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尹、左冯翊与右扶风乃是京师三辅地区衙役县令,凡是发生在长安城的纠葛案件都由这三府管辖。韩文殊来到这个朝代以后,彻夜苦读做功课,身为朝廷要官至少也得知晓长安机构,她今日将尸首送往京兆尹,相当于要讼案于京兆尹府,当时并未想那么多,既然赵奕误伤人在先,她身为长官总要有个态度,先交由第三方处置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而刚刚嬴珩口中所提范琼,乃是京兆尹内史,其人刚正不阿、两袖清风,韩文殊便是看在这点,才将尸体与证据押送到他辖下。
嬴珩见她不答,以是她不愿,便耐心解释:“左冯翊虽然投诚于萧何,但是此案牵涉的不光是你,还有蒙嘉,显然萧何并不想牵涉其中。至于他为何放弃绊倒你的大好机会,我也不甚清楚,但是既然他有意回避,左冯翊便不会刻意制造麻烦。证据都是京兆尹提供的,左冯翊接手后不过也就走个形式,北军一定不肯善罢甘休,届时越闹越大,只能呈报于朝堂之上——”
“到时,便是你说了算!”韩文殊眼前一亮,打断了嬴珩的话。
“我会秉公处理,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你最好想清楚,若不想两败俱伤,最好这几日就行动。否则……”嬴珩顿了顿,冷笑道:“否则以萧何的办事效率,不出三日,朝堂上定会天翻地覆,他巴不得看到这番局面,到时你我一损俱损。”
说完他轻轻踢了踢马腹,超过韩文殊的坐骑,目不斜视朝前而去。
韩文殊心中困惑,他说一损俱损,只有结成同盟才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而他们,一人是当朝天子,一人位列三公,历朝历代的皇帝最忌讳结党营私,皇帝与重臣互相猜忌还不够,怎么想都不可能结盟。况且她年纪轻轻就屡立战功,蒙他赏识提拔,位高权重,皇帝理应忌她功高盖主才对……
随即灵光一闪,突然想起今日在后殿不经意听到的嬴珩与萧何的对话,她的心突然一缩,身子不寒而栗,难道真的是断袖于她?可如果他们两个真的有什么,嬴珩应该早就知道她是女子了。
她望着前面马背上俊逸的身影,上朝时,他穿着龙袍襦裙,她还看不分明,此时只着了一身素青衣衫的他,竟然这般挺拔俊秀,浑身上下散发着凌冽的王者气息,让人不禁生了臣服之心。
两匹马一前一后走在闹市,路上的行人会自动避开他们,道路两旁的商贩有的已经准备收摊回家,酒家与客栈将门前的灯笼点亮,以招揽客人。
“这是你回府的路。”嬴珩声音淡漠。
韩文殊没听出来他这句话是肯定的叙述还是在疑问,只能实事求是回答:“是。”
嬴珩见她实话实说,哂笑一声,幽然道:“请君入瓮么?提前都没想个好点的理由骗我来,就知道我一定会来?”
他说到最后,侧过头促狭地盯着她的眼睛,韩文殊无话可接,心中也有些着恼,此时他二人已走出大街,拐进了安静少人的小路,再朝前走出五十步向左一拐,便是韩府。她趋马上前,打横挡住他的路,气道:“臣今日邀陛下出宫,只是因为臣昨日发现一个极好的东西,又想让陛下散散心,忘记前朝后宫中那些不开心的事,并非有别的什么心思,若陛下总是这般疑神疑鬼,陛下慢走,恕臣不远送!”
嬴珩眸子蓦地睁大,凌厉地逼视着她,一字一顿,冷笑着问道:“你在对朕下逐客令?”
“是。”韩文殊坚定回答,拽了拽缰绳,不再顾他,朝前行去。
嬴珩望着她决绝而去的身影,面上虽无波无澜,但是心中已经一石惊起千层浪。
最后的夕阳慢慢滑到天边,变成一条橙线,最终没于黑暗。韩文殊翻身下马,牵至墙角老树下,将绳子绑于树干上,便翻身跳上韩府的围墙。
嬴珩饶有兴味地看着她这一套行云流水般的动作,忍不住轻笑,然而这几声带了赏玩意味的笑声在韩文殊听来就有些刺耳。她自穿越而来之后,最让她吃心的莫过于武功。
每天每时每刻有千千万万的人在以各种方式死去,为何偏偏要将她安置在一个武将身上,她不会武功、不懂兵法、不知道如何带兵打仗,在这里她分分钟都有一万种可能因穿帮而死。
不过俗话说得好,天无绝人之路,最差的莫过于此,还能糟糕到哪去。她曾发现,虽然武功招式尽数失了,但是所习心法却还留存在体内。她时常觉得自己一举一动飘逸灵秀,前世的她多走几步路都会气喘吁吁,而这个身体却像是有耗不尽的力量,走起路来总是轻飘飘的,她曾试过朝高处跃去,果不其然,韩文殊的轻功还在,纵身一跃便可翻墙而过。
此时她虽跃上了围墙,但因并未真正学习过轻功,而且她又不是演员,没吊过威亚,虽然是个出名的导演,但又没做过武术指导,她当然不知道怎么跃上去才能显得身姿灵逸、俊秀好看。也许她刚刚的动作有些不堪入目,可背后那人讥诮的笑声却着实叫她无地自容。
她脸色飞红,衬着白净如雪的肌肤,英俊的眉宇间竟生了几分俏丽。
“陛下不走吗?”韩文殊气急败坏地问道。
嬴珩抱臂仰头看着她,淡淡一笑,语气中透着几分玩味,“不是说好了今日不行君臣之礼吗,怎么还陛下陛下的?你叫我来,再想轰我走,可没那么容易!”
“陛下不是疑心臣会害您吗?若是进了这韩府大院,可保不齐还有什么刀枪剑戟等着您呢!”韩文殊冷眼俯视,故意放出些狠话吓唬他。
嬴珩却并没有像她期盼的那般裹足不前,他慵懒地笑笑,单足一蹬马背,借力朝前飞掠而过,长袖鼓动,携着黄昏寒凉的微风在她身前翩然而立。他唇角微微上翘,几点邪魅和着他浑身散发的霸气,韩文殊不由恍惚。
正出神间,他已纵身跳下矮墙,转身傲然而笑,回答方才她的问话:“我倒想看看你将府丁操练得如何了,不如一起上,刀枪剑戟斧钺钩叉也一起使将出来,看看是否能打得过我空手徒拳。”
韩文殊听出他挑衅的意味,皱眉不欲回答,虽然无礼,但她早已摸透这个皇帝的性子,说翻脸就翻脸,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她说出一句话,他通常后面有一百句等着她,而且强词夺理、不可理喻!
她黑沉着脸向一旁走去,脚步轻缓,似是怕召来巡视的家丁注意。嬴珩却是心情极佳,眼尾挑起,打趣着问道:“我说,你回自己府上也要偷偷摸摸的吗?太傅远在大漠,整个府上还不是你说了算?”
太傅?
哦,是了,应当是尊韩信为师。可是史书上不是说韩信出身是个地痞流氓吗?能教他什么?还是当朝天子的太傅,难怪让人这么难以捉摸!
韩文殊心中冷嗤,面由心生,脸上不由得也生了几分不屑,嬴珩睨着她面上丰富的表情,不禁哑然失笑。
韩文殊小心谨慎地摸到韩府的厨房,里面黑漆漆的,并未点灯,这个厨房极小,厨具也只有一份,是单供韩文殊日常膳食的小厨房,而下人的饭菜都是由西院的大厨房准备。因为她今日一直未归,所以余婶也没为她准备饭菜。
她从放杂物的盒子里取来火石,点亮四壁的油灯,便开始摸索着翻找。嬴珩自始至终冷眼旁观,不可思议地看着她掀起锅盖,摸过灶台,忍不住惊诧问她:“喂,你找什么?”
韩文殊像是还在为刚刚的斗嘴而赌气,装作未听见他的话,四处翻腾,最后她目光定在脚边的一只竹筐。满含期待地掀开竹筐的盖子,满意一笑,透着几分邪气,阴险地斜瞟向一旁满脸困惑的嬴珩。
“找到了。”韩文殊朗然而笑,随即将竹篮子提到灶台上,又将一个油纸包裹的东西也一同摆在他眼前。
“是什么?”嬴珩试探着问。
韩文殊秀眉一挑,说道:“我去打水,你来收拾这个。”
她说着便将油纸包打开,露出一整块肥瘦相间的肉,一股膻腥味扑面而来,她随手抽出一旁灶具盒中的菜刀,交予到嬴珩手中。
只见他身体下意识地后退半步,扬袖遮住口鼻,俊朗的脸因嫌恶而变得扭曲。
“这、这是何物!”嬴珩另一只手指着那油纸上的物体颤抖着发问。
韩文殊以为他想要推拒,明亮的凤眸蓦地睁大,逼近他道:“明知故问!这是羊肉啊,你不会想要坐享其成吧?你我是出宫来寻乐子的,可不是我来伺候你的,说好的今晚不论君臣之礼呢,你要出尔反尔?”
嬴珩已被她逼得退到了墙角,无处可遁,只好服软,低声实话实说道:“我、我碰不得羊肉……”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连一块死肉都碰不得?咱们北方爷们的血性可不就是大口喝酒大口吃肉吗!去,切肉!”韩文殊使了一个眼神,示意他上前去。
“你!”嬴珩由惧转怒,却又哑口无言。
突然,她抓住他的手,将菜刀硬塞到他手中,本欲遁走的嬴珩在触到她指尖的那一刻,竟鬼使神差地接过她递来的刀,眼中茫然,却直直瞪向她。
见他接过刀,韩文殊先是有些出乎意料,随即本能地向后一闪,生怕他反应过来再将刀递还,眼看奸计得逞,她不禁眼角一弯,露出一张幸灾乐祸的笑脸,朝门外闪去,临出门前,还朝呆若木鸡的嬴珩嘱咐道:“切薄一点。”
☆、心愿
“韩文殊,你是在报复朕吗?”嬴珩气急败坏,然而对着眼前的人却终归是无可奈何。只见他动作生疏僵硬地摆弄着那块肉,唯恐避之不及,尽量只用四根手指沾碰到它,还每每在碰到后都会周身一抖,一脸吃了苍蝇的嫌恶表情直让韩文殊笑的直不起腰。
“臣与陛下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何来的报复!”韩文殊已经尽量收敛了笑意,走到他一旁温柔体贴地将他的长袖挽起。
这个动作却让嬴珩触电一般,霎时停止了对眼前那块肉的惊悸,他侧目不着痕迹地扫过那段被她触碰过的袖口,眼中的冷澈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淡淡的迷惘,以及无从掩盖的欣喜。
嬴珩干咳两声,试图将尴尬的气氛化解,望向她端起一个碗,在里面用力地搅拌着什么,出声询问:“你在做什么?”
韩文殊鬼灵精怪地一笑,“陛下别管臣做什么,专心切肉,臣的井水都打回来了,其他的也都差不多准备妥当了,可就差陛下的肉了,您手里那可是今晚的主角!”
“你!”嬴珩抬臂怒气冲冲地指着她的鼻子,过了片刻又像泄了气一般,喏喏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朕不吃羊肉……”
韩文殊当然不知道,她才穿越而来半个月而已,连人都没记全呢,怎么可能晓得他的喜好。她做出一副皱眉深思的样子,想了想,随即理所当然地说:“臣不知道啊!”
见嬴珩面上一副不信的神情,她突然眼角一弯,神神秘秘一笑,拍了拍胸脯,自信道:“以前吃不吃不重要,今天臣亲自下厨,包您满意!”
嬴珩叹息一声,视死如归。
没过多一会,韩文殊忙完手里的活,见嬴珩刚切完不到一半,他身为九五之尊,每日生活起居都有一众人伺候,做起这些事来略有生疏也在所难免。她又到小厨房外的架子上挑了几棵新鲜的冬笋与萝卜,洗净放在灶台上,眼巴巴地看着嬴珩手边盘子里切好的肉片,就等着他能尽快完事,大显身手一展厨艺。
“其实臣也不好这口。”韩文殊将一切准备妥当后无所事事,便想与他闲聊打发时间。
嬴珩这边不知是想尽快结束,还是已经习惯了这股膻腥味,一直埋头于切肉。虽然他手中所持只是一把寻常菜刀,但是兵器利器本为同源,他师承于韩信,应是习武之人,且功夫不差,这会已经轻车熟路驾轻就熟了。韩文殊便是为着这一点,才坚持让他料理这块肉,否则以她的刀工,非得暴露出她不会武功的事实。
“你倒是应该多吃点儿。”嬴珩面无表情,无波无澜地说道。
“嗯?”
“无事,切好了。”嬴珩突然抬头,将手中刀具放到一边,那对似丹凤似桃花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一向幽深黑沉的眸子也变得平静无常,薄凉的唇角漾着一个淡淡的笑。
翩翩公子温润如玉。
恍惚间,韩文殊脑子里便浮现出这句话,没想到这样一个阴晴不定,嘴角总是挂着一丝邪笑的男子也会有漱玉泠泠的清澈笑容。她怔怔地看了他片刻,当下雪白的两颊染上微红,她极力使自己清醒,一抬胳膊取过他递过来的盘子,轻声道:“陛下去歇会儿吧……”
“无妨,朕想在一旁看着你做。”嬴珩笑道。
随即又笑问道:“朕不知你何时竟喜欢上做菜了?之前跑到天禄阁的时候朕就想问你了,小的时候为了不背书挨了多少太傅的鞭子,如今你倒是转了性了。”
韩文殊却是哭笑不得,这个真正的韩文殊总算与自己有些相似之处了,不过这共同点竟是体现在不贤良淑德与不求上进上。
“臣直到此时此刻也不喜这些,看书不过是为着打发时间,书到用时方恨少的道理臣最近也才悟到,而近日这顿晚膳,却是父亲派人从西域送来了年货,臣看有些好东西,正愁无人与臣一同享用,便邀了陛下一起。”
嬴珩目光落在灶台上的竹篮,问道:“就是那个?”
韩文殊神秘地点了点头,刚刚她趁嬴珩切肉时,便已将火点好,此时把炒锅放上,往里舀了一大勺油,因为火势不大,过了片刻,油烟才慢慢冒出来。她将篮子里稀奇古怪的东西一股脑扔进了一半,那些看着像食材却又长相奇特的东西一进油锅,便噼里啪啦的开始乱跳,若不是他二人躲得快,只怕滚烫的油要溅到身上脸上。
对于刚刚的狼狈,二人同时忍俊不禁,大笑了起来。
韩文抄起锅铲,大汗淋漓地翻炒,她本就不擅此道,两只手以及衣物上最终难以幸免,被溅起的菜油烫的满是红印。嬴珩站在一边,眉头紧皱,心总是随着她的动作一揪一揪的,最终看不下去,从她手中取过锅铲,沉声道:“我来吧。”
韩文殊对于他时不时就从“朕”转换成“我”这件事并不是很适应,她每次都要怔愣半晌,才能回过神来。
嬴珩这边,虽然也不是很熟练,但是终归要比她好些,也许与练过武的人动作灵活反应机敏有一定关系吧。
油烟兹兹地往外冒,一股刺鼻辛辣的味道传入鼻尖,一个没注意呛到了嗓子眼里,嬴珩禁不住剧烈地咳嗽了起来。
“好啦好啦,快让开,这个可以了!”就站在一旁看着他翻炒的韩文殊突然将他从灶台前推开,然后舀了些她刚从外面打来的井水倒进锅里,滚烫的油锅遭遇冷冽的凉水,顿时腾起一片水雾,整间厨房弥漫在刺鼻的烟雾中,一切都看不分明。
韩文殊忙将木锅盖盖上,等到烟雾渐渐散去,看清眼前嬴珩黑沉沉的目光,以及拉得老长的脸。
只见他一甩长袖,颇为怨怒,气道:“朕难道欠你的!”
怎么又生气了?难道是怪她推了他一把?
韩文殊大致已经摸到一些规律,通常他生气时就会自称“朕”,以此强调自己至高无上不容置辩的身份。她心中对此是颇有几分不屑的,基本上所有皇帝在理亏到无言以对的时候都会耍赖抛出一些像“放肆”、“岂有此理”、“成何体统”这样的话来提起气势,从而占据上风。说白了,就是耍赖。嬴珩虽然极少这般无理取闹,但也总有几分朝这方便发展的趋势,韩文殊给自己的解释是:谁叫他是皇帝。
历朝历代的皇帝都是有些任性的,稍好一些的,要么是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