骑由城门风驰电掣而出,掌旗官长呼:“升帅旗——”
遥望处,李俶纵身下马,他身被银色明光甲,绛紫披风,头顶金絚鉾上插以白羽,抚剑凛眉,沉步顿挫,踏上帅座,立于那迎风招展的帅旗之下。顿时六军举戟高呼,声浪排山倒海,震彻九天。
李俶左手按剑柄,右手朝下用力一挥,声浪霍然而止。
一道青紫剑光中天划过,李俶腰间青霜剑出鞘,剑指长空,凛声正气,一字一顿。
“安氏逆贼,背负圣恩,占我京畿,辱我百姓,恶声载道,莫可而止。今蒙圣谕,奉旨讨贼,二十万众,南出陕郡。誓师于兹,天降祥瑞,庇佑大唐,必可指麾楚汉,不复两京,誓不回返。”
声音甫落,四面号角齐鸣,李俶于这号角声中,按剑回身,朝肃宗半跪而下:“儿臣,必不负圣恩。”
肃宗含笑抬手,示意李俶起身。众将士山呼万岁。
长安,宛然在望。
(第二卷完)
九重宫阙参差见
至德二年九月二十九。十余日来连降大雨,气温骤然下降,俗语说十月小阳春,若在长安,此时气候依然温和甜腻,然凤翔却冷雾弥漫,日日乌云盖顶,压抑得人喘不过气。
“适儿,乖——将糕点拿我一块。”张淑妃的寝殿里,张淑妃正与沈珍珠逗弄着李适和李侗。说是寝殿,其实不过是十余尺见方、分为内外两室的简单陈设房间而已,不过比李俶与沈珍珠所居房室宽敞一些。
李适已满周岁,他学步甚早,方足十月便可蹒跚行走,此时走路已十分顺畅,学语略慢一些,口里咿呀,只会唤得“娘”、“爹爹”,身着织绵小袍,小小人儿,面目长得愈加饱满,肤白眉挺,更象李俶了。虽口不能言,小人儿绝顶聪明,心里是明白的,听了张淑妃的话,撇开牵着自己小手的宫女,迈开小腿,稳稳当当走到放着糕点的软塌几案前。踮起脚儿,伸出手只刚刚顾着几案的边缘,小人儿犯了难,求援般的望向沈珍珠:“娘——”
沈珍珠和张淑妃都温和的笑起来,宫女将盛糕点的漆盘端下,弯腰递与李适,细声道:“世子请取。”
母亲的笑便是鼓励,李适“咯咯”笑着从盘中取糕点,左手握一块,右手再捏一块,还要再拿,张淑妃笑骂道:“小贪吃!你的手儿拿不了这么多!”边说,边从宫女手中接过瞪着大眼睛看热闹的李侗小小身躯,刮着他的小脸,笑道:“你呀,你呀,甚么时候象你的皇侄,学会自己走路?省得为娘的操心!”
沈珍珠垂目,低声笑答道:“侗还不足十月,娘娘太心急了!”张淑妃育有两子,李佋与李侗,年幼均甚幼,大一点的李佋亦仅四岁。
张淑妃道:“为娘的都是这样,总盼着自己孩儿一日之内便长大成人,珍珠,我就不信你不是这样想。”
“早些成人固然是好,我看适儿现在这样,一天天长大,每日都有不同,更是有趣。”沈珍珠明眸若水,目光一刻不舍得由儿子身上移开。
“陛下昨日还说,适儿没个兄弟姊妹的,怪是孤单。”张淑妃细长的凤眼眯起,笑盈盈说道,“珍珠,待咱们克复两京,你可得为俶多添几个子嗣。”
沈珍珠听其话音,意味深长,心头虽微泛酸楚,却是抬眉对视笑道:“咱们李唐素来子嗣繁茂,娘娘多虑。”
“这也是,可不正是我多虑!”张淑妃莞尔一笑,视线又落到怀中李侗身上,“皇上膝下现有皇子十四人,比起先皇,却也算少的。”又叹口气,若有所思,道:“不知前方战况如何?”
沈珍珠微微耸眉。空气中仿佛总浮动着一缕不安,前方日日战报,唐军与叛军已于长安近郊开战,那正是白刃血纷纷,沈珍珠状若无事,然深心处处,莫不为李俶牵挂。
说话间,李适已一步步走至张淑妃面前,抬起左手上的糕点,“啊啊”的朝她叫唤着,张淑妃一看,那本来方方正正的绿豆小糕,已被他小手儿捏得不成原形,欠身拿起,失笑道:“好个乖孙儿。”
沈珍珠对着儿子,不快与不安暂且抛诸脑后,情不自禁将李适抱起,香香他的小脸蛋,却听他在怀中仍奶声奶气的叫着“娘,娘”,倒似有极要紧的事,松开一看,原来右手捏着一块糕点,正殷殷的递与她。张淑妃在旁道:“适儿今后必然纯孝无比。”
“皇上驾到——”
内侍长声通禀中,肃宗衮冕在身徐徐走入室内,显然刚下朝。沈珍珠携了李适便跪下接驾。
肃宗容色萎顿,带着三分疲惫、三分憔悴,随意挥袖,示意一屋子人都起身。自李俶领军开拔而后,他夜夜做梦,难以安睡,一时噩梦全军湮没,一时叛军杀至凤翔,一时玄宗指责怒斥。
他重重坐上软塌,长叹一口气,神色凝重。沈珍珠正拟告退的,见他这般神情,心又悬起忐忑,不知前方战况如何。
“李辅国!”肃宗盯着桌面好一会儿,开始下令。
李辅国一直跟在肃宗身畔,连忙答应了。
“着人在城楼等着,一有战报,立时回朕,一刻也不许耽误!”
李辅国脸上堆起笑,“回陛下,奴婢早已部署好了。”
肃宗手轻轻敲打几案,自言自语:“今日战报为何迟迟不来?”
一名宫女由侧旁奉上茶,张淑妃使个眼色,亲手接过端至几上,温声劝道:“陛下不必急于一时,连日大雨,道路受阻有所耽搁,也是难免的,指不定今日捷报便至!”
肃宗听着连连点头,端起茶盏放至唇边,啜了两口,放下,起身在室内慢慢踱步。兜了两圈,侧头对李辅国道:“怎么信使还不来?”又兜两圈,仿佛刚刚看见沈珍珠母子,停步走过来,李适扑哧眨着眼睛盯着他看,他勉强挤出笑,手掌抚过李适的小脑袋,道:“天色不早,都回去罢。”
“长安信使到,信使到——”室外传来洪亮紧促的通禀之声。
“快传!”肃宗顾不得这是后妃寝殿,疾声喝令传入。
信使玄衣明甲,全身湿透,于室外“咣当”解下佩剑,大口喘着气与程元振共同进入室内,刚要跪下行山呼大礼,肃宗制止,只道:“前方战况如何,速速与朕报来。”
信使仍是一跪下地,拱手垂头,朗声禀道:“禀陛下,元帅已于昨日击溃叛贼,收复长安!”
肃宗由榻上腾身而起,喜悦之色溢于言表,然这胜利的消息来得太急,宛若不真实,抚案追问:“消息无误?!”
信使嗑头:“千真万确。”
话音一落,李辅国已跪拜于地,口呼万岁,长声恭贺。他这一跪,连张淑妃、沈珍珠在内,一屋子人都跪下朝肃宗贺喜。
九月二十七,李俶所率大军屯于长安城西香积寺沣水东岸,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