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她送进宫,如此识大体的女子,只要稍加点拨,便可为人所用,萧何的用意便在此吧?届时萧情有幸诞下龙子,便可稳居后位,而太子的人选也必定非嫡长子莫属,萧何之意,其心可居。
只是,嬴珩会这般受人摆布么……
未走出两步,眼前迎面走来一人,韩文殊驻足定睛,见是陈顺,心中生疑,他不在御前伺候着,怎么一个人跑了出来?
陈顺持着一成不变的笑,躬身朝韩文殊道:“韩大人安好。”
韩文殊见他似乎是特意在此等着自己,神色疑惑地还了一个半礼,“陈公公有话不妨直说。”
陈顺似乎没想到她会如此直截了当,神情有一瞬惊讶,却转瞬而过,仍是一副笑容可掬的样子,“果然什么事都瞒不过韩大人。老奴一直有几句话憋在心中,今日趁着陛下在梅园练剑,实在是不吐不快。”
韩文殊见他目及左右,扬手屏退身后随行的侍卫,“陈公公请讲。”
陈顺的目光落在那些侍卫手中抱着的一摞纸上,笑得耐人寻味,“韩大人聪明过人,应该已经猜到昨晚发生了什么吧?”
“陈公公是何意?”韩文殊蹙眉。
“陛下昨晚陪了大人一夜,大人应该有所知觉吧?”见韩文殊面色愈发深沉,他继续笑道:“韩大人也不必惊慌,老奴伺候了皇上那么多年,自然是什么都知道的。陛下这么些年,最放不下的就是大人了,老奴本不该多管闲事,可是大人似乎总也看不清陛下的心。”
陈顺见她神色怅然,想是心中犹疑不定,便朝她蔼蔼一笑,“大人不要嫌老奴话多,陛下这许多年都清心寡欲,一直顶着莫大的压力,三年前也是为了大人,放弃了挫败沛国公最好的机会,这三年间,为着刘家二公子的事,大人与陛下一直冷言相向,甚至兵戎相见,陛下也一直折磨着自己。情之一字,老奴不懂,但是陛下为了这个字,吃尽了苦头,更是为了大人放下了唾手可得的权势。”
“这两个月来,不止陛下,就连老奴都觉得大人变了,变得与往常不一样了,老奴已经很多年都没看到陛下这么意气风发了。”陈顺吊着眼角,见她似乎有所触动,便满意地笑笑,“话已至此,老奴该说的不该说的,今天都说了,大人是聪明人,凉风台的路大人走过许多遍了,陛下交代了事要老奴去办,就不在前引路了,大人自便。”
当韩文殊回过神来时,陈顺已经走出她的视线了,她心中有些不知所措,她自然是知道陈顺何意,也晓得嬴珩的心思,只是她不敢去面对,仿佛稍稍触碰一下,那层窗户纸就要被捅破。
她还不想死,也不想屈辱地做别人的情妇,解决这个难题的方法再简单不过,只要不接受他的心意就好了。
心头竟泛起一丝苦涩,她自嘲地笑笑,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一切都无所谓,反正还未泥足深陷,就这样吧,这样僵持下去吧……
可是她的心为何那般难受,万蚁噬心一般,仿佛要将她拉入深渊。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凉风台的,迷茫与怅惘的感觉仿佛要将她撕碎,她定了定心神,朝前走去。凉风台外只有几个年轻的寺人值守,似乎是早就得到命令,所以当他们见到韩文殊走近,未阻拦也未通报,只是例行地检查了她身后的几个侍卫,便放他们进去了。
嬴珩果然不在寝殿里,想来是如萧情所说,到梅园舞剑了罢。
韩文殊命那几个抱着书卷的侍卫留在这里等候,调整了一下情绪,深吸一口气,便朝梅园而去。
凉风台窗外便是梅园,仲夏之时,这片梅林空有绿叶,实是少了几番韵味,而寒冬的凉风台,又不适宜居住,所以自建成后,便少有人居住,直到有一年,还是太子的嬴珩偶然到此,对其爱不释手,此处才有了人气。
林光宫建在山上,气候比长安更寒冷一些,梅花本就是凌寒独放的绝世之花,所以这梅园的雪梅开得比她雪梅亭里的梅花还要繁盛。嬴珩独爱白梅,这些年户部准备的观赏种植皆是雪梅,宫人议论,皇上似乎是要将满宫满院都要种上雪梅。
韩文殊走在廊下,便听到利刃划破长空的声音,她悄悄走近,躲在柱后静静观看。
嬴珩的剑如他的人一般,锋利凌绝,如龙穿梭,他的剑势极快,没有多余的花哨,手握铜剑,翻身而起,飞扬的青丝如瀑布倾泻而出,洒脱而又不羁。
只见他突然长剑一挑,入耳只听剑鸣嗡嗡而响,带着吞没天地的气势,仿佛眼前有千军万马,便是朝那漫漫黄沙,席卷而去。倏忽间,嬴珩轩眉微凝,剑锋骤缓,手腕一翻,却是为了躲过身前的梅枝。
剑气已颓,再拾起也不过是衰竭,他索性归剑入鞘,静默片刻后,扬起手,爱抚一般地拂过那梢梅枝,眼中满是怜爱。
他额上挂着一层薄汗,墨黑的长发未束起,而是随意地披在身后,他站在淡淡的光线下,微微气喘,眼中柔波伴着还未褪尽的杀气,似是虚无缥缈的远山,不禁让人迷失。
“你来了。”嬴珩将长剑扔到下人手里,噙着一抹淡笑,朝韩文殊看去。
“微臣参见陛下。”
“平身吧。”
嬴珩由上到下地打量了她一番,深邃的眸子仿佛黑曜一般,摄人心魂。
韩文殊不敢看他的眼睛,长睫垂涟,细声道:“臣是来向陛下道谢的。”
嬴珩嗤笑出声,吊销着眼尾朝她睨去,声音低沉慵懒,“谢朕什么?”
“谢陛下开恩,赦免了臣没抄完的那四十遍《吕览》。”韩文殊将身子躬得极低,仿佛这样就可以避开他的眸光。
嬴珩却丝毫未察觉她的异样,仍旧噙着一抹哂笑,淡淡道:“以你的耐性,能抄下十卷,朕已经对你刮目相看了。”
韩文殊不置可否。
“爱卿可愿与朕切磋一下剑术?”他看似不经意地扫过她腰间佩戴的长剑,漫不经心地问道。
该来的总是躲不过。
早在她奉命来林光宫之前,他就已经对她起疑了,他曾在营帐中质疑她的武功。
韩文殊默然无声地将长剑提起,寒芒晃过他的眼,剑尖却停留在他心口的位置。
即便寒梅胜雪,其本质仍是娇弱的小花,一阵寒风吹过,落英纷纷,娇艳玉碎。
嬴珩好似根本没看到抵在胸膛上的剑,也丝毫不担心她会将剑穿过他的胸,他视若无睹,又旁若无人,未束的长发飘飘荡荡地卷起,他伸出手臂,接住被风吹落的寒梅,眼中满是歉意,“我已经万分小心,却仍是没有及时收住内力,还是伤到了你。”
韩文殊凝眸,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向纷纷而落的雪梅道歉,她的心被揪紧,他的柔情似水,他的张扬狷狂,他的认真执拗,都不敌此刻这句含情脉脉的歉语。
良久,她缓缓放下手中剑,金属与地面划过,发出刺耳的声响,她侧过头,淡然认输:“臣不是您的对手。”
“哦?”讥嘲地笑意在他眼中漫开,“爱卿不是早就想杀朕了么?刚刚只要稍用力,爱卿的剑就可刺穿朕的心脏。”
韩文殊冷冷地扫过他满是恶意的脸,心中萌生出一种恶劣的欲望,不如就将真相公之于众罢。
她的脸上突然漾出一个疏远的笑,眼中潋滟生姿,噙着一丝戏弄的语气,挑衅道:“陛下可是喜欢臣?臣也是近日才意识到这点的。”
“爱卿何意?”嬴珩收起刚刚的温柔,轩眉凝蹙,俊朗的脸上板起刀刻般的冷漠,袖下的双手已紧握成拳。
“陛下口口声声说要等待一生一世一双人,却也不过如此。”韩文殊眼中闪过一丝讥嘲,“陛下连心爱的人都认不清,又谈何相惜?”
看着他诧异地神情,她心中生出一种恶劣的快感,她仰起头,逼视着他的眼睛,冷冷道:“陛下早就发觉臣不会武功了吧?臣早已不是陛下喜欢的那个韩文殊了,或者说,那个韩文殊已经死了。”
静,静得冷清,像是毫无生气的寒潭。
“那你是谁?”
沉冷的声音响在耳畔,她仰起头,笑得淡漠,“我是凶手啊,是占据了陛下心上人的身体,还在陛下面前招摇过市的人呐……”
冷酷的大掌像是铁钳一般,禁锢住她的下巴,将她的话遏住,他的黑眸像是狂风骤雨来临前的夜晚,她能感受到他此时的怒不可遏,他眼中的怒火仿佛要将她吞噬,却又隐隐透出一抹茫然和无助,像个迷路的孩子。
冷漠地僵持,冰冷地对视。
他的手忽然间就开始颤抖,颓败而又无力,他松开手,不可置信地凝视着她。韩文殊冷笑,看着他震惊而又落寞的神情,心中竟无比畅快。
忽地,一个失神,他的双臂携风而来,突然降下的拥抱让她猝不及防,温暖、宽厚、一如既往的怀抱,长发刮过她的鼻尖,带着淡淡的清香,她仿佛听到了哽咽的声音,若有若无,像是前世今生,“你就算不是她又如何?就算你变了又怎样?反正我除了你已经无法喜欢任何人了,我不许你用任何借口离开我,三年前不许,现在也不许。”
☆、先生
嬴珩将她放开时,是偏过头的,咸咸的味道飘过,再回过头来时,只是眼圈有些发红而已。
是她输了,输的彻底,本来存着恶意,想要让他死心,却不成想,最终被他击溃。
韩文殊侧过身,轻轻拂过手中的长剑,像是在讲述一个陌生人的故事,淡漠地没有一丝情绪,“我、失忆了。”
“可能是自杀,也可能是被人暗算了,总之是死过了一次,却没死成,带走了之前的记忆,从陌生的床上醒来,却发现竟然是在自己的府上,可是一切都陌生得像是初次遇到。”韩文殊垂眸敛睫,不去看嬴珩震惊的表情,下定决心,继续将话说完,“我不记得任何事,也不记得任何人,所以那次在柳巷才会将陛下认错,因为那是我第一次见到陛下的容貌;之所以要去天禄阁借阅史书,不过是想知道自己到底是谁,而这又是什么地方;还有那次在赌坊遇到城安王,他……”
冰凉的手指按上她的唇,止住她未说完的话,她抬眸朝那手的主人望去,嬴珩应是受到了极大的震恸,他的神色哀伤又难过,声音颤抖地说:“是我不好,是我让你吃了太多的苦,是我不好,是我不好……”
嬴珩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这句话,韩文殊的眼泪竟也似决堤一般,这是她来到这里以后,第一次流泪,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那个死去的韩文殊。
那次以后,韩文殊以军务在身为由,请旨回营,嬴珩虽然舍不得,却也想让她静静,未多作挽留便准她下山了。
只是这般,倒是苦了御前的小太监,每日都要穿着皇族的衣裳,假扮成嬴珩,提心吊胆地躺在龙榻上,打发走日日前来探望的萧情。
而赢珩,则再不顾其他,一日复一日地往返于林光宫与银羽军,肆无忌惮地看着她,守着她,生怕她跑掉一般。
韩文殊自知撒下弥天大谎,她对天下至尊的皇帝坦白了自己的遭遇,却又隐瞒了真实身份,如此,骗得他的爱怜与义无反顾。她早已无地自容,许多时候,她都是强压住内心的愧疚,旁若无人地忙自己的事情,然而眼睛不看,不代表就能忽视他的气场,与他灼热的目光。
这一日,嬴珩仍是一如既往地从甘泉山上下来,似乎觉得无事可做,便从地上捡起一本书卷,随意翻了起来。这些书都是韩文殊从长安带过来的,有史实有兵法,还有一些是先帝曾经研习的奇门遁甲之术,许多都是她看完的,便随手扔到一边,军中都是粗人,自然是没人帮她收拾,这么多天过去,已经布满了灰尘。
这些书都是当下最为正统的书籍,嬴珩早已看过数遍,觉得甚是无趣,便扔回原处,他掸了掸手上灰尘,朝安安静静坐在一旁的韩文殊道:“你要不理我到什么时候?是不是还怪我?”
嬴珩时不时便会开口与她闲聊几句,许是顾及她的感受,所以他都是语调轻柔,刻意保持着一种玩笑的气氛。
“臣不知道怎么面对陛下。”韩文殊疏远淡漠地回答。
“你我之间,不论君臣,以后再不许叫我陛下。”嬴珩半命令半威胁,似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眼中闪过一丝戏弄,眉梢一勾,笑道:“你不是说不记得前事了么?那我提醒你,之前你都是叫我兄长。”
“陛下不要再调侃臣了。”韩文殊侧眸,避开嬴珩满是期待的眼神。
“还真是不解风情呐,原先你可不是这样子,你总是缠着我。”嬴珩转过身,漫无目的地在这个不大的营帐里绕着圈。
韩文殊偷偷瞟向他,如此熟悉的容貌,却又那般陌生,前世的记忆好像渐渐淡褪了,淡得她抓都抓不住,原先重合的两个身影,似乎早已融合,又似乎已湮没于黑暗。她茫然而又踌躇地看着,眼前这人,是那样熠熠生辉,似乎遮盖了她整颗心,哪怕是倒影,都未给她留下。
忽然,他的笑声便淡了,声音也变得幽沉。
“你真的不记得我了?”
韩文殊注视着他的背影,喉咙间发出一声模棱两可的“嗯”。
“一点都不记得?”他犹不放弃,却再也无法掩盖声音中的失落。
韩文殊的心似是被一只手捏住,用力,再用力,仿佛已经梗到了喉咙口,她突然有一丝不忍,这么难受的感觉,他应该比自己更难忍吧……
“记得一点,不过又有点不同。”她淡漠地回应,眉眼中便含了一抹寡薄的笑,“是和陛下长相相似的人,温柔、善良、执着,又有点不讲理,总是不顾别人反对,也不听别人的意见,就是一意孤行。”
“还有么?”嬴珩黑眸闪闪发亮,定定地注视着她。
看着她满含期待的眼神,韩文殊不禁好笑,温煦地回忆道:“太久远了,臣只记得这些,像是一个梦一样,在臣失去记忆之前,臣就做着这么一个梦。”
“你是说,我在你梦中?你梦里的是我?那……可还有别的什么人?”嬴珩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眸,他惊喜到不知所措,一遍遍追问这是不是真的,却在问到最后时,音调中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也许有别人吧,但臣不记得了。”这是她作为萧晔的前世,来到这里,她以为自己是来还债的,所以在那个生命中,她只记住了他。
嬴珩背过身去,似乎是害怕下一刻她就会想起一切,所以他小心翼翼地避开,生怕这来之不易的幸福从指间溜走。
过了一会,他走到韩文殊面前,伸手将她握着的书卷拿开,凝眸看着她,声音有些闷闷的,道:“别看这些了,我教你。”
望着她困惑的眼神,他俊朗的脸上露出一个温煦如阳的笑,“从盘古开天到我大秦盛世,从诸子百家到诗词歌赋,从英雄列传到逸闻趣事……我一一讲给你听,总好过你自己翻书阅典,不懂的地方你也不用再钻牛角尖了。”
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他的笑意渐渐敛起,声音也变得低柔,“你身子不好,毕竟不是男人,不要太逞强,不过……你要是想学武功,我会教你,毕竟师出同门,很多招式你应该都熟悉,现在不过是忘了,稍加点拨,身体应该会记起的。”
嬴珩絮絮地说了很多,一开始还斗志昂扬,说到武功,就突然变得有些颓靡,似是有些左右为难,只是这点变化太过细小,已经彻底被他此刻的兴致勃勃所掩盖,韩文殊丝毫没注意到,她笑了笑,问道:“那我要叫你先生了?”
“不许!”嬴珩拍桌,有些着急。
韩文殊敛衽起身,恭谨告罪:“臣失礼了,陛下恕罪。”
嬴珩哑口无言,满